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雨夜稻草人
- 異聞鬼事錄
- 李立國
- 15303字
- 2025-06-19 03:01:09
暴雨夜,我的卡車拋錨在盤山公路上。
附近小賣部的老板老陳遞來熱茶:“二十年前,有對夫妻的車就壞在這兒。”
“他們下車查看,再也沒回來。”
我笑他迷信,卻瞥見他的貨架上擺滿夫妻倆的尋人啟事。
返回時,車尾立著一個濕漉漉的稻草人。
手電光下,它別著枚生銹的工牌——正是當年失蹤司機的。
老陳的聲音在雨中飄來:“他們說……活人不能在這地方待太久?!?
“久了,就得有人‘換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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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點瘋了似的砸在擋風玻璃上,雨刮器像兩個垂死掙扎的病人,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左右搖擺,刮開的水幕瞬間又被新的狂流吞沒。車燈的光柱刺破濃墨般的黑暗,卻顯得那么徒勞,僅能照亮前方幾米被雨水泡得發亮的路面,更遠的地方,便是吞噬一切的深淵。
我——王建軍,狠狠啐了一口,把嘴里叼著的半截煙屁股吐到腳邊早已濕透的煙灰堆里,刺鼻的煙味瞬間被濃重的水汽和柴油味蓋了過去?!安偎牙训墓硖鞖?!”咒罵聲在狹小的駕駛室里悶悶地回蕩,被車外震耳欲聾的雨聲輕易淹沒。引擎蓋下傳來幾聲不祥的、有氣無力的咳嗽,像臨終之人的喘息,緊接著徹底沒了聲息。儀表盤上,油壓表的指針猛地墜向令人心寒的紅色區域。
完了,徹底趴窩了。
媽的,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盤山鬼地方!我煩躁地抓了抓幾天沒洗、油膩打綹的頭發,一股子汗酸味混著劣質煙草的味道直沖鼻腔。沒有信號,手機屏幕右上角那個小小的叉號冷酷地宣告了與外界聯系的斷絕。我摸索著打開駕駛座后面的工具箱,翻出那把沉甸甸的、沾滿油泥的大號手電筒,又扯過那件掛在椅背上、早已被汗水浸透又陰干無數次、散發著濃重體味的厚帆布工作服,胡亂套在身上。拉開車門的一瞬間,冰冷的、帶著土腥味的狂風裹挾著暴雨劈頭蓋臉砸來,像無數冰針扎在臉上、脖子上,激得我一個哆嗦。腳踩下去,渾濁冰冷的積水立刻灌滿了鞋幫。
車頭前,柴油正從斷裂的油管裂口處,一滴、一滴、又一滴,混著雨水,在泥濘的路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油污。那滴答聲,在狂暴的雨幕里竟顯得異常清晰,像某種倒計時的鐘擺,敲打著我的神經。冷,刺骨的冷,濕透的工作服瞬間變得沉重冰冷,緊緊貼在身上,如同裹了一層冰殼。
我擰亮手電,慘白的光柱在風雨中艱難地劈開一道縫隙,勉強照亮前方濕滑泥濘、被雨水沖刷得溝壑縱橫的山路。路的一側是陡峭得令人心慌的山壁,黑黢黢的巖石在電光下反射著濕漉漉的冷光;另一側,則是深不見底的懸崖,暴雨砸在深谷里,發出沉悶而遙遠、如同怪獸低吼般的回響。我裹緊衣服,深一腳淺一腳地趟著泥水,手電光在黏稠的黑暗中上下跳躍,艱難地辨識著路徑。不知走了多久,也許是十分鐘,也許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就在我感覺渾身肌肉都快凍僵、牙齒不受控制地開始打顫時,前方濃重的黑暗里,終于刺出一點微弱卻無比珍貴的昏黃光暈。
那光暈來自路邊一座低矮的平房,像茫??嗪V械墓聼簟R粔K飽經風雨侵蝕、字跡模糊的木牌子歪斜地掛在門框上——“老陳小賣部”。
門是虛掩著的。我幾乎是撞進去的,一股混合著廉價香煙、過期食品、潮濕霉味和微弱煤油爐暖意的渾濁氣息撲面而來。屋子不大,靠墻擺著幾個落滿灰塵、玻璃模糊的貨架,上面雜亂地堆著些落伍的零食、蒙塵的飲料和幾包鹽。一個穿著洗得發白藍色舊工裝、頭發花白稀疏的老頭正佝僂著背,就著柜臺上那盞煤油燈微弱的光暈,慢吞吞地糊著一個紙盒子。聽到門響,他抬起頭,一張被歲月刻滿深溝的臉,皮膚粗糙黝黑,眼神渾濁卻透著一種山里人特有的、看透世事的平靜。
“喲,拋錨了?”他的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鄉音,像砂紙磨過木頭。
“嗯,油管凍裂了?!蔽夷税涯樕系挠晁?,聲音帶著寒意和疲憊的顫抖,“師傅,有地方避避雨嗎?手機也沒信號。”
“坐吧,坐吧。”老陳指了指墻邊一條磨得油亮的長條木凳,沒多問什么,轉身拿起柜臺后一個積著厚厚茶垢的大搪瓷缸子,從旁邊一個黑黢黢的大鐵皮暖壺里倒出滾燙的開水。水汽氤氳,模糊了他粗糙的臉。“這鬼道兒,又冷又邪性。”他把搪瓷缸子推到我面前的長凳上,熱水晃蕩著,散發出廉價茶葉被過度浸泡后的苦澀味道,“喝口熱的,驅驅寒?!?
“謝了,陳師傅。”我感激地接過缸子,滾燙的溫度透過厚厚的搪瓷傳遞到幾乎凍僵的手掌,帶來一陣刺痛的暖意。我捧著缸子,貪婪地汲取著那點可憐的熱量,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發抖。屋外的暴雨依舊瘋狂地沖刷著屋頂和窗戶,發出密集而沉悶的鼓點聲。
老陳坐回他那張吱呀作響的舊竹椅,拿起一片硬紙板,慢悠悠地繼續糊他的紙盒?;椟S的煤油燈光在他臉上跳躍,投下深深淺淺、變幻不定的陰影。沉默了片刻,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往前數,二十年了吧……也是這么個鬼天氣,雨大得邪乎,路滑得跟潑了油似的?!?
我抬起頭,啜飲著苦澀的熱茶,沒接話,只是看著他。
“有對跑長途的夫妻,男的姓李,女的姓張……”老陳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回憶往事的悠遠和沉重,像在講述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卻又無比清晰的噩夢,“車就壞在你現在停的那個位置,前后不差十米?!?
他停下糊紙盒的手,渾濁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油膩的玻璃窗和外面的狂風暴雨,落在那片被黑暗吞噬的懸崖邊緣。“也是油路毛病,男的先下車看。雨太大,女的不放心,也跟了下去……”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了一下,“……就再沒上來?!?
屋子里只剩下煤油燈燈芯燃燒時細微的嗶剝聲和外面永不停歇的暴雨。寒意似乎更重了,從濕透的褲腳絲絲縷縷地往上爬,纏繞住脊梁骨。我下意識地抱緊了手里的搪瓷缸子,滾燙的杯壁也驅不散那股從心底滲出的陰冷。
“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我皺緊眉頭,試圖用理性驅散這怪談帶來的不適,“掉下崖了?山洪沖走了?”
“找過!”老陳的聲音陡然提高了一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隨即又低沉下去,像泄了氣的皮球,“村里、鎮上,連著搜了好多天。那崖底下,水流得跟滾開的油鍋一樣急,下去就是死!可連片衣裳角都沒沖上來……”他搖搖頭,渾濁的眼睛里映著跳動的燈火,閃爍著一種近乎麻木的悲涼,“邪門啊,就像……就像被這黑咕隆咚的山,一口給吞了。”
他沉默下來,屋子里重新被雨聲填滿。我放下搪瓷缸子,站起身,活動著發麻的腿腳,想驅散那股盤踞不去的寒意。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旁邊積滿灰塵的貨架底層。幾捆蒙塵的衛生紙,幾瓶標簽褪色的醬油醋……然后,我的視線猛地定住了。
就在最下面一層貨架的角落里,一摞厚厚的、已經發黃變脆的紙張被隨意地壓在一個空紙箱下面。最上面那張,印著一張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照片里是一對穿著八十年代常見工裝、笑容拘謹的年輕男女。照片上方,印著幾個粗黑的宋體大字:**尋人啟事**。
下面幾行小字,在昏暗的光線下勉強可辨:“……李衛國,張秀蘭夫婦……于198X年X月X日夜……駕駛解放牌卡車(車牌號:XXXXXX)途經……盤山公路XX段時失聯……懇請知情者……”
照片里那兩張年輕樸素、帶著時代烙印的臉孔,在煤油燈昏黃搖曳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又格外遙遠。二十年的時光,凝固在這一張薄薄的紙上,像一道冰冷的符咒。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指,指尖拂過那粗糙發脆的紙面,觸碰到照片上張秀蘭模糊的臉頰。一股難以言喻的涼意順著指尖瞬間竄上手臂。
“呵,”我猛地抽回手,像是被燙了一下,干笑一聲,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重,“老陳師傅,您這兒……還留著這個呢?年頭可夠久了。這世上,哪那么多神神叨叨的事?”我的聲音在空曠的小店里顯得有點大,有點刻意,像是在努力說服自己。
老陳抬起眼皮,渾濁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很奇怪,沒有反駁,沒有爭辯,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混合著憐憫和某種沉重東西的平靜。他嘴角的皺紋似乎向下牽扯了一下,像是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低下頭,繼續糊他那似乎永遠也糊不完的紙盒子,含混地應了一聲:“嗯……是啊……”
但那聲“嗯”,輕飄飄的,落在耳朵里,卻沉甸甸的,像一塊浸透了水的石頭,直直墜入心底。
雨勢似乎小了些,不再是那種傾盆倒灌的瘋狂,變成了連綿不絕、令人心煩意亂的淅淅瀝瀝。老陳沉默地翻出一件破舊但厚實的軍用雨衣遞給我,又塞給我一小截用油紙包好的蠟燭和一個廉價的一次性打火機。
“拿著,萬一……應個急。”他沒看我,聲音低沉。
我道了謝,裹緊那件帶著霉味和陳年汗漬的雨衣,再次一頭扎進冰冷粘稠的雨幕里。返回的路感覺比來時更加漫長。濕透的褲腿緊貼在皮膚上,每一步都沉重而濕冷。手電光柱在細密的雨絲中艱難地切割著黑暗,只能照亮腳下一小片泥濘。山風從崖底卷上來,穿過濕透的衣服,帶走僅存的熱量,凍得我牙齒咯咯作響。腦子里不受控制地回旋著老陳沙啞的聲音,還有貨架底層那張發黃的尋人啟事上,那兩張年輕、模糊、帶著時代烙印的臉。李衛國,張秀蘭……他們的車,就停在我拋錨的位置……
終于,兩道昏黃、無力的光柱刺破雨幕,我的大卡車像個沉默的鋼鐵巨獸,伏在黑暗的山路上。我松了口氣,加快腳步,幾乎是踉蹌著奔向那點微弱的光源——那是我暫時的、唯一的避風港。
就在離車尾還有幾步遠的時候,一種極其突兀的、不協調的感覺猛地攫住了我。
不對!
車尾那一片濃重的黑暗里,似乎……多出了什么東西?
手電光下意識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掃了過去。
光柱猛地定格!
就在卡車尾部,緊貼著冰冷的、沾滿泥漿的車廂擋板,一個黑乎乎的人影,直挺挺地立在那里!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撞擊著胸腔,發出沉悶的巨響。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誰?!”我厲聲喝問,聲音嘶啞變形,被風雨撕扯得不成樣子。同時,手指猛地將手電光調到最亮!
慘白刺眼的光束,如同舞臺追光燈,精準而冷酷地打在那個“人影”身上。
不是人。
那是一個稻草人。
一個在暴雨中淋得透濕、渾身泥污的稻草人!
它被粗糙地綁在一個歪斜的、同樣濕透的木十字架上,戳在卡車尾部旁邊的泥地里。稻草吸飽了雨水,沉甸甸地往下墜,緊貼在簡陋的十字木架上,勾勒出一種令人極度不適的、類似枯瘦人體的輪廓。雨水順著它草扎的頭部、肩膀不斷流淌下來,在泥地上砸出小小的坑洼。
更詭異的是,它身上竟然套著一件衣服!
一件早已褪盡顏色、被風雨和歲月侵蝕得看不出原本樣式的破舊工裝外套!布料濕透,緊緊貼著里面鼓脹的稻草,勾勒出怪誕而僵硬的線條。
我的目光死死釘在那件破舊工裝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幾乎要破膛而出。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在那件破舊工裝左胸的位置,靠近心臟的地方,別著一個東西。
一個小小的、長方形的金屬片。
在手電強光的照射下,那金屬片反射出一點微弱、油膩的暗光。它被厚厚的鐵銹和污垢包裹,但邊緣的輪廓依稀可辨,上面似乎還殘留著模糊的刻痕……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雙腿像是被釘在了冰冷的泥地里,無法挪動分毫。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張貨架底層的尋人啟事在瘋狂閃回——照片上李衛國那身同樣款式的工裝,胸前似乎……似乎也有這么個東西?
工牌!
這個念頭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刺穿了我的意識??謶窒癖涞奶俾?,瞬間纏繞全身,勒得我幾乎窒息。二十年前的失蹤司機……工牌……一個淋透的稻草人,穿著他的衣服,別著他的工牌,像守靈一樣,無聲無息地戳在我的車尾!
這他媽到底是誰干的?!惡作?。刊傋??還是……
就在我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凍結、大腦被這詭異景象沖擊得一片混亂時,一陣微弱、縹緲的聲音,仿佛順著冰冷的山風,貼著濕漉漉的地面,幽幽地飄了過來。
“……活人……不能在這地方……待太久……”
是老陳的聲音!那沙啞、含混的鄉音,穿透雨幕,帶著一種非人的空洞感,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進我的耳膜!
“……久了……”
“……就得有人……‘換命’……”
“換命”兩個字,如同兩顆燒紅的鐵釘,猛地楔進我的顱骨!冰冷的恐懼瞬間炸開,化作無數細小的冰針,刺穿每一寸皮膚,每一個毛孔!
手電光柱劇烈地晃動起來,像瀕死掙扎的螢火。我猛地扭過頭,不顧一切地將光束射向小賣部的方向!那點昏黃的燈火,在密集的雨簾和濃重的黑暗中,顯得那么遙遠,那么微弱,如同鬼火般搖曳不定。根本看不清人影,只有無邊的黑暗和嘩嘩作響的雨聲。
“換命”……“換命”……
這兩個字在我腦子里瘋狂地回蕩、撞擊,與眼前這淋透的稻草人、它胸前那塊銹蝕的工牌、二十年前那對消失的夫妻、還有我此刻孤零零被困在這漆黑雨夜山崖邊的處境……所有的碎片,都在這個冰冷徹骨的詞語下,轟然拼接成一個巨大而恐怖的漩渦!
我僵在原地,冰冷的雨水順著頭發、脖子不斷灌進衣領,混合著瞬間涌出的、同樣冰冷的汗水,緊貼著皮膚往下淌。握著沉重手電筒的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慘白的光束死死釘在那個稻草人胸前那塊小小的、生銹的金屬片上,仿佛那是連接著深淵的唯一線索。
我像被凍僵在泥地里,全身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腦子里只剩下“換命”兩個字在瘋狂地、歇斯底里地撞擊,每一次撞擊都帶來一陣冰冷的眩暈。老陳那沙啞、空洞的聲音,如同鬼魅的低語,穿透密集的雨簾,死死纏住我,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鐵銹味。
恐懼像無形的藤蔓,瞬間勒緊了我的喉嚨。我猛地吸氣,冰冷的、帶著土腥味的空氣灌進肺里,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也強行沖開了那令人窒息的僵直。跑!這個念頭像燒紅的烙鐵,燙穿了一切混沌。我甚至不敢再看那個濕漉漉、別著銹蝕工牌的稻草人一眼,更不敢去想它空洞的“臉”是否正對著我。腳下冰冷的泥漿仿佛有了吸力,我猛地拔腿,身體卻因為極度的恐懼和寒冷而踉蹌了一下,差點撲倒。
手電筒的光柱在雨中劇烈地、毫無章法地亂晃,像一只受驚狂舞的螢火蟲,只能勉強撕開腳前一小片黏稠的黑暗。泥水被踩得飛濺,冰冷地灌進鞋幫,刺骨的寒意順著腳踝往上爬。我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沖進駕駛室!鎖死車門!那鋼鐵的殼子,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距離車門不過七八步,卻感覺像隔著深淵。每一步踏下,都似乎踩在某種冰冷粘稠的東西上。身后是無邊的黑暗和暴雨,還有那個……那個東西。我不敢回頭,只覺得一股陰冷的氣息,如同跗骨之蛆,緊緊貼在我的后背,順著濕透的衣領往里鉆。
終于!手指觸碰到冰冷的、濕滑的車門把手!那冰冷的金屬觸感此刻竟帶著一絲詭異的安心。我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拉!
“哐當!”
一聲沉悶的巨響在雨夜里炸開,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門……紋絲不動!
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心臟。我發瘋似的再次用力拉扯、搖晃,沉重的車門像焊死了一樣,緊緊閉合著。怎么會?!我下車時明明只是虛掩著!難道是風……還是……
一股更深的寒意從腳底竄起。我猛地抬頭,目光掃過駕駛室側窗——那扇小小的、沾滿雨水的玻璃窗。慘白的手電光透過水幕,勉強映照出駕駛室內部模糊的輪廓。
就在副駕駛的座位上!
一個黑乎乎的東西,輪廓清晰,正靜靜地、突兀地擺在那里!
我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不是錯覺!剛才下車前,那里絕對什么都沒有!
我幾乎是撞到車窗上,冰冷的玻璃貼著我的臉頰。手電光死死聚焦過去,光束在濕漉漉的玻璃上暈開模糊的光圈。我拼命眨掉眼睫上的雨水,試圖看清那東西的形狀。
那是一個……稻草扎成的物件。
粗糙,簡陋,被雨水打濕了一半,顏色深一塊淺一塊。它被擺放得端端正正,像一件等待檢閱的物品。
它的形狀,像一只扭曲的手。幾根長短不一的草莖被粗糙地捆扎在一起,模仿著手指的關節,其中一根“手指”還怪異地向上翹著。在它旁邊,還堆著一小撮同樣濕漉漉、顏色更深的稻草,像是被隨意撕扯下來的。
手……頭發……
這兩個詞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刺穿了我的意識。二十年前……那個跟著丈夫下車的女人……張秀蘭!
“操?。?!”
一聲野獸般的嘶吼從我喉嚨深處迸發出來,混合著極致的恐懼和暴怒,瞬間被狂暴的雨聲吞沒。是警告!是恐嚇!是赤裸裸的、來自黑暗的宣告!那個老東西!他早就布置好了!他就在這附近!就在這無邊的黑暗里,像毒蛇一樣冷冷地盯著我!
駕駛室進不去了。后路?那點著鬼火的小賣部?那是陷阱!是蛇窟!
巨大的恐懼擠壓著胸腔,幾乎要爆炸,卻在極限的邊緣,猛地被一股更原始的、求生的蠻力頂了回去!不能死!不能像那對夫妻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這鬼地方,變成尋人啟事上兩張模糊的照片,變成貨架角落里發黃的廢紙!變成……變成車尾那個淋透的稻草人!
我猛地轉身,背靠著冰冷堅硬的車門,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手電光柱如同瀕死的探照燈,瘋狂地掃向四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左邊是濕滑陡峭的山壁,雨水匯成渾濁的小溪順著巖石淌下;右邊是深不見底的懸崖,暴雨砸在谷底的聲音如同沉悶的鼓點,又像是某種龐然巨物的喘息。前方是來時的路,通往那個點著昏黃燈火、如同鬼屋的小賣部。后方……只有無盡的黑暗和暴雨。
退無可退!
目光猛地釘死在車頭下方——那斷裂的油管處。柴油混雜著雨水,還在緩慢地、一滴、一滴往下滲漏。工具箱!駕駛室鎖死了,但車頭蓋下的工具箱……那里有家伙!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帶來的僵硬。我幾乎是撲向車頭,冰冷的引擎蓋被雨水沖刷得滑不留手。手指摸索到熟悉的卡扣,用力一扳!沉重的引擎蓋發出“嘭”的一聲悶響,向上彈開,一股混雜著機油和柴油的熱氣混合著冰冷的雨霧撲面而來。
手電光急切地探入引擎艙內部復雜的鋼鐵叢林。找到了!就在靠近駕駛室防火墻的位置,那個沾滿油污的金屬工具箱!我一把將它拖了出來,沉重的箱子砸在泥水里,濺起渾濁的水花。
“嘩啦!”
我粗暴地掀開箱蓋,里面雜亂地堆放著扳手、螺絲刀、鉗子、幾卷膠帶……還有一把沉甸甸的、將近一尺長的活動扳手!冰冷的鋼鐵握在手里,粗糙的防滑紋硌著掌心,那份沉甸甸的、堅硬冰冷的質感,像一針強心劑,瞬間注入我的四肢百骸??謶忠廊槐浯坦牵还杀槐瞥鰜淼?、混雜著暴戾的狠勁也隨之升騰起來。
“來??!老東西!”我嘶吼著,聲音在風雨中扭曲變形,像受傷野獸的咆哮。我揮舞著扳手,沉重的金屬在黑暗中劃出呼呼的風聲,仿佛要將那無形的恐懼和窺視一并砸碎!“有種你他媽出來!裝神弄鬼算什么玩意兒!想換命?老子這條命,沒那么好拿!”
雨水瘋狂地澆在頭上、臉上,流進眼睛,又咸又澀。我背靠著冰冷的車頭保險杠,身體半蹲,擺出一個防御的姿態,目光如同淬了火的刀子,瘋狂地切割著四周的黑暗。扳手緊緊攥在手里,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冰冷的金屬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依靠。
時間在暴雨的喧囂和心臟狂跳的鼓點中變得粘稠而漫長。每一秒都像在滾燙的油鍋里煎熬。雨點砸在鐵皮車頂、砸在泥地上、砸在扳手上的聲音,單調、重復、令人窒息。黑暗像凝固的墨汁,手電光柱只能刺穿眼前一小片區域,光暈之外,是深不見底、仿佛潛藏著無數惡意的未知。
老陳沒有出現。沒有腳步聲,沒有呼喚,只有無邊的風雨聲。這種死寂的等待,比直接的攻擊更讓人發瘋。那稻草人,那工牌,那副駕駛座上的“手”和“頭發”……像冰冷的毒蛇,盤踞在腦海里,不斷噬咬著理智的堤壩。
“沙……”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雨聲完全掩蓋的摩擦聲,貼著濕漉漉的地面傳來。
我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心臟驟然停跳半拍,隨即瘋狂地撞擊著肋骨!來了!在哪?!
手電光柱猛地掃向聲音來源——車尾方向!光束刺破雨幕,精準地打在那個依舊直挺挺戳在泥地里的稻草人身上!
稻草人依舊保持著那個僵硬詭異的姿勢,濕透的草莖在風中微微晃動。沒有變化……不!
我的瞳孔驟然收縮!
它腳邊!就在它那兩根深深插進泥里的木十字架腿旁邊,泥濘的地面上,赫然多出了一道新鮮的、濕漉漉的拖痕!
那拖痕很短,大約只有半米,從稻草人腳下的泥地里延伸出來,指向車尾更后方、那片被黑暗徹底吞噬的懸崖邊緣!仿佛有什么沉重的東西,剛剛被從稻草人旁邊拖走,拖進了那深不見底的黑暗里!
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炸開,直沖天靈蓋!頭皮陣陣發麻!不是老陳……那拖痕……那方向……懸崖!
難道……難道剛才……有什么東西……一直就站在稻草人旁邊?!
“呼——嗚——”
一陣比之前更加猛烈、更加陰冷的山風,裹挾著冰冷的雨水,如同無數只冰冷的手,猛地從懸崖下方席卷而上!風聲中,似乎夾雜著一種極其細微、極其飄忽的聲音,像是女人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又像是某種絕望的嘆息,斷斷續續,被風撕扯得支離破碎,若有若無地貼著地面盤旋。
那聲音……仿佛就來自那深不見底的黑暗谷底!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握著扳手的手因為極度的驚駭而劇烈顫抖起來,沉重的扳手幾乎脫手。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不是因為冷,而是源于靈魂深處的恐懼。眼睛死死盯著那道新鮮的、指向懸崖的拖痕,又猛地轉向懸崖的方向。無邊的黑暗像一張巨口,那道拖痕就是通往巨口的舌頭!
二十年前的夫妻……消失……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換命……”
老陳那沙啞、空洞的聲音,如同詛咒,再次在耳邊清晰地響起。
那對夫妻……他們……他們根本沒走!他們一直在這!在這片黑暗里!在等著……等著有人來“換”他們?!
這個念頭如同晴天霹靂,炸得我魂飛魄散!一股無法形容的、混合著巨大驚悚和荒謬感的寒意,瞬間將我吞沒!這不是老陳一個人的瘋魔!這地方……這地方本身……就是活的!它在索命!
“嗚——嗚——”
那飄忽的嗚咽聲在風里打了個旋,似乎更清晰了一點,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的悲切,直直地朝著我站立的方向……卷了過來!
跑!必須跑!離開這鬼地方!離開這懸崖!離開這輛該死的大車!
理智徹底崩斷!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我再也顧不得什么方向,什么老陳,什么稻草人!我猛地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像是要把胸腔里所有的恐懼都吼出去!身體爆發出最后的力量,朝著與懸崖相反的方向——那唯一遠離深淵的來路——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泥漿飛濺!冰冷的雨水瘋狂地抽打在臉上!沉重的雨衣和濕透的衣服像灌了鉛一樣拖拽著我!肺部火燒火燎!雙腿沉重得像灌滿了水泥!但我不敢停!一步都不敢停!手里的扳手和手電筒成了累贅,卻不敢扔掉,那是我僅存的武器和光源!
手電光在劇烈的奔跑中瘋狂地上下跳躍,如同瀕死掙扎的鬼火,只能照亮腳下不斷向后飛掠的泥濘路面和路旁影影綽綽、猙獰怪異的山石輪廓??耧L在耳邊呼嘯,暴雨在頭頂轟鳴,那斷斷續續、如同鬼泣般的嗚咽聲,仿佛就追在我的身后,貼著我的脖頸!
我像一頭被無形的獵手追趕的獵物,在漆黑冰冷的雨夜里,沿著這條盤踞在懸崖邊的死亡公路,向著唯一可能存在的生路——那個點著昏黃燈火的小賣部——亡命奔逃。
不知跑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十米,也許有幾百米。肺像要炸開,喉嚨里全是腥甜的鐵銹味,雙腿灌滿了酸鉛,每一次抬腿都沉重得如同搬動一座山。就在我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力竭撲倒、被黑暗徹底吞噬的時候,前方濃重的雨幕里,那點昏黃的燈火,終于再次如同鬼魅般浮現出來!
老陳小賣部!
那點光,此刻不再是溫暖的象征,而是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詭異和不祥。但它是唯一的目標!是黑暗中唯一可見的“岸”!
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向那扇虛掩著的、透出昏黃光線的木門。身體重重撞在門板上!
“砰!”
門應聲向內蕩開。
我踉蹌著沖了進去,帶著一身冰冷的雨水和泥漿,沉重地摔倒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劇烈的喘息如同破舊的風箱,在狹窄的小店里回蕩。煤油燈昏黃的光暈在眼前晃動,刺得我一陣眩暈。
安全了?暫時……安全了?
我掙扎著想爬起來,目光下意識地掃向柜臺——
柜臺后面,空空如也。
那張吱呀作響的舊竹椅歪倒在地上。煤油燈的火苗在玻璃罩里不安地跳動著。
老陳……不見了。
只有那個他之前一直在糊的紙盒子,端端正正地擺在柜臺中央。盒子已經糊好了,用粗糙的黃紙糊得方方正正,像個……像個微型的棺材。
盒子旁邊,放著一把剪刀。剪刀的刃口在煤油燈下,反射著一點幽冷的寒光。
剪刀旁邊,還有一小撮東西。
濕漉漉的,顏色很深。
是頭發。
一小撮沾著泥水、像是剛從人頭上剪下來的……花白的頭發。
肺葉像被砂紙磨過,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灼痛和血腥味。我癱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泥水在身下洇開一片污濁的濕痕。煤油燈昏黃的光暈在眼前劇烈晃動,刺得眼球發脹。安全?這念頭剛從混沌的腦子里冒出來,就被眼前柜臺后的景象狠狠掐滅。
那張吱呀作響的舊竹椅歪倒在地,椅腳無力地指向天花板。煤油燈的火苗在玻璃罩里不安地跳躍著,將小店內雜亂的貨架和堆積的紙箱投下巨大、扭曲、不斷晃動的陰影,如同潛伏的鬼魅。柜臺后面,空無一人。
老陳……消失了。
一股比外面暴雨更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心臟。我的目光死死釘在柜臺上唯一突兀的東西上——那個糊好的黃紙盒子。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在昏黃的燈光下,像一口……一口微縮的棺材。它就那么端端正正地擺在柜臺中央,透著一股令人頭皮發麻的儀式感。
盒子旁邊,放著一把剪刀。
一把老式的、沉重的鐵剪刀。刃口在煤油燈下閃爍著一點幽冷、鋒利的寒光,像某種毒蛇的獠牙。
剪刀旁邊,還有一小撮東西。
濕漉漉的,黏連著暗紅色的泥點,顏色灰白。不是草,是頭發。一小撮被齊根剪斷的、花白的頭發。幾根發絲末端,還粘連著一點點……暗紅色的、可疑的皮屑。
我的胃猛地一陣抽搐,酸水混合著恐懼直沖喉嚨。頭皮炸開,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被抽干!老陳!他的頭發!這剪刀……
“換命”!
老陳那沙啞、空洞的聲音,帶著非人的冰冷,再次在我腦子里炸響,每一個字都像冰錐鑿在骨頭上。他不是在恐嚇我!他……他被“換”了!那對夫妻……或者說這地方索要的“命”……落到了他頭上?!
巨大的驚悚和荒謬感像冰冷的潮水將我淹沒。我手腳并用地向后猛蹭,脊背重重撞在身后一個堆滿空紙箱的貨架上,紙箱嘩啦一聲倒下來,揚起一片灰塵。我像一只受驚過度、瀕死的野獸,蜷縮在角落里,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牙齒磕碰出急促的咯咯聲。
不!我不能待在這!下一個……下一個就是我!
求生的欲望如同瀕死的火星,在無邊的恐懼中猛地爆燃!離開!必須立刻離開這鬼地方!哪怕外面是狂風暴雨,是無邊的黑暗和懸崖!也比待在這口無形的棺材旁邊強!
我掙扎著,幾乎是爬行著撲向那扇虛掩的木門。手剛搭上門框——
“哐當!”
一聲沉悶的巨響,仿佛來自地底深處,又像是某種巨大的金屬門被猛地關上,帶著令人心悸的回音,穿透密集的雨聲,清晰地撞擊在我的耳膜上!地面似乎都隨之輕微一震!
聲音傳來的方向……是我卡車停靠的位置!
我的動作瞬間僵住,血液再次凍結。腦子里只有一個恐怖的念頭:那東西……它……它動了?!它做了什么?!
恐懼像冰冷的毒藤,死死纏繞著我的雙腿。但此刻,離開的念頭比任何東西都更強烈!我猛地拉開木門,一頭再次撞進冰冷的雨幕里。這一次,目標無比清晰——我的卡車!那是離開這鬼地方唯一的工具!我必須發動它!必須!
雨水瘋狂地抽打在臉上,冰冷刺骨。我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在泥濘中向著卡車的方向狂奔、爬行,每一次跌倒都帶著刺骨的冰冷和絕望。手電筒的光柱在劇烈的顛簸中如同狂舞的鬼魅,勉強照亮腳下飛掠的泥濘和猙獰的山石輪廓。
終于!那兩道昏黃無力的車燈再次刺破雨幕,出現在前方!我的鋼鐵囚籠,此刻卻成了唯一的希望!
我跌跌撞撞撲到駕駛室門邊,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手指因為極度的緊張和寒冷而不聽使喚,哆嗦著再次抓住冰冷的門把手,用盡全身的力氣猛地一拉!
“咔噠!”
一聲輕響!門……開了!
一股混合著劣質煙草、汗味和鐵銹氣息的、熟悉的渾濁空氣涌了出來。我幾乎是滾了進去,反手用盡平生最快的速度“砰”地一聲死死關上車門,落下鎖!沉重的鋼鐵外殼將狂風暴雨和那無邊無際的黑暗恐懼暫時隔絕在外。
安全了?暫時……暫時安全了!
我癱在駕駛座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冰冷的雨水順著頭發、臉頰往下淌,滴落在方向盤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震得耳膜嗡嗡作響。目光下意識地掃向副駕駛的座位——
空空如也!
那只稻草扎成的、扭曲的“手”和那一小撮濕漉漉的“頭發”,消失了!
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一股寒氣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它們去哪了?!剛才那聲巨響……是它們……
我猛地甩甩頭,強迫自己不去想!現在只有一個目標:發動車子!離開這鬼地方!
鑰匙!鑰匙就插在鎖孔里!我顫抖著手擰動鑰匙——
“咔噠……咔噠咔噠咔噠……”
起動機發出徒勞的、有氣無力的呻吟聲,像垂死之人的咳嗽。引擎蓋下毫無反應,一片死寂。
油管斷了!沒有油!
絕望如同冰冷的鐵鉗,再次狠狠夾住了心臟!我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盤上,喇叭發出一聲短促凄厲的哀鳴,隨即被無邊的雨聲吞沒。
怎么辦?!
工具箱!車頭下的工具箱!那里還有備用油管和快速接頭!剛才逃命時,我把扳手和工具箱都扔在車頭泥地里了!
必須修好它!這是唯一的路!
巨大的恐懼和求生的本能在我身體里激烈交戰。外面是索命的黑暗,車里是暫時的囚籠。不修,就是等死!修,就得再次面對那無邊的恐怖!
“砰!”
又是一聲沉悶的巨響!這次似乎更近了一些,像是有什么沉重的東西狠狠砸在了車廂尾部!
我的身體猛地一抖,心臟幾乎跳出嗓子眼!它來了!它就在外面!
“操!”一聲嘶啞的咆哮從喉嚨里擠出,混合著極致的恐懼和豁出去的暴戾!不能等死!老子跟你拼了!
我猛地抄起座位旁邊那把沉甸甸的、一尺多長的活動扳手——剛才逃命時竟然沒丟掉!冰冷的鋼鐵握在手里,帶來一絲病態的、虛弱的勇氣。另一只手抓起手電筒,擰到最亮。
深吸一口氣,混雜著雨腥味和鐵銹味的冰冷空氣灌入肺葉。我猛地推開車門!
狂風暴雨再次將我吞沒。我背靠著冰冷的車門,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孤狼,手電光柱和扳手同時指向車尾方向,光束劇烈地顫抖著,在密集的雨絲中切割出慘白的光路。
光束盡頭,那個濕漉漉的稻草人依舊直挺挺地戳在泥地里,緊貼著車廂尾部。
它還在。
但它的姿勢……似乎有哪里不一樣了?
我的手電光死死釘在它身上。雨水順著草莖不斷流淌。那件破舊的工裝外套緊緊貼在稻草上。胸前那塊生銹的工牌,在慘白的光線下反射著油膩的微光。
一切似乎如常。
然而,就在稻草人腳邊,那片泥濘的地面上……剛才那道新鮮的、指向懸崖的拖痕旁邊,赫然又多了一道痕跡!
一道清晰的、帶著泥漿的……腳?。?
那腳印不大,看起來像是……布鞋的鞋印。印痕很深,邊緣被雨水沖刷得有些模糊,但鞋底那種老式布鞋特有的、細密的納底紋路,在強光下依然隱約可辨!
是老陳的腳?。?!他從這里……走向了懸崖?!
我的目光順著那腳印延伸的方向望去——那腳印只走了兩步,第三步……就突兀地消失在懸崖的邊緣!仿佛他在那里……憑空消失了!或者……被什么東西……拖了下去?!
“嗚——嗚——”
那如同女人壓抑嗚咽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再次乘著陰冷的山風,從懸崖下方幽幽地飄了上來!這一次,聲音似乎更近了,更清晰了!帶著一種非人的、冰冷的悲切,直直地鉆進我的耳朵,纏繞在我的脖頸!
“換命……換命……”
老陳那沙啞空洞的聲音,仿佛在我腦子里直接響起,與那懸崖下的嗚咽聲形成了詭異的重疊!
巨大的恐懼徹底炸開!所有的線索——消失的夫妻、稻草人、工牌、副駕駛的“手”和“頭發”、老陳的頭發和腳印、懸崖下的嗚咽……都在這一刻轟然貫通,指向一個冰冷徹骨、無法理解的恐怖真相!這地方……它在吞噬活人!它在完成某種邪惡的“交換”!老陳……成了新的祭品!而我……就是下一個!
“啊——?。?!”
一聲混合著極致恐懼和絕望的嘶吼從我喉嚨里迸發出來!理智徹底崩斷!我再也顧不上什么油管,什么修車!跑!用盡一切力氣跑!離開這懸崖!離開這條死亡公路!
求生的本能爆發出最后的力量!我像一顆出膛的炮彈,猛地轉身,朝著與懸崖相反的方向——那唯一遠離深淵的來路,亡命狂奔!沉重的扳手和手電筒被我像垃圾一樣狠狠甩開!什么都不要了!只要離開這里!
泥漿在腳下飛濺!冰冷的雨水瘋狂抽打著臉頰!肺部像破舊的風箱般劇烈拉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劇痛和濃重的血腥味!雙腿沉重如灌鉛,每一次邁步都感覺要栽倒!但我不能停!一步也不能停!身后,那懸崖下的嗚咽聲仿佛化作了實質的冰冷氣息,死死地追著我的后背,貼著我的脖頸!
黑暗!無邊的黑暗!只有腳下被雨水沖刷的、反射著微弱天光的泥濘路面,指引著方向。我不知道跑了多久,摔了多少跤,膝蓋和手肘在冰冷的泥石上磕碰得麻木。肺快要炸開,心臟快要跳出胸膛,意識在極度的疲憊和恐懼中開始模糊。
就在我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力竭倒地、被黑暗徹底吞噬時,前方濃重的雨幕里,一道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光芒刺破了黑暗!
不是小賣部那種昏黃的煤油燈火!是……是車燈!兩道雪亮的、穿透力極強的光束,正沿著盤山公路,從下方的彎道處緩緩駛來!
有車!有車來了!
希望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間點燃了我瀕死的意志!“救命——!救命啊——?。。 蔽页堕_早已嘶啞的喉嚨,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發出破鑼般的、撕心裂肺的嚎叫!同時拼命揮舞著手臂,踉蹌著撲向公路中央!
刺耳的剎車聲劃破雨夜!那兩道雪亮的光柱猛地定格在我身上,刺得我睜不開眼。一輛深綠色的郵政運輸車停在了離我幾米遠的地方,車門打開,一個穿著郵政制服、戴著大檐帽的中年男人跳下車,驚愕地看著泥猴般、狀若瘋癲的我。
“師傅!你……你這是咋了?”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充滿了驚疑。
我癱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牙齒咯咯作響,指著身后那片無邊無際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和暴雨,語無倫次,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鬼……鬼地方!有鬼!吃人!換命……老陳……稻草人……掉下去了!都掉下去了!快走!快帶我走!離開這!求求你!快走!”
郵政司機被我嚇得夠嗆,看著我這副魂飛魄散的模樣,又看了看我指的方向——只有無邊的黑暗和暴雨。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把我連拖帶拽地弄上了他溫暖干燥的副駕駛。車廂里彌漫著郵件油墨和暖風的味道,與外面那個冰冷恐怖的世界截然不同。
引擎發出低沉的轟鳴,郵政車調轉方向,雪亮的車燈刺破雨幕,載著我,向著山下、向著有燈火和人煙的地方駛去。速度越來越快,將那如同巨獸般蟄伏在黑暗中的盤山公路和那深不見底的懸崖,一點點甩在身后。
我癱在座椅里,身體還在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牙齒不受控制地磕碰著。目光死死地盯著后視鏡。鏡子里,那條如同黑色巨蟒般的盤山公路,在車尾燈的紅光映照下,迅速被濃重的雨幕和黑暗吞噬,越來越模糊,最終徹底消失不見。
仿佛剛才經歷的一切,都只是雨夜噩夢中的一個片段。
只有身上冰冷濕透、沾滿泥漿的衣服,手肘膝蓋傳來的陣陣刺痛,還有胸腔里那顆依舊在瘋狂跳動、殘留著巨大驚悸的心臟,在無聲地宣告著那恐怖的真實。
車子駛入山下小鎮的邊緣,零星的燈火在雨幕中暈開溫暖的光圈。路邊一個簡陋的、亮著慘白日光燈的小飯館出現在視野里。
“師傅,能……能停一下嗎?”我的聲音嘶啞干澀,帶著劫后余生的虛弱,“我得……打個電話……報警……”
郵政司機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把車靠邊停下。我幾乎是滾下車,踉蹌著沖進小飯館。里面油膩的飯菜味和嗆人的煙味撲面而來,幾個穿著工裝、正在吃宵夜的本地人抬起頭,詫異地看著我這個狼狽不堪的不速之客。
“電話……老板,電話借我用用!報警!”我沖到柜臺,聲音抖得厲害。
胖老板愣了一下,指指柜臺上一臺老舊的紅色座機。我撲過去,手指哆嗦著去抓話筒。就在這時,小飯館角落里,一臺沾滿油污的、音量開得很小的老舊電視機里,正播放著本地臺的晚間新聞。女主播字正腔圓的聲音,在嘈雜的飯館背景音中,斷斷續續地飄進我的耳朵:
“……據本臺記者了解,今日傍晚突發的強降雨導致我縣部分山區路段出現險情……特別提醒廣大司機朋友,途經……盤山公路老鷹嘴段時務必提高警惕,減速慢行。該路段地質結構復雜,歷史上曾多次發生……意外墜崖事故……最近一次有記錄的車禍失蹤事件,發生在大約二十年前,一對李姓運輸司機夫婦……”
我的手指僵在半空中,離那冰冷的紅色話筒只有一寸之遙。身體里最后一絲力氣仿佛被瞬間抽空,整個人如同被冰水從頭澆到腳,僵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響,女主播后面的話變成了一片模糊的雜音。
二十年前……李姓夫婦……盤山公路老鷹嘴段……
新聞冰冷而客觀的語調,像一把生銹的鈍刀,緩慢而殘忍地切割著我搖搖欲墜的神經。它沒有提及稻草人,沒有提及工牌,沒有提及詭異的嗚咽和“換命”的詛咒。它只是用最平淡的語氣,復述著一個被時間塵封的、官方定性的“意外”。
我緩緩地、僵硬地轉過身,目光掃過小飯館里幾張陌生的、帶著好奇和些許麻木的臉。他們看著我,像看著一個被大雨淋瘋了的可憐蟲。胖老板遞過來話筒:“打?。坎皇菆缶瘑幔俊?
報警?說什么?說一個稻草人穿著二十年前失蹤司機的衣服?說小賣部老板老陳在我眼前被“換命”拖下了懸崖?說懸崖下面有女人在哭?他們會信嗎?他們只會像看瘋子一樣看著我!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荒謬感和無力感瞬間將我吞沒。那剛剛逃離的、如同地獄般的經歷,在現實世界的燈光和新聞播報聲中,扭曲成了一個無法言說、無人相信的恐怖笑話。我所有的恐懼、掙扎、亡命奔逃,在旁人眼里,大概只是一個雨夜拋錨司機被嚇破膽的狼狽故事。
我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堵著一團浸透水的棉花,發不出任何聲音。最終,我只是緩緩地、無力地搖了搖頭,像個被抽掉了骨頭的木偶,踉蹌著退出了小飯館,重新鉆回郵政車里。
“不報了?”郵政司機發動車子,疑惑地問。
我癱在副駕駛上,目光空洞地望著車窗外被雨水沖刷得一片模糊、光怪陸離的城鎮燈火,聲音輕得像一縷游絲,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冰冷:“……報什么?說了……誰信呢?”
郵政車繼續前行,匯入稀疏的車流。溫暖的空調風吹在身上,卻驅不散那浸入骨髓的寒意。我閉上眼睛,腦海里卻清晰地浮現出那個雨夜——
老陳渾濁眼中深不見底的悲涼,貨架底層發黃的尋人啟事上兩張年輕模糊的臉。
車尾,暴雨中,那個濕漉漉、別著生銹工牌的稻草人,直挺挺地戳在無邊的黑暗里。
副駕駛座位上,那只扭曲的稻草“手”和那撮濕漉漉的“頭發”,冰冷地擺放著。
柜臺中央,那個方方正正、如同微型棺材的黃紙盒,旁邊是閃著幽光的剪刀,和一小撮帶著皮屑的花白頭發。
懸崖邊緣,那道清晰、孤零零、指向虛無的布鞋腳印……
還有……那從深淵底部幽幽飄上來的、如同女人哭泣般的嗚咽,冰冷地纏繞在脖頸上……
這些畫面,如同淬毒的鋼針,一根根深深扎進記憶深處,再也拔不出來。它們無聲地宣告著一個冰冷的事實:那個雨夜,那條盤山公路,那片懸崖……它們吞掉的,不僅僅是二十年前的夫妻,不僅僅是今夜的老陳。
它們吞掉的,還有一部分的我。
郵政車平穩地行駛在通往城鎮中心的路上,車窗外的燈火越來越密集,人聲車聲透過雨幕隱隱傳來。屬于活人的、嘈雜而溫暖的現實世界,正在向我敞開懷抱。
但我清楚地知道,有些東西,永遠留在了那片被暴雨和黑暗籠罩的懸崖邊上,留在了那個別著生銹工牌的稻草人腳下。它像一道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靈魂最深處。
我靠在冰冷的車窗上,疲憊地閉上眼。外面世界的喧囂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變得遙遠而不真實。只有身體深處那無法抑制的、細微的顫抖,像永不停歇的余震,無聲地訴說著剛剛經歷的、那場無法言說的恐怖。
雨點敲打車頂的聲音,單調,持續,如同送葬的鼓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