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內重歸寂靜。

朱允炆獨自坐在御座上，抬頭望著殿頂精美的藻井，思索了起來。

北伐籌能賺銀子嗎？

當然能！

明軍打勝仗，繳獲戰利，分潤出去，不過是九牛一毛。

這些官員拿到真金白銀的分紅，只會更加死心塌地。

但……

這銀子怎么分，什么時候分。

最終解釋權，還是不是在自己手里？

這北伐籌，既是聚寶盆，也是拴住百官的金鎖鏈。

就在這時候，馬靈蕓走了進來。

“陛下，馬驍已經去周家了！”

聞言，朱允文吞了吞喉嚨。

看來周家上鉤了。

……

南京城，玄武湖旁。

兩淮鹽商巨賈周鶴年的私園，便在此處。

后院水榭之中，絲竹靡靡，周鶴年斜倚在鋪著錦緞的軟榻上，正與兩名嬌媚小妾對弈六博。

骰子在象牙盤中滴溜溜轉動，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老爺，聽說朝廷又在議什么新政了？昨日還有戶部的書吏上門，話里話外暗示要共克時艱，讓咱們府上自愿捐輸呢。”

“我讓下人出了十兩銀子把人打發走了！”

一名身著湖綠衫子的小妾，一邊輕搖團扇，一邊嬌聲細語。

周鶴年眼皮都沒抬，隨手將一枚玉質的梟棋向前推進一格，嘴角撇出一絲不屑：

“新政？捐輸？哼，天塌下來，與我周家何干？”

“咱們的根基在鹽田，燕王也好，建文也罷，誰坐那金鑾殿，這鹽引子、這漕船，不還得照樣從咱們手里過？”

他拈起一枚骰子，隨意擲出。

“什么新政，舊政換湯不換藥，至于這當權的，風水輪流轉，即便人家燕王入京了，那也餓不死我周家。”

“只要這鹽還是咸的，水還是流的，人還是要吃鹽的，那咱周家的富貴，就塌不了。”

聞言，幾個小妾笑得稀里嘩啦。

“老爺的福氣是十輩子修來的，咱們周家的日子，還長著呢不是……”

……

水榭不遠處的湖畔涼亭里，則是另一番喧鬧景象。

周鶴年的獨子周琿亦，錦衣華服，被幾個同樣油頭粉面的狐朋狗友簇擁著，正圍著一只精致的紫砂蛐蛐罐大呼小叫。

“咬！咬它！黑旋風，給本少爺咬死它！”

周琿亦拍著桌子，唾沫橫飛。

罐中兩只碩大的蟋蟀正斗得難解難分。他得意洋洋地環視左右：

“看見沒？少爺我調教出來的黑旋風，就沒輸過！跟做生意一個理兒！”

“我家老爺子現在可是把兩淮大半的鹽務都交給我打理了！”

他拿起一根細草棍，撥弄著罐中的勝者。

“你們幾個，以后跟著本少爺，保管吃香的喝辣的。”

“今后我周家的生意，分出來九牛一毛的一個毛尖尖，就夠你們榮華富貴半輩子的了……”

一個跟班立刻諂媚道：

“那是自然，周少您就是咱們南京城的這個！”

他豎起大拇指。

“日后可得多提攜提攜兄弟幾個！”

周琿亦受用地哈哈大笑，正要再吹噓幾句，府中管家卻腳步匆匆地穿過回廊，來到水榭邊，躬身稟報：

“老爺，府門外有客求見，自稱是聯儲錢莊的東家，馬驍。”

“馬驍？”

周鶴年捻著棋子的手一頓，眉頭微蹙。

他揮揮手，示意小妾們退下。

“馬皇后的弟弟，最近開了聯儲錢莊那個？”

管家點點頭。

“他來做什么？”

管家搖搖頭。

“莫非是錢莊股憑的事？那玩意兒聽說倒是讓不少人賺了些散碎銀子。可眼下這光景，他不去好好打理那錢莊，跑自己這兒來作甚？”

一絲警覺在周鶴年心頭掠過。

“讓他去前廳候著。”

“再去把少爺也叫來，讓他跟著聽聽，學著點待人接物。”

花廳內，紫檀木家具泛著幽光，博古架上陳設著名窯瓷器。

周鶴年端坐主位，周琿亦則有些浮躁地坐在下首，好奇地打量著這位最近在南京城風頭正勁的年輕皇親。

馬驍一身寶藍綢衫，氣度從容地走了進來，對著周鶴年拱手一禮，笑容爽朗：

“周老，久仰大名，晚輩馬驍，冒昧登門，叨擾了！”

“馬東家客氣了，請坐。”

周鶴年臉上堆起商人慣有的圓滑笑容，抬手示意。

“不知馬東家今日光臨寒舍，有何指教？”

這幾日，聯儲錢莊的股憑發行得風生水起，日進斗金，此刻正該是馬驍春風得意、穩坐錢莊數銀子的時候，怎會突然登門？

馬驍落座，也不拐彎抹角，目光炯炯地看著周鶴年：

“指教不敢當。晚輩今日來，是想問問世伯，周家靠著兩淮鹽田這金山銀山，富甲一方，可曾想過更上一層樓？”

“哦？”

周鶴年不動聲色地端起茶盞，吹了吹浮沫。

“馬東家此言何意？老夫愚鈍，還請明示。”

“世伯是明白人。”

馬驍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幾分聲音，先是說了一番自己開辦聯儲錢莊的宏偉愿景。

又說了說自己這股憑最近賣得如何賺錢。

隨后又說這周家在大明的份量，每年納稅如此之多，那妥妥的是有實力的大賈。

將氣氛推地差不多，馬驍帶著一種分享秘密的誘惑，這才開門見山。

“周老你也看到了，我聯儲錢莊發的那點小股憑，賺的是百姓的錢，薄利而已。”

“真正的大富貴，是藏在后面的高級股憑！”

“一百兩銀子一股，專做特定的大買賣，利潤對半開，五五分賬。”

“今日我來，正為此事！”

周鶴年眼中精光一閃，但依舊保持著謹慎：

“哦？不知是何等大買賣，值得馬東家親自登門？”

馬驍左右看了看，仿佛確認廳內再無他人，聲音壓得更低，如同耳語：

“鐘山一戰，繳獲的燕逆軍械輜重，堆積如山！朝廷武庫早已塞滿，這些東西，在朝廷眼里是燙手山芋，但在江北，那可是緊俏貨……”

“什么？！”

周鶴年手一抖，茶盞差點脫手，失聲驚呼。

“倒賣軍械？！馬東家，這可是誅九族的勾當！朝廷看管何等嚴密，你……”

他臉色都變了。

“噓！”

馬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臉上帶著一種“你懂我也懂”的自信笑容。

“周老稍安勿躁！若無萬全把握，晚輩豈敢碰這掉腦袋的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