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豐郊外，陳家鎮(zhèn)。

金雕掠走的豈止是孩童，更是整個小鎮(zhèn)的安寧。

偶有夜風(fēng)卷過枝葉的微響，或是林間野鳥乍起的啼鳴，都足以驚得人徹夜難寐。

“巡夜？巡個卵*的夜！”陳石縮著脖子，一個哈欠打得眼角酸澀，呼出的白氣轉(zhuǎn)眼間消散：“天天這么瞎晃悠，頂個屁用？真撞上妖獸，咱哥倆怕是連塞牙縫都不夠……”

見趙二虎不吭聲，他又自顧自嘟囔道：“聽說新來的巡檢可是云鷹衛(wèi)出身的練家子，怎不見他來巡夜？”

聞言趙二虎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那能一樣？人家高低是個官！”

他又借著燈籠的微光，在陳石身上掃了一圈：“倒是你小子，老陳叔可沒少托門路吧？找了個城里的鐵匠師傅，這才幾天，就叫人給攆回來了？”

“唉！甭提了！”陳石臊得臉皮一熱，擺了擺手，有些心虛地四處張望：“人家連門都沒讓我進(jìn)，說是嫌我身子骨薄，少把子力氣……”

話音未落，他眼珠暴突，像是見了鬼似的，臉上那點窘迫瞬間凍結(jié)，化為駭然！

牙關(guān)“咯咯”打顫，擠出的聲音都變了個調(diào)：“二虎哥，快……快看那邊！”

趙二虎心頭驟然一沉，順著他那抖成篩糠的手指望去——

慘白的月光下，空蕩的街巷，一時涌入無數(shù)蠕動的黑影。

一團(tuán)團(tuán)，一片片，如同地底滲出的污穢膿漿，又像決堤潰散的濁流，正以駭人的速度朝著小鎮(zhèn)漫卷而來！

好一張烏鴉嘴，說來就來！趙二虎渾身汗毛炸立，冷汗?jié)裢竷?nèi)衫！腦子里“嗡”的一聲，只剩下一個念頭：“報官！快，快去！”

而一旁的陳石早已面色煞白，雙腿抖如篩糠，整個人軟得如同爛泥，眼看就要癱倒在地。

“媽了個巴子的！”趙二虎雙目通紅，一巴掌扇在他臉上，揪住衣領(lǐng)嘶吼道：“給老子醒醒，他媽的要死人了！”

刺耳的銅鑼聲驟然炸響，在夜幕下撕開了一道口子。

趙二虎朝里一路狂奔，扯開嗓子，活像頭發(fā)狂的野獸，嘶吼出聲聲震耳卻又意義不明的音節(jié)。

陳石這才猛地驚醒，胡亂抹去臉上腌臜的唾沫星子，也顧不上狼狽，幾乎是手腳并用、連滾帶爬地?fù)淞顺鋈ァ?

心臟擂鼓般狂跳，往日再熟悉不過的街巷，一眼望不穿盡頭。

直到一個急轉(zhuǎn)身，剛沖過街角，鼻尖一酸，似是磕到一堵紋絲不動的石墻，瞬間截斷了他的沖勁。

整個人便像是散架一般，仰面朝天摔了出去，五臟六腑隨之一震。

“哎呦！”他癱倒在地，只剩下粗重短促的喘息，視線模糊了幾息，才勉強聚集。

蠟淚潑灑，借著燈籠里搖曳的微光，陳石方才看清“石墻”的輪廓。

火光艱難地爬升，掠過沾著泥點的皮靴、結(jié)實如柱的大腿、緊束腰帶的勁裝，最后是一張輪廓剛毅、神情冷硬的臉龐。

因痛苦而緊鎖的眉頭驟然一松，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絕境逢生般、難以置信的狂喜：“魏……魏大人？！”

“魏大人，您來得正好！妖獸，有妖獸……”

被視作救命稻草的身影一動不動，回應(yīng)他的，只有街巷的黑暗深處，幾聲低沉、嗜血的野獸嘶吼。

……

有豐縣城，百戶所。

昏黃的燭光照著周玄緊鎖的眉頭，上任十幾天，光是理順?biāo)斜P根錯節(jié)、積弊如山的大小事務(wù)，就幾乎榨干了所有心力。

一句恭敬卻冰冷的“大人有何高見”，像是一張循規(guī)蹈矩、引經(jīng)據(jù)典的蛛網(wǎng)，總能將他那些尚顯稚嫩的想法纏裹、消解，最終被駁斥得啞口無言，只得憋出一句“一切照舊”不了了之。

總覺得這百戶所真正的話事人，并非是他周玄，而是那幫子圓滑至極的文吏。

對付妖獸，力有未逮尚可搏命，面對他們，兩世閱歷仍淺顯得像張白紙。

這一腔熱血，在掣肘中漸漸消磨殆盡，唯有扯起伐妖的大旗，才能找回點意氣來。

周玄沉下心，翻開那厚厚一摞關(guān)于黑風(fēng)寨的卷宗，其中浸透鮮血的文字，直看得他心驚肉跳。

苦牢山，巍然屹立碧波河畔，此地壁立千仞，窮地之險，極路之峻。

又因終年濃蔭蔽日，林野間毒瘴郁積，一旦身陷其中，如墜天牢，插翅難飛。

早年間山中兇禽掠空、惡獸橫行，大小妖獸勢力割據(jù)一方，爭斗不休，血染林莽。

直至殺出一頭號稱“黑風(fēng)”的大妖，以雷霆手段統(tǒng)攝百妖，自立為王。

時任百戶的魏長生并未坐視不管，也曾幾度興兵征討，卻屢遭伏擊，以至于潰不成軍。

據(jù)幸存之人所述，每每遇伏必有一股惡風(fēng)從林野間呼嘯而至。

剎那間，卷起漫天沙石，一時天旋地轉(zhuǎn)、天昏地暗。

未及站穩(wěn)看清形勢，彌天黑沙中亮起無數(shù)猩紅獸瞳，慘叫聲此起彼伏。

三番五次損兵折將、徒耗錢糧，落得自身元氣大傷不說，卻連黑風(fēng)的根腳、品階都未能探明。

對于妖獸的品階，云鷹衛(wèi)亦有簡單的劃分：

有道是，魂久未散而變詭，物聚靈韻而成精，獸啟心智而化妖。

尋常山精野獸，大多走化形為人的路子，以求脫胎換骨，赦免于煌煌天雷。

故有先開靈智，后奪天地靈氣，再化形成人，拾級而上。

而那些身具上古異獸血脈的遺種，則往往以妖身修煉，因天賦神通，實力往往遠(yuǎn)勝同階。

是故妖也分高低貴賤、三六九等，后者多以正統(tǒng)自居，更要譏諷前者為“半妖”、“人妖”。

合上卷宗，周玄陷入了沉思。

想來這遮天蔽日的黑風(fēng)，必是此僚的天賦神通，若無罡氣護(hù)體，如何能與其抗衡？

素有疾惡如仇、除妖務(wù)盡之名望的魏長生，又是如何與那黑風(fēng)大王扯上關(guān)系的？

難不成是敲詐豪紳，集資剿妖，事成之后再與妖獸三七分賬？

思忖間，屋外的嘈雜打斷了他的思緒。

守門小吏聲音顫抖：“大人！有妖……妖獸犯境！”

小吏氣喘如牛，在周玄的凝視下，擠出了后半句：“就在南郊，陳家鎮(zhèn)！”

“來得正好！”周玄霍然起身，一絲冰冷的殺意悄然攀上眉梢。

大手一揮下令道：“清點人馬，備足火把！今夜當(dāng)值者，同我一道出城斬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