頸側傷口疼得像火燒。懷里那塊破木牌燙得更狠,幾乎要烙進皮肉。阿福抖著手給我裹傷,布條剛纏上就被血浸透。“少爺……這、這咋辦啊……”他哭腔里帶著篩糠似的抖。
我盯著地上刺客扭曲的臉,那句“大梁暗棋”毒蛇般在腦子里嘶嘶作響。師父臨死的嘆息突然有了千斤重。“回府。”我聽見自己聲音嘶啞,卻冷得像冰。這金陵城頭號紈绔的皮,該撕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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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
火燒火燎的疼,從頸側那一道不算深、卻異常刁鉆的傷口里鉆出來,絲絲縷縷,纏筋繞骨,像無數燒紅的針在皮肉底下反復穿刺。每一次心跳,都泵出一股滾燙的血,順著脖子往下淌,溫熱黏膩,染紅了半邊云錦袍子的領口,那股子甜腥氣混著殘留的酒氣、脂粉香,直往鼻腔里沖,惡心得讓人幾欲作嘔。
比傷口更燙的,是懷里那塊該死的破木牌!
它緊貼著胸口,隔著濕透的衣料,散發著一股驚人的灼熱。那熱度并非來自體溫,而是它自身在瘋狂地燃燒!像一塊剛從熔爐里夾出來、燒得通紅的烙鐵,正死死地摁在皮肉上!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將那股滾燙的痛楚錘得更深,直透骨髓!皮肉被灼燒的焦糊味似乎已經鉆了出來,混在血腥氣里。
“少…少爺…您別動…別動啊…”阿福帶著哭腔的聲音在耳邊哆嗦,抖得不成樣子。他半跪在我旁邊,手里拿著一塊不知從哪里撕下來的、還算干凈的布條,試圖按住我頸側的傷口止血。可他自己的手抖得像秋風里的枯葉,布條剛按上去,立刻就被不斷涌出的鮮血浸透,變得沉重而滑膩,根本按不住。他臉上糊滿了眼淚鼻涕,嚇得魂飛魄散,眼神慌亂地在我頸間傷口、地上那具扭曲的尸體,以及周圍一片狼藉的雅閣間來回掃視,像只受驚過度的兔子。“這…這咋辦啊…好多血…少爺…我…我去喊人…喊大夫…”
“閉嘴!”我低吼出聲,聲音嘶啞干裂,像砂紙摩擦。劇痛和胸口那塊烙鐵般的灼燙,讓一股難以抑制的暴戾之氣在胸腔里橫沖直撞。我猛地抬手,一把攥住了阿福那抖得不成樣子的手腕。五指如鐵箍,冰冷的指節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肉里。“不想死…就別動!”
阿福被我攥得渾身一僵,痛呼卡在喉嚨里,只剩下牙齒咯咯打顫的聲音,眼里的驚恐幾乎要溢出來。他呆呆地看著我,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從小伺候到大的紈绔少爺。我強迫自己不去看那傷口,不去管那鉆心的疼,更不去理會懷中那幾乎要將人焚化的灼燙。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死死釘在地上那張扭曲的臉上!
刺客的臉。
黑色的面巾在剛才的搏殺中被扯掉了一半,露出半張蒼白、僵硬、因劇痛和窒息而極度扭曲的面孔。顴骨很高,嘴唇薄得像刀片,此刻微微張著,沾著暗紅的血沫。最令人心悸的是那雙眼睛。空洞地睜著,瞳孔渙散,卻凝固著死前那一刻最強烈的情緒——難以置信的驚駭,深入骨髓的怨毒,以及一種…難以言喻、深入骨髓的困惑?
像臨死前看到了一個絕不該出現在此地的怪物。
“三…三百年…大梁…暗棋…竟…竟…是…個…廢…廢物……”
那含混著血沫、如同毒蛇吐信般的低語,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嘲諷和沉甸甸的殺意,再一次無比清晰地在死寂的腦海中炸響!
廢物?
金陵城頭號紈绔?花樓醉倒?賭坊撒錢?人盡皆知的敗家子?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頸側傷口的灼痛更刺骨,順著脊椎猛地竄上頭頂,瞬間澆滅了所有暴戾的燥熱。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沉重得喘不過氣。
師父臨終時那張枯槁的臉,毫無征兆地撞進腦海。
他躺在病榻上,油盡燈枯,渾濁的眼睛里翻涌著極其復雜的東西。不再是平日里逼我練功時的嚴厲苛責,而是一種沉甸甸的、幾乎要將人壓垮的囑托,深不見底的憂慮,還有…那絲當時讓我極其不爽、卻又無法理解的…憐憫?他干枯如雞爪的手,死死攥著那塊破木牌,用盡最后力氣塞進我手里,指節硌得我生疼。嘴唇艱難地翕動著,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嗬嗬的聲響,似乎有千言萬語,最終卻只化為一聲沉重得仿佛來自地底深淵的嘆息,和一句模糊不清、如同讖語般的話:
“拿著……別丟……它……會找到你……或者……你……會找到它……”
會找到我?
是它?還是…這“大梁暗棋”背后那深不見底的漩渦?是這冰冷的殺機?是地上這具困惑而死的尸體?
那塊滾燙的木牌在懷里猛地一跳!仿佛感應到了我翻騰的心緒!一股更加強烈的灼熱感爆發開來,伴隨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像是有無數根無形的針,猛地刺進了我的頭顱深處!
“呃——!”猝不及防的劇痛讓我眼前一黑,身體控制不住地痙攣了一下,攥著阿福的手也不自覺地松開。無數破碎、混亂、光怪陸離的影像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蠻橫地沖撞進意識!
——烽煙!遮天蔽日的烽煙!燃燒的城樓!殘破的旌旗在狂風中獵獵作響,旗上模糊的圖案似乎是一只…盤踞的獸?金鐵交鳴的廝殺聲、垂死的慘嚎聲震耳欲聾!
——幽深的地宮!冰冷的石壁上刻滿了密密麻麻、扭曲怪異的符文,散發著古老而詭異的氣息。一具具覆蓋著塵埃的枯骨,以某種奇特的方位盤坐,拱衛著中央一座…空蕩蕩的石臺?石臺上似乎曾供奉著什么,如今只剩下一個淺淺的凹痕輪廓…
——一張臉!一張模糊不清、卻又帶著莫名熟悉感的臉!似乎是個老者,眼神銳利如鷹隼,穿透層層迷霧死死地盯著我!他嘴唇開合,像是在急切地說著什么,可聲音卻被無形的屏障阻隔,只有那眼神里的沉重與警告,如同實質般壓來!
——師父!是師父!但不再是病榻上的枯槁模樣!畫面中的他年輕許多,身形挺拔如松,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布袍,正站在一片翠竹環繞的庭院里,對著一個扎著馬步、齜牙咧嘴的小男孩厲聲呵斥:“氣沉丹田!意守靈臺!這點苦都吃不了,將來如何承…承…”后面的字眼被一陣刺耳的嗡鳴徹底吞沒!
承什么?承…暗棋?!
“嗬…嗬…”我大口喘息著,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衫,和頸側的血混在一起,冰冷黏膩。頭顱里針扎般的劇痛隨著影像碎片的退潮而稍有緩解,卻留下了一片更加混亂、更加沉重的廢墟。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掙脫束縛。那些畫面…烽煙、地宮、枯骨、石臺…還有師父那張年輕卻嚴厲無比的臉…是幻覺?是這鬼木牌搞的把戲?還是…被強行喚醒的、屬于“大梁暗棋”的…記憶?
“少…少爺?您…您怎么了?別嚇我啊少爺!”阿福被我突然的痙攣和痛苦的低吼嚇得魂飛魄散,剛止住一點的眼淚又涌了出來,手足無措地又想靠近,又不敢碰我。
我撐著冰冷的地板,指尖因為用力而發白,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混亂的思緒如同沸騰的巖漿,灼燒著每一寸神經。師父臨終的嘆息,那句“廢物”的嘲諷,懷中木牌那幾乎要將人靈魂都點燃的滾燙,還有這強行灌入腦海的破碎烽煙…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個冰冷、殘酷、令人窒息的真相!
這些年,我醉生夢死,揮霍無度,頂著金陵城最大敗家子的名頭,以為只是氣一氣家里那古板的老頭子,以為只是逃避那些枯燥乏味、看不到盡頭的苦練。
原來,我敗的,從來就不是家。
我敗的,是棋!
是這看是這看似繁華錦繡的金陵城下,早已布設了不知多少年、龐大到令人絕望的棋盤!而我陳知白,或許從師父將那破木牌塞進我手里的那一刻起,不,或許從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是這棋盤上一顆…身不由己的棋子!一顆被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認為是廢物的棋子!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雜著被愚弄的屈辱和一種深不見底的寒意,在胸腔里轟然炸開!瞬間壓倒了頸側的劇痛,甚至暫時蓋過了懷中那烙鐵般的灼燙!
這紈绔的皮,這醉生夢死的殼…該撕下來了!
我猛地抬起頭,沾滿血污和冷汗的臉上,一雙眼睛死死盯向雅閣那被撞破的雕花木窗。窗外,金陵城的夜色依舊濃重,秦淮河上的畫舫燈火依舊旖旎,但此刻在我眼中,這熟悉的繁華之下,已然翻涌起看不見的血色暗流!
“回府。”兩個字,從我染血的齒縫里擠出來,嘶啞,冰冷,帶著一種斬斷一切迷惘的決絕。不再有半分醉意,不再有絲毫紈绔子弟的輕佻。那聲音像淬了寒冰的刀鋒,刮過阿福的耳膜,讓他猛地打了個寒噤,連哭泣都忘了。
阿福呆呆地看著我,看著我這從未有過的、如同換骨脫胎般的眼神,像是第一次真正認識他的少爺。他張了張嘴,最終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只是用力地、帶著劫后余生的恐懼和一種莫名的敬畏,點了點頭,手忙腳亂地想要攙扶我。
我沒讓他扶。咬著牙,忍著頸側的劇痛和胸口那要命的灼燙,撐著地板,一點點站了起來。身體有些搖晃,但脊梁卻挺得筆直,像一柄終于脫鞘的銹劍,哪怕布滿血污裂痕,也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鋒芒。
腳步踏過狼藉的地面,踩過破碎的瓷片和翻倒的杯盞,發出刺耳的聲響。在經過那具刺客尸體時,我腳步微頓,冰冷的目光掃過他空洞的眼睛和扭曲的臉。
廢物?
我嘴角勾起一絲極冷、極戾的弧度。
這盤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