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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寒沙封王,帝心似鐵

那兩個字——“安王”——還在殿內冰冷的空氣里嗡嗡作響。

沒有想象中的雷霆暴怒,也沒有虛弱皇子該有的驚惶請罪。乾清宮金磚鋪就的地面冰涼刺骨。秦安整個人像是被那道裹挾著“朔方”、“北地”、“安西”幾個冰錐子的圣旨凍結了。

眩暈和心悸被一股更強大的力量暫時壓了下去——一種面對劇變時身體自動啟動的、麻木的自我保護。

“……安……王……”

他聽見自己喉嚨里擠出一個嘶啞的、仿佛不是自己的聲音。破碎的音節在空曠的大殿里撞了一下,很快就被沉寂吞沒了。

珠簾后那模糊的輪廓似乎沒有任何動作,甚至目光都沒有偏移一絲。龍椅太高,明黃太重,那身影在光線不明的深處,只剩下一種凝固的、不容置疑的威嚴。這沉默本身,就是一種宣判。

沉重的玉帶像根繩索死死勒在腰間,沉重的袍服拉扯著他本就虛弱的身軀。秦安垂著頭,看著金磚地面上那個模糊變形、屬于六皇子景珩的影子。影子很矮小,被珠簾切割的光線壓得死死的。他慢慢彎下腰,額頭貼向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面。

“……兒臣……”喉頭翻滾著,每一次吞咽都帶著細微的刺痛,“……謝父皇隆恩。”

聲音是干癟的,沒有任何氣力,也聽不出多少真正的感激或怨懟。像一顆被摔在地上的死物。

“去吧。”珠簾后那個低啞的聲音再次響起,甚至比剛才更平淡了些,“孫榮。”

一直垂手侍立在殿門旁陰影里的孫榮無聲地快步上前,依舊是那副看不出悲喜的漠然臉孔。

“孫伴伴,”皇帝的聲音頓了一下,“六皇子體弱,此去西北,路途遙遠。你……好生照料。”

“奴才遵旨!定當盡心竭力,護殿下周全!”孫榮深深一躬到底,聲音洪亮,充滿了無懈可擊的忠誠。他直起身,轉向匍匐在地上的秦安,臉上迅速換上一副混合著憐憫與恭敬的神色,聲音也柔和了許多,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

“殿下快請起。地上涼,仔細傷了身子骨。”他上前一步,姿態放低,半彎著腰,看似要攙扶秦安。然而那雙手臂伸出的時機和角度,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與其說是攙扶,更像是利落地把他從地上“架”了起來。秦安甚至沒感覺到地面金磚的寒意持續多久,人就被孫榮穩穩地“扶”直了。

那一瞬間的動作流暢又精準。孫榮的身體微微擋在秦安和珠簾之間,隔開了那來自龍椅方向的無聲注視。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于程式化的“妥當”,讓剛被冰冷打入塵埃的廢皇子在御前不至于顯出更狼狽的窘態。

他手上傳來的力道并不小,卻異常平穩。秦安感覺自己像個提線木偶被拉了起來。他幾乎是被孫榮裹挾著,身體僵硬地、一步一步退出了大殿。

厚重的朱漆殿門在身后無聲無息地合攏,將那一片沉重的金光、刺鼻的沉水香氣、還有珠簾后那雙仿佛能穿透一切的模糊視線,一起隔絕開來。

殿外的寒風吹打在臉上,讓秦安一個激靈。那股強行壓下去的眩暈和心悸再次翻涌上來,夾雜著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和更深的茫然。眼前灰蒙蒙一片,耳邊有尖利的嗡鳴。

“殿下?”孫榮的聲音近在咫尺,卻仿佛隔著一層水霧,“可是哪里不適?可要傳轎輦?”他語氣里的關切滴水不漏。

秦安下意識地搖了搖頭,腳步有些踉蹌。孫榮的手臂立刻緊了緊,穩穩地托住了他晃動的身體,幾乎是不動聲色地將他身體的大半重量轉移到了自己手臂上。兩人就這樣以一種非常“和諧”的姿態,快步穿過乾清宮外的寬廣庭院。

腳步聲在空曠的青石路上單調地回響。

直到拐出承天門,走入相對僻靜些的西六宮夾道,那股無處不在、仿佛被天窺視般的威壓才稍稍減弱。秦安深深地吸了幾口冰冷的空氣,刺骨的寒意灌入肺腑,像針扎一樣攪動著宿醉未消的惡心感,反倒讓他從那種渾噩的狀態中抽離了幾分。

他掙了一下,孫榮立刻敏銳地松開了攙扶的手臂,但依舊保持著隨時準備托舉的姿態,亦步亦趨地跟在秦安身側靠后半步的位置。

“孫公公……”秦安開口,聲音依舊嘶啞干澀,“父皇……可還說了旁的?”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碎片。哪怕只言片語。這突如其來的發落,背后的邏輯是什么?

孫榮臉上那點恰到好處的擔憂和憐憫迅速褪去,換上一種公事公辦的平板語調,微微低著頭答道:“圣上只言:六子年幼體弱,久居京師不利養疾。特晉封安王,賜藩西北三郡,以示天家恩恤。”他頓了頓,補充道,“至于隨行人員、王府建制、儀仗用度……自有禮部、戶部、宗正寺依照常例核定辦理。”

這話滴水不漏,把“體弱多病”這個理由釘得死死的。晉封是恩典,就藩是為了你好。其他?按規矩來。標準的官方辭令。

秦安沉默著。年幼?他這身體好歹十五六歲了。體弱?確實是事實,但在這之前也沒見皇帝怕他養不好病。恩恤?朔方那地方的“恩恤”?

他腳下沒停,腦子里卻飛快轉動。這理由太敷衍,但又讓你抓不到錯處。是誰的手筆?那個在宮宴上推他一把、高大冷硬的三哥?還是那個在混亂中溫言勸解卻讓當時的他感覺一絲異樣、如今回想更覺不對的人?太子嗎?那個在記憶中,總是被贊頌寬厚仁德、處事公允的太子?

信息太少,迷霧重重。他只覺得一張無形的網正緩緩收緊。而此刻的他,是網中的第一只飛蟲。

回到他那偏僻的、名為“攬月”實則“攬灰”的偏殿院門前,孫榮停下腳步,深深一揖:“殿下,圣諭已宣,奴才還要回去復命。殿下好生歇息,兩日后便是離京吉時,早做……”他斟酌了一下詞語,“……早做準備。這西北三郡,雖說地僻了些,民風……也需時間適應。圣上口諭已下,一切自有規制。”說完便低垂著眉眼,安靜地退開,帶著那無懈可擊的漠然,仿佛剛才在乾清宮內那恰到好處的關懷從未存在過。

院門被推開,一股淡淡的塵埃氣和頹敗感撲面而來。

幾個原本倚在廊下打盹的小太監、粗使宮女像是受驚的麻雀,紛紛彈跳起來。他們大概還沒收到風,看到秦安灰敗的臉色和踉蹌的腳步,都有些無措。

“殿……殿下?”

“快!快扶殿下進去!”

“爐子!爐子該添炭了!”

小小的院落里亂了一陣。

秦安揮開湊上來想攙扶的手,他現在只想獨處。跌坐在冰冷的硬木榻上,那封地的信息碎片再次狠狠撞進腦海——朔方,北地,安西。苦寒、貧瘠、烽煙。一個被所有人拋棄的絕地。

“殿下,”一個還算沉穩些的老太監端了碗溫熱的茶水進來,看著秦安慘白的臉,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低聲道,“事已至此,您……保重身子要緊。那西北三郡……”他渾濁的眼睛里掠過一絲擔憂和無奈,“總歸……是您的封國了。日子……總要過下去啊。”

這時,門口傳來一陣響動,夾雜著粗糲的抱怨。

“動作麻利點!都搬出來!扔庫房去!這些笨重的破玩意兒,誰要帶去那鬼地方?”

“哎喲你輕點!砸壞了你吃罪得起?這都是禮冊上有數的!那地方再差,王爺的身份禮器總歸是要帶上的!”

“屁的禮器!聽說那是什么地方?流放瘋子的鬼地方!東西送過去也是填沙窩子!”

是幾個負責打理庫房、搬運器物的宗正寺小吏和粗壯腳夫在院門外嘈雜地嚷嚷,指揮著把一些看起來光鮮但明顯笨重不實用的儀仗器物往一輛平板車上搬。

一個守門的小侍衛,看著年紀不大,臉上還帶著幾分未脫的稚氣和不滿,大概是剛才聽院外那些人說話不爽利,抱著胳膊靠在院門邊悶悶地對著旁邊一個同為值勤的同伴低聲嘟囔:“真是晦氣!輪到我們小隊調撥護衛去那鳥不拉屎的朔方郡!聽說那地方,冬天風比刀子還快,夏天太陽毒得能扒人三層皮!什么王爺封地,頂個屁用?還不是發配!搞不好路上就……”他沒說下去,啐了一口唾沫到門墩底下,聲音不大,卻足夠清晰地傳進里面。

那老太監臉色一變,看向秦安。

秦安依舊坐在冰冷的榻上,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剛才因為緊張、眩暈、恐懼而流出的虛汗此刻干了,粘在皮膚上,一片冰涼。指甲在寬大的袍袖里,狠狠掐進掌心,留下幾道深陷的月牙印記,那疼是真切的,幫他抵抗著洶涌而來的巨大寒意。

他端起那碗溫度適中的茶水。粗瓷碗壁粗糙。水面微微蕩漾,映出頭頂破舊承塵模糊的影子。

西北。

朔方。

死地。

風突然卷過空蕩蕩的庭院,嗚咽著穿過荒蕪的花臺,撲打在糊窗的桑皮紙上,發出空洞的撲簌聲。

一股裹挾著濃重塵土的寒意趁機從窗縫里鉆了進來,像無數細小的、冰冷的針。這風,比剛才在深宮甬道里感受到的更為粗糲,帶著一股陌生的、荒漠邊緣特有的干燥與蠻荒氣息。

它粗暴地卷起了地上零星的幾片落葉殘梗,打著旋。

秦安猛地打了個寒噤。那寒意鉆進骨頭縫里,像西北的刀鋒,已經提前刮到了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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