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朝暾初露。

在村中安穩歇息一夜的周玄精神抖擻，辭別送行的村民，又瞥了眼纏在臂膀上搭順風車的青蛇。

座下棗騮馬被妖獸的氣息嚇得四蹄發軟、瑟瑟哀鳴。

好一陣安撫，可憐的馬兒才戰戰兢兢地邁開步子。

行至河岸，浩蕩流水聲如悶雷不絕于耳，又有一股泥腥味順著清晨的霧氣撲面而來。

縱目望去，無邊無際的河面上，暗黃色的濁流奔騰不息，實撐不起‘碧波’之名。

河面最寬處約莫有個百丈寬，兩岸巖壁也被經年水流削得陡直平滑。

“大河湯湯，不知如何才能渡過。”周玄側頭看向肩膀上的本地“人”。

“這你可算問對人了！”柳依依稍顯得意地說道：“這般湍急的水勢，尋常石橋哪里經得起沖刷？”

“故而只在頭尾平緩處架橋，再以浮船、巨木相連，這樣既能行舟又可通人。”

依言而行，沿著河岸復行數里，果然瞧見一座首尾遙望的斷橋，又有三五艘一組、靠著木板連接的浮船停靠在一旁。

只是河面一浪推著一浪，翻涌的浪頭托舉著大小船只順流直下，不像是要架橋通人的樣子。

還不等周玄發問，柳依依解釋道：“這浮橋只在大小市日才架起，這會兒想要過河只能靠船渡。”

說罷，她對著岸邊一片漂泊的船只，脆生生喊道：“老莫，老莫！快出來接客啦！”

便有一精瘦的老艄公應聲站起，待看清了岸上身影，頓時驚呼：“姑奶奶喲，你跑哪去了？那些個魚精水怪都快把我這破船給掀咯！”

柳依依訕訕地吐了吐信子：“還能跑哪去？自然是出去散散心。”

“我這次來是有正事的。喏，這位是我新交的朋友，要進城做官的貴人！你載他過河，可不許收錢！大不了……”豎瞳靈動閃爍著慧黠的光澤：“我叫那些煩人的魚精水怪，往你網里多趕幾尾肥魚，保你滿載而歸，如何？”

說完她才意識到什么，歪著頭問道：“對了，你們人族都是有名字的，還不知道怎么稱呼你呢。”

周玄側目看了她一眼，又朝著撐船的老艄公拱拱手：“某名為周玄，有勞船家渡我。”

“周玄，周玄。”柳依依念叨兩聲，用赤尾拍拍他，煞有介事道：“本姑娘綽號‘抱不平’，以后在這有豐，遇到什么麻煩事，盡管來找我。”

旋即，又覺自個才被救下，這話聽著不太硬氣，趕忙找補道：“我…我本事是還差了點，可我姑姑厲害著呢。”

聽罷周玄莞爾一笑：“周某初來乍到，人生地疏，日后可要仰仗依依姑娘多多關照了。”

“那是自然！不過…我可是要收孝敬錢的！”她惡狠狠地威脅著，蛇信快速吞吐，似要將周玄的氣息牢牢記下。

“他日姑娘若來城中尋我，我請客吃飯，雞子管夠。”

“一言為定！不許反悔！”柳依依擺出一副算計得逞的模樣：“屆時我定要餓上幾頓再來，吃窮你的俸祿。”

話音落下，心頭又起一絲悵然：“這次偷跑出來，回去定要被姑姑關禁閉。下次能再出來，恐怕真要等到化形之后了……”

“依依姑娘，咱們改日再會！”周玄鄭重道。

待艄公將船停穩靠岸，這才牽馬登船。

船身輕晃，破開濁浪，岸邊那抹亮眼的青翠逐漸隱去。

河風帶著濕冷的腥氣，吹得周玄衣袍獵獵作響。

“客官可是打京城來的？”老莫隨口一問，手上的動作卻未有絲毫停滯，一桿長櫓在他的操縱下，好似定海神針般將船駛得穩穩當當。

周玄來了興趣，他自忖官話說得標準，并無明顯鄉音：“哦？船家是如何聽出來的？”

“嘿嘿！小老兒在這條河上待了四五十年了。”老莫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天南海北的客人我都渡過。”

他頓了頓，渾濁的老眼帶著幾分好奇和試探：“京城…那地方，有信娘娘的么？”

“青衣娘娘么？”目光掃過渾濁的河面，周玄稍加思索道：“大概是沒有的。”

這話倒沒打擊到他，老莫只是自顧自地拋出話頭，也不知在這條船上，同多少外鄉人講過：“這碧波河幾十年前原是條惡水，大浪滔天、水妖盤踞，翻船溺斃也是常有的事。”

“自打娘娘顯靈，碧波河畔萬象更新！平息怒流，鎮撫水族，疏通河道，架設浮橋。”

黝黑的老臉露出一絲虔誠之色，這般模樣周玄在村中老農的臉上見過：“背靠河運，百姓日益富庶。大伙自是感恩戴德，撤了神佛牌位，日夜供奉娘娘金身！”

說著，他抬起精瘦的胳膊，遙指霧氣朦朧的對岸：“客官您瞧，那邊香火鼎盛、人來人往的便是娘娘廟。您初來乍到，若是遇上什么煩心事，不妨到廟里拜上一拜，心誠則靈。”

“娘娘神通廣大、手眼通天，若非早年間顯露過真身，只怕咱們這街坊鄰里，都要尊她一聲‘碧波龍君’哩！”

龍君？！聞言周玄微微挑眉，這稱呼可不是隨意受得的。掌控一方水域，成為名義上的水君，需受朝廷正式敕封。

一條蛇妖，縱使道行高深，能懾服水族、庇佑百姓，自稱娘娘已是僭越，何況龍君？

可話雖如此，那些個高坐天中、自稱真龍的天子，又何曾拿過正眼，瞧一瞧掙扎求生的黎民百姓呢？

思忖間，船身輕震，觸碰到了堅實的碼頭木樁。

牽馬上岸，周玄回身掏出銅板，盡管青蛇已經墊付過“船費”，可他還是對這些終年腳不及地的船戶，心生憐憫。

老莫推辭不過，只得千恩萬謝地收了。

一踏上碼頭，喧囂的市鬧聲便不絕于耳：腳夫的號子、商販的叫賣、牲口的嘶鳴混雜在一起，遠比河對岸的村莊熱鬧百倍。

“慘！著實是慘絕人寰啊！”

一道哀怨聲穿過嘈雜的人群，飄入周玄耳中，又夾帶著“新任、云鷹衛、身亡”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