第11章 謫仙醉月? 青山埋骨詩魂在,白也無敵萬古名(身后哀榮·詩名不朽)
- 唐韻詩魂
- 作家一壺香茗
- 9930字
- 2025-06-18 10:36:28
序章:星隕大江寒
寶應元年(公元762年)冬月,凜冽的朔風如刀,刮過當涂采石磯嶙峋的怪石,嗚咽著撲向渾濁浩蕩的長江。天地間一片鉛灰,仿佛巨大的素縞籠罩四野。那輪曾被他無數次邀入詩篇、醉攬入懷的明月,此刻隱在厚厚的愁云之后,吝嗇地不肯投下一縷清輝。濁浪拍岸,不再是驚濤裂岸的雄壯,倒似天地間一曲綿延不絕的悲愴長歌,一遍遍沖刷著冰冷的磯石,固執地搜尋著那個曾在此揮灑詩情、醉舞清影的謫仙蹤跡。青蓮居士李白,這柄曾劈開盛唐華章最璀璨光焰的詩劍,其鋒芒終在歲月的無情磨蝕與命運的反復捶打下,于這寂寥江畔黯然收鞘。他生命的光焰,在寶應元年冬月的寒風中,悄然熄滅。
消息如同裹挾著冰碴的朔風,一夜之間吹徹了當涂小城。城垣沉默,江水低徊,連酒肆門前招搖的酒旗也仿佛失去了魂魄,無力地垂落。一種巨大的、無聲的悲愴,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謫仙歸位,人間從此少了那份驚世駭俗的狂放與不羈的詩意。
第一幕:江月寒·當涂淚雨黯云旗
采石磯頭,濤聲嗚咽,如泣如訴。渾濁的江水卷著破碎的白色泡沫,一遍遍舔舐著冰冷的巖石,仿佛還在固執地呼喚那個熟悉的身影??h令李陽冰,這位身兼族叔之親、篆書名家的長者,一身素服,肅立于縣衙冰冷的石階之上。鉛灰色的蒼穹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他手中緊握著一卷墨跡尚新的詩稿,那是李白彌留之際,以殘存氣力托付于他的畢生心血——《草堂集》初稿。指尖因用力而發白,微微顫抖著,仿佛捧著的是整個盛唐詩歌的魂魄,重逾千鈞。寒風卷起他寬大的袍袖,獵獵作響,宛如一面無聲招展的哀旗。他望向采石磯的方向,喉頭滾動,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聲沉重如鐵的嘆息,沉沉地墜入這彌漫天地間的悲愴:
“驚天地之文章,泣鬼神之絕唱……今朝星隕,萬古長夜矣!”(李陽冰《草堂集序》)
當涂城失去了往日的市井煙火。紀叟酒家的老掌柜,那個曾無數次與太白對酌、笑談“夜臺無李白,沽酒與何人”的爽朗老者,此刻枯坐在昏暗的店堂里。渾濁的老淚無聲地滑過溝壑縱橫的臉頰,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積滿歲月塵埃的酒甕上。他顫抖著,從最深的角落搬出一壇珍藏多年的“老春”佳釀,壇身油亮,泥封完好。他佝僂著背,步履蹣跚地走到江邊,渾濁的江水映照著他孤獨而悲戚的身影。他拔開塞子,一股醇厚綿長的酒香瞬間彌漫開來,卻更添凄涼。他雙手捧起酒壇,將清冽的美酒,緩緩地、鄭重地傾入滾滾東逝的長江:
“紀叟黃泉里,還應釀老春。
夜臺無曉日,沽酒與何人?”(李白《哭宣城善釀紀叟》)
老掌柜沙啞的吟誦聲在嗚咽的江風中飄散,每一個字都浸透了最樸素也最深沉的哀思。這壇酒,是他為那個永遠不再歸來的酒友、詩友,獻上的最沉痛的祭奠。酒入大江,淚灑寒濤,詩仙與酒徒的情誼,在這一刻,與長江水融為一體,流向永恒。
第二幕:龍首寂·寒鴉枯樹伴孤墳
當涂城北,龍山(又名牛渚山)北麓。草木早已凋零,一派蕭瑟肅殺之氣。一座新起的墳塋靜臥于荒坡之上,簡樸得近乎寒素。一抔新翻的黃土,幾塊未經雕琢的粗糲青石圍攏,便是這位曾令“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杜甫《飲中八仙歌》)的狂客、詩仙,在塵世最后的棲身之所。沒有巍峨的碑碣彰顯其曾有的榮光,沒有華美的墓志銘刻寫其驚世的才情,只有幾株新栽的松柏幼苗,在料峭的寒風中瑟瑟發抖,投下細長而孤寂的影子,守護著這片新土。
“先生……先生啊!”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打破了山野的沉寂。一個身著粗布短褐、身形魁梧的中年漢子,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般,猛地撲倒在冰冷的墳前。額頭重重磕在凍硬的土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是武諤,一個曾嘯傲山林的獵戶,因無限仰慕太白詩名與灑落風神,甘愿拋下生計,追隨其左右,鞍前馬后,充當仆從護衛,風雨無阻。此刻,這鐵塔般的漢子,卻哭得如同迷途的孤兒,涕淚縱橫,沾濕了粗布衣襟和墳前的新土。他粗糙如樹皮的手指,一遍遍顫抖地撫摸著冰冷的墓石,仿佛想從中汲取一絲舊主的體溫與氣息。
“先生!您說要去尋仙,訪那蓬萊方丈、瀛洲仙島……要餐霞飲露,騎鯨遨游……怎就……怎就撇下這濁世,獨自去了那冷冷清清的夜臺!留下這青山寂寂,江水滔滔,叫武諤……叫武諤何處再聽您吟詩,看您舞劍??!”(武諤哭墳之語,化用李白游仙詩意象)
朔風卷過荒涼的山坡,發出凄厲的呼嘯。幾片枯黃的落葉,如同斷翅的殘蝶,無力地打著旋兒,最終飄落在墳頭的新土之上,更添幾分蕭瑟。幾只寒鴉棲息在遠處光禿禿的枝椏上,偶爾發出一兩聲喑啞刺耳的啼叫,劃破死寂的空氣,將這蒼涼景象渲染得入骨三分。
李陽冰一身縞素,神情肅穆而沉痛,肅立墓前。他緩緩展開手中緊握的一卷素絹,其上墨跡淋漓,是他以畢生篆書功力、飽蘸血淚與崇敬寫就的《唐故翰林學士李君碣記》(即李白墓志銘初稿)。他目光深邃,仿佛穿透黃土,凝望著那位至親至敬的驚世才子,一字一句,沉聲誦讀,聲音在寒風中顯得格外清晰而莊重:
“…公之生也,義風凜凜,直節嶙嶙?!i搏鯤運,海動山振。揮斥八極,逍遙九垠?!麚P宇宙,價重連城?!伺d而來,興盡而返。…葬龍山之東麓,附當涂之青山…嗚呼哀哉!”(節選自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并序》,此碑文當參考李陽冰初撰墓志)
每一個鐵畫銀鉤的字,都凝聚著對這位詩壇巨擘的無限痛惜與永恒追念。當最后一個“哉”字余音消散在風中,李陽冰對著新墳,深深一揖,長久不起。隨后,他將那卷飽含深情的素絹,鄭重地置于墓前,點燃。火焰跳躍升騰,吞噬著墨跡,紙灰化作無數黑色的蝴蝶,在嗚咽的朔風中盤旋飛舞,最終融入那片鉛灰色的、沉重如鐵的天幕。一代詩仙的肉身,就此長眠于龍山的懷抱,靜待后世青山之約的兌現。這初葬之地,雖顯荒寂,卻承載著最直接、最純粹的哀思,成為詩魂暫棲的第一座青山。
第三幕:巴蜀慟·殘燈孤影賦招魂
李白隕落的噩耗,逆著湍急兇險的峽江,翻越壁立千仞的蜀道,歷經輾轉,終于傳到了流寓成都浣花草堂的杜甫耳中。彼時,正值深秋,凄冷的夜雨敲打著草堂破舊的窗欞。室內,一盞如豆的油燈搖曳不定,昏黃的光暈將杜甫枯槁的身影投射在斑駁的土墻上,形銷骨立,倍顯孤寂。他正伏案疾書,試圖在詩行中排遣家國之痛與身世飄零。信使帶來的消息,不啻于一道無聲的霹靂,裹挾著刺骨的寒意,將他瞬間擊得僵坐于案前!手中的筆“啪嗒”一聲掉落在地,飽蘸的墨汁在粗糙的地面濺開,如同碎裂的心痕,也污了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衣襟。
“太白……太白兄!”一聲撕心裂肺、混雜著無盡痛楚與難以置信的呼喊,猛地從杜甫胸腔中迸發出來,隨即被一陣劇烈的嗆咳打斷。他佝僂著單薄如紙的身軀,咳得渾身劇顫,面紅耳赤,仿佛要把那郁積多年的沉疴與此刻錐心刺骨的悲痛,一同從肺腑深處嘔出!老妻楊氏聞聲,慌忙從里間奔出,只見丈夫面色慘白如金紙,一手死死揪著胸口的衣襟,似乎要按住那顆即將碎裂的心,另一只枯瘦的手指顫抖地指向遙遠的北方(當涂所在),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卻再也發不出任何清晰的音節,唯有渾濁的老淚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瞬間浸透了他花白的胡須和早已被貧病磨洗得單薄破舊的前襟。
一連數日,浣花草堂籠罩在死寂般的巨大悲痛之中。杜甫粒米未進,終日枯坐于窗前的舊榻上,眼神空洞而迷茫地凝望著北方灰暗的天空。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千山萬水的阻隔,穿透厚重的雨云,直抵那當涂江畔的孤墳,再看一眼那位讓他“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杜甫《贈李白》)的摯友最后容顏。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唯有秋雨淅瀝。杜甫掙扎著起身,點燃將盡的殘燭。昏黃搖曳的光暈下,他鋪開泛黃粗糙的紙張,提起那支陪伴他半生、筆桿已磨得油亮的筆。筆鋒飽蘸著血淚,顫抖著落下,寫下那兩首足以令天地同悲、鬼神飲泣的《夢李白二首》:
其一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
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
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
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
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
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其二
浮云終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
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
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孰云網恢恢,將老身反累!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這哪里僅僅是字字泣血的哀悼?這分明是蘸著血淚,對那個摧折天才、顛沛志士的渾濁世道發出的最沉痛、最悲憤、也是最無力回天的控訴!搖曳的燭光下,杜甫佝僂的身影顯得愈發瘦小枯槁,仿佛整個盛唐詩歌最輝煌燦爛的星辰隕落之后,將無盡的黑暗、寒冷與沉重的守望,都留給了這位同樣飽經滄桑、病骨支離的“詩圣”。李白的“萬古名”,在杜甫這里,首先感受到的是其“寂寞身后事”的刺骨悲涼,這悲涼中,卻已蘊含著對其不朽價值的深沉確認。
第四幕:孤檠冷·殘編泣血續遺章
宣州(今安徽宣城)刺史府邸,一間僻靜的廂房。夜已深沉,萬籟俱寂,唯有一盞孤燈如豆,頑強地驅散著書案一隅濃重的黑暗。燈影搖曳,映照著李陽冰須發皆白、形容日益憔悴的面容。連日來的悲痛與操勞,在他臉上刻下了更深的溝壑。然而,唯有那雙緊盯著書卷的眼睛,燃燒著一種近乎殉道者的、偏執而熾熱的火焰,那是要將摯友遺志薪火相傳的決絕。
案頭、地上,堆積如山的,是從當涂帶回的李白遺稿——詩卷、書信、旅途題壁的手稿、零散的序跋題記……紙張或堅韌或脆弱,有的已泛黃發脆,邊緣卷曲破損,如同詩人漂泊的一生。墨跡或淋漓酣暢,如江河奔涌;或枯澀凝滯,似秋山寒林;字里行間,仿佛還跳躍著那個不羈靈魂的溫度、呼吸與狂歌醉舞的身影。空氣中彌漫著舊紙墨、塵土與一絲若有若無的酒香混合的復雜氣息,那是李白生命的余韻。
李陽冰小心翼翼地將一張被酒漬暈染了大半的詩箋展平。那狂放不羈、力透紙背的字跡撲面而來,帶著生命最后時刻的震顫與不甘。正是李白臨終前不久,以殘存心力寫下的絕筆《臨終歌》: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馀風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石袂。
后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李陽冰低聲吟哦,聲音沙啞哽咽。他的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輕輕撫過“中天摧兮”那幾個墨色尤濃、筆力千鈞、仿佛蘊藏著無盡悲愴與不甘的字跡。一滴渾濁的老淚終于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沿著深刻的皺紋滾落,“啪嗒”一聲,正滴在“力不濟”三字旁,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潤的印記,如同一個永不愈合的傷疤,烙印在詩仙的絕唱之上。
他猛地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強抑住心中翻涌的滔天巨浪。再次睜眼時,目光已恢復沉靜與專注。他提筆蘸滿濃墨,在那卷即將定稿的《草堂集》序言末尾,以畢生最凝重的筆力,飽含深情與責任,莊重地補上那畫龍點睛的、承載著文明重托的結語:
“…自中原有事,公避地八年,當時著述,十喪其九,今所存者,皆得之他人焉?!R當掛冠,公又疾亟,草稿萬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簡,俾予為序…論《關雎》之義,始愧卜商;明《春秋》之辭,終慚杜預…今著述其文,十喪其九,悲夫!…神將厭之,其可得乎?…傳之無窮,永永無斁!”(節選自李陽冰《草堂集序》)
“俾予為序”——這四個字,重若千鈞!李陽冰深知,他托起的絕非僅僅是一部詩集,而是一座注定要光耀萬古、撐起華夏詩歌蒼穹的巍巍豐碑的基石!窗外,更深露重,寒星寥落,天地一片岑寂。李陽冰挺直了因疲憊而微駝的脊背。孤燈下,他那清癯而堅定的身影被拉得很長,投射在素壁上,宛如一尊守護文明火種、傳承詩國精魂的青銅雕像。他手中那管飽蘸墨汁的筆,此刻仿佛也承載了李白未盡的風雷、未散的酒香與未冷的詩魂,要在這漫漫長夜中,奮力刻下那穿越時空、震古爍今的不朽回響!這嘔心瀝血的整理編校,是詩名不朽最堅實、最權威的文本基石。
第五幕:詩魄凝·光焰萬丈自不朽
歲月如同當涂江流,不舍晝夜,奔涌向前。李白埋骨龍山的消息,并未隨著新墳黃土的覆蓋與時光的流逝而沉寂消散。相反,如同巨石投入深不可測的寒潭,初時激起悲愴的漣漪,繼而這漣漪層層擴散,相互激蕩,終成席卷整個大唐文壇乃至注定要震撼后世千年的滔天文化巨浪!他那些曾被視為“謫仙人”狂誕不經的醉語囈言、超逸絕塵的奇思妙想,在失去作者鮮活肉身的護持之后,反而如同離鞘的神兵,煥發出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生命力與普照塵世的永恒光芒!他的“詩名”,在死亡降臨的那一刻,開始了其真正意義上的“不朽”征程。
在東都洛陽,一座簡樸的書齋內。剛剛完成新作《長恨歌》的白居易,放下手中墨跡未干的詩卷。窗外,紛紛揚揚的雪花正無聲地覆蓋著庭院。這位以“惟歌生民病”為己任的中唐詩壇巨擘,遙望南天(當涂方向),想起那位已逝的盛唐傳奇,胸中塊壘難消,忍不住拍案而起,對著案頭李杜詩集,發出震古爍今的論斷: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
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
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白居易《調張籍》)
這既是針對當時文壇某些輕薄之徒對李杜的詆毀,也是對李杜詩歌至高無上地位最權威、最有力的確認!白居易深知,李白的詩,如同這浩蕩乾坤、日月星辰,其光輝與力量,豈是區區蜉蝣之輩的聒噪所能撼動分毫?這“光焰萬丈”的贊語,如同定海神針,為李白不朽詩名奠定了堅實的輿論基礎。
在江南古剎的晨鐘暮鼓之間,青年才俊杜牧,這位胸懷大志、詩風俊朗的晚唐翹楚,正于禪房靜室捧讀太白詩集。讀到《蜀道難》的險絕奇崛、《夢游天姥吟留別》的瑰麗奇幻、《將進酒》的奔放淋漓時,忍不住血脈賁張,拍案擊節,對同窗摯友高聲贊嘆,其聲清越,幾欲穿破禪林靜謐:
“李白詩,如黃帝張樂于洞庭之野,無首無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槧人所可擬議!”(杜牧《李賀集序》中論李白語)
在他眼中,李白的詩是混沌初開時天地間最本真、最磅礴的交響,無拘無束,渾然天成,其氣韻之流動、意象之飛騰,絕非尋常匠人筆墨所能規摹。這是對李白詩藝“無敵”境界最形象、最崇高的禮贊。
在偏遠的永州,貶謫蠻荒之地的柳宗元,心境孤寂郁結。一個寒夜,孤燈如豆,他于蕭瑟的竹樓中,再次翻開李白的山水詩卷。當讀到那首空靈超逸的《山中問答》:
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
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一股超然物外、澄澈空明的清泉仿佛瞬間從字里行間涌出,滌蕩了他胸中積郁已久的塊壘與塵囂。他在給遠方友人的信中,慨然揮毫,寫下對李白詩歌價值的深刻洞察:
“李太白詩,天才縱逸,軼蕩人群,上薄風騷,下該沈宋…雖長逝而精神不滅,如日月之經天!”(化用柳宗元詩文風格及對李白的評價)
這評價,精辟地道出了李白詩魂超越個體生命、超越時代局限的永恒價值,將其提升到與日月同輝的至高地位。
而在長安繁華的酒肆歌樓,在市井喧鬧的勾欄瓦舍,在士大夫清雅的書齋文會,在邊塞將士燃起的熊熊篝火旁,在江南游子漂泊的客船燈下……李白的詩句被無數種聲音反復吟唱、傳抄、品評、引用?!疤焐也谋赜杏?,千金散盡還復來”(《將進酒》)的萬丈豪情與生命自信;“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夢游天姥吟留別》)的錚錚傲骨與獨立精神;“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行路難·其一》)的堅定信念與昂揚斗志……這些熔鑄著盛唐最雄渾博大氣象與個體生命最熾熱激情的絕唱,早已深深融入帝國的文化血脈,成為這個偉大時代最鮮明、最高亢、最具感召力的精神標識!他的詩名,非但沒有隨肉身的消亡而黯淡蒙塵,反而如同歷經天地熔爐淬火鍛造的精金,在時光長河的反復沖刷與磨礪下,愈發顯露出其本質的璀璨奪目,光耀千秋,輝映萬代!這來自同時代各階層、各角落的廣泛共鳴與推崇,是詩名不朽最鮮活、最有力的社會根基。
第六幕:青峰誓·明月長照謫仙人
當涂縣令李陽冰,始終未曾忘卻李白臨終前,那含混不清卻執念深重的遺愿——“悅謝家青山”。龍山(牛渚山)雖好,終究不是詩人魂牽夢縈的最終歸宿。這份未竟的遺愿,如同一個無聲的召喚,縈繞在真正理解李白、敬仰李白的人心頭。時光荏苒,歲月如流。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距離李白初葬龍山,已悄然過去整整五十五個寒暑春秋。
時任宣歙池等州觀察使的范傳正,一位同樣傾慕李白風骨、精通文墨且握有實權的地方大員,在查閱地方文獻、探訪故老時,深切了解到李白生前對謝朓(南齊詩人,曾筑室于當涂青山)的仰慕及其“悅謝家青山”的遺愿。一股強烈的責任感與對先賢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他決意動用官方力量,完成詩仙這最后的心愿,使其詩魂得以安息于向往之地。
這一日,范傳正輕車簡從,親自來到早已荒草叢生、略顯寂寥的龍山李白舊墓前。墳塋歷經五十余載風雨剝蝕,更顯荒寂,唯有那幾株當年栽下的松柏,已長得蒼勁挺拔,郁郁蔥蔥,如同忠誠的衛士。范傳正整肅衣冠,對著墓冢深深三揖,朗聲道:
“太白先生!晚生范傳正,今日特來踐諾!迎請仙骨,遷葬青山!愿先生魂魄有知,得償夙愿,永息于謝公靈秀之地!”(范傳正遷葬祭告之語)
言罷,他指揮精心挑選的人手,懷著無比虔敬之心,小心翼翼開啟墓穴。當棺槨重見天日,令人驚異萬分的情景出現了:棺中并非預想中的森森白骨,而是僅存幾片色澤如新、質地考究的衣物殘片(或為絲綢、錦緞)和幾枚零落的玉佩、玉帶扣等飾物!此情此景,令在場所有人驚愕不已,隨即引發無限遐思與敬畏——莫非謫仙遺蛻,本當如此,早已羽化登仙而去,只留衣冠冢象征性地歸于塵土?抑或是天地靈氣、山川精華,感念其詩魂高潔,刻意護佑,使其形骸不腐,歸于自然?抑或是漫長歲月中的特殊地質或棺木密封使然?無論如何解釋,這超乎尋常的現象,在時人看來,無疑是李白非凡神性的又一明證,為其不朽詩名增添了濃墨重彩的神秘光環。
范傳正懷著無比虔敬與震撼的心情,將遺物(衣冠玉飾)鄭重納入特制的新槨。在當涂東南十里,謝公山(即青山,因謝朓得名)之陽,擇一開闊向陽、云霞繚繞、可望大江奔流的絕佳吉地,重新隆重安葬。新墓背倚巍巍青峰,面臨滔滔江水,視野開闊,氣象非凡,正合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的性情與“欲上青天攬明月”的胸襟。墓前立起一座高大莊嚴的石碑,碑文由范傳正親撰并書,追述李白生平,盛贊其“天為容,道為貌,不屈己,不干人”的偉岸人格與“五岳為之震蕩,百川為之崩奔”的詩筆神功。他在碑文中深情追憶與李白的淵源,并詳述遷葬始末:
“…傳正共生唐代,甲子相懸。常于先大夫文字中見與公有潯陽夜宴詩,則知與公有通家之舊…因訪公之子孫,欲申慰薦…卜新宅于青山之陽…以元和十二年正月二十三日遷神于此…西去舊墳六里,南抵驛路三百步。北倚謝公山,即青山也…天寶初,玄宗辟翰林待詔,因為和蕃書,并上《宣唐鴻猷》一篇…公之生也,義風凜凜,直節嶙嶙…嗚呼!與其才,不與其命。悲夫!”(節選自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并序》)
新墓落成之日,當涂百姓聞訊,扶老攜幼,自發從四面八方匯聚青山腳下。香煙裊裊,繚繞于蒼松翠柏之間;紙錢如雪,紛飛于碧空江天之上。人們神情肅穆,或默默垂淚,或低聲吟誦著李白那些早已融入他們血脈的詩句:“床前明月光”、“朝辭白帝彩云間”、“故人西辭黃鶴樓”……朗朗誦詩聲回蕩在青山綠水間,仿佛匯聚成一股無形的力量,直上云霄。那一刻,人們仿佛真切地看見,那個曾在此地醉過、吟過、笑過、哭過、仗劍高歌過的身影,正踏著青山的松濤,乘著江上的清風明月,在九天云外含笑俯瞰著這片他最終依戀的靈秀之地,接受著人間最真摯的追思與禮贊。
是夜,一輪碩大無朋、皎潔無比的明月,仿佛受到感召,掙脫了云層的束縛,緩緩升上青山的峰巔。清輝如練,遍灑江天,將山巒、江水、新墓、松柏都鍍上了一層圣潔的銀輝。江水粼粼,波光躍金,仿佛有萬千碎銀在歡快地跳躍舞蹈。人們仰望那輪亙古不變的明月,耳畔自然而然、不約而同地響起那清越如磬、早已刻入民族記憶深處的吟哦: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靜夜思》)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把酒問月·故人賈淳令予問之》)
青山巍巍,無言矗立;明月皎皎,無語高懸。但所有在場的人,乃至后世千千萬萬仰望這片山水明月的人,心中都無比澄澈地知道:那個曾豪情萬丈“欲上青天攬明月”的詩人,他的魂魄已與這青山的厚重、明月的永恒、長江的不息徹底融為一體。他不再需要費力去攀摘那遙不可及的明月,因為他本身就是這天地間最耀眼、最永恒、最不可磨滅的一輪詩月!其光華足以光耀萬古,朗照千秋!
青山有幸埋詩骨,明月長照謫仙人。
這埋骨的青山,是當涂謝公山(青山),是李白詩中“相看兩不厭”(《獨坐敬亭山》)的敬亭山,更是千千萬萬后人心中,用無盡的崇敬、熱愛與傳誦,為他壘砌而起的那座無形的、巍峨聳立、永不磨滅的詩學圣山!這最終的遷葬青山,是詩名不朽最圓滿、最具象征意義的地理歸宿與精神圖騰。李陽冰的初葬守護了遺骨與遺稿,范傳正的遷葬則完成了詩魂的最終安放與升華,使“青山埋骨詩魂在”成為不朽的現實圖景。
尾聲·青山三疊證不朽
當涂的青山(謝公山)依舊蒼翠欲滴,采石磯頭的江水依舊不舍晝夜,滾滾東流。龍山(牛渚山)北麓那抔最初的黃土,早已隱沒在歲月的荒煙蔓草間,只留下一個模糊的方位供后人憑吊追思。而謝公山南麓那座由范傳正主持遷建的墓冢,歷經宋、元、明、清的風雨剝蝕、戰火洗禮與歷代仰慕者、地方官吏的不斷修葺、增華、擴建,漸成規模。松柏森森,郁郁蔥蔥,掩映著莊重的祠宇;歷代碑碣林立,記述著遷葬始末、修繕經過與無盡的追思。墓前那通飽經滄桑的唐代殘碑(范傳正所立),雖字跡歷經風雨已顯漫漶,卻依舊倔強地挺立著,無聲訴說著千年前那次莊嚴的文化遷徙與撰文者的虔敬之心。更有宋元明清乃至近代文人墨客、名宦顯貴題詠不絕的石刻,層層疊疊,環繞墓周,形成一道獨特的、跨越千年的詩文碑廊,構成一部立體的、綿延不絕的集體悼念史詩,不斷加固著“白也無敵萬古名”的豐碑。
李白生前足跡所至的山水,在他身后,處處皆成追憶圣地,被賦予不朽的詩意靈光。蜀中江油青蓮鄉的隴西院、磨針溪,見證其少年苦學與“鐵杵磨針”的勵志傳奇;安陸的白兆山桃花巖,留下他“酒隱安陸,蹉跎十年”的青春行跡;任城(濟寧)的太白樓,矗立在他曾“顧余不及仕,學劍來山東”的齊魯大地;徂徠山的竹溪六逸遺跡,銘記著那段與友人縱情山水的快意時光;宣州的敬亭山,因“相看兩不厭”而名垂千古;當涂的采石磯、橫江館、望夫山……每一處山水都因深深浸染過他的詩酒風流、浸潤過他的筆墨才情而被賦予了永恒的文化靈性。人們在這些地方建祠立廟,塑像供奉。那塑像,或仗劍遠眺,目光如炬,氣宇軒昂,似欲乘風歸去;或舉杯邀月,衣袂飄飄,瀟灑不羈,仿佛下一秒就要對影成三人;或醉臥江石,神態安詳,渾然忘我,與天地同醉……姿態各異,材質不同(泥塑、木雕、石刻、銅鑄),卻無不傾盡心力,試圖捕捉、定格那個飄逸絕塵、笑傲王侯的詩仙神韻。香火裊裊,寄托著世代不息的敬仰。
其中最令人動容、最富傳奇色彩的,莫過于采石磯頭“捉月亭”的傳說。人們固執地、充滿詩意地相信:寶應元年冬月那一夜,謫仙并未溺亡,而是酒至酣暢淋漓、物我兩忘之際,見江心月影皎潔可愛,澄澈如鏡,遂大笑著縱身一躍,投入水中,只為攫取那輪水中的明月!江水溫柔地托起他,接引他回歸了屬于他的瓊樓玉宇、清虛仙境。于是,“捉月亭”(又稱“聯璧臺”或“舍身崖”)臨江飛峙,翼然于采石磯頭最險峻的危崖之上。亭下便是傳說中李白入水的“聯璧臺”。千百年來,不知多少文人墨客、遷客騷人佇立亭中,臨風懷想,望月長嗟,留下無數追思的詩篇。白居易那首《李白墓》道盡了千古同慨:
“采石江邊李白墳,繞田無限草連云。
可憐荒壟窮泉骨,曾有驚天動地文。
但是詩人多薄命,就中淪落不過君!”
薄命乎?不朽乎?
答案早已鐫刻在歷史的星河之中,輝映于每一輪升起的明月之上,流淌在每一代吟誦其詩篇的唇齒之間。詩圣杜甫那“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的悲憫預言,只道出了天才悲劇性命運的一面。而歷史以其宏大的公正與文化的偉力,賦予了李白另一份永恒的、無與倫比的補償——那“名揚宇宙,價重連城”(李陽冰語)的赫赫詩名,早已如日月經天,永無晦暗;如江河行地,奔流不息!它超越了帝王將相的功業,超越了時空的界限,成為華夏文明乃至世界文學璀璨星空中,一顆永不隕落、永遠指引方向的恒星!
青山有幸,埋下了詩仙的骨殖,使其精魂有依;
明月長存,輝映著詩仙的華章,使其神韻永駐;
長江不息,吟唱著詩仙的絕響,使其氣魄長存。
三座青山巍然矗立——
埋葬他遺蛻、最終安放其衣冠的當涂青山(謝公山);
他詩中深情凝望、“相看兩不厭”的宣州敬亭山;
以及千載以降,在無數華夏兒女乃至世界讀者心靈深處,用最純粹的崇敬與最深沉的熱愛,為他不斷壘砌、加固、增高的那座無形的、卻頂天立地的詩學圣山!
三山疊嶂,萬古長青,共同托起一個永恒的名字,一個響徹寰宇的文化符號:**李白**。
“白也,詩無敵!”
這“無敵”之名,非關世俗勝負,乃是其詩魄之純粹無瑕、之磅礴無羈、之自由爛漫、之輝映古今,已臻至境,無與倫比,前無古人,后啟來者,萬古獨步!
詩魂長在青山月,萬古云霄一謫仙。
謫仙已返瓊樓去,留得詩月照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