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大車二十年,最邪乎的當屬山西那條“鬼招手”的彎道。
當地人說那里總有個穿紅棉襖的小女孩招手攔車,誰停誰死。
我不信邪,直到那個風雪夜親眼看見她站在懸崖邊。
凍紅的小臉,褪色的花棉襖,小手揮得像個撥浪鼓。
本能一腳剎車下去,四十噸的掛車在冰面上瘋狂甩尾。
醒來時車頭撞在山壁上,擋風玻璃全碎了。
警察說我是今年第七個在那出事的司機,前六個都沒我命大。
“哪有什么小女孩?”做筆錄的警官直搖頭,“那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
我瘸著腿離開時,油站老板偷偷塞給我張泛黃的舊報紙。
頭條照片上,穿紅棉襖的小女孩在雪地里笑,標題觸目驚心:
《大巴墜崖慘案十周年,唯一失蹤女童仍未尋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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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里的風,刮在太行山的褶皺里,帶著股鐵銹和煤渣的味兒,隔著這輛老解放的破風擋都能聞見。窗玻璃結了層白霜,我用袖子使勁蹭開一小塊,外面黑得像潑了墨,只有車燈劈開兩道昏黃的光柱,筆直地扎進前面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里。駕駛室里冷得哈氣成霜,收音機滋滋啦啦,斷斷續續飄著晉劇的調子,咿咿呀呀,襯得這荒山野嶺更瘆人了。
“過了前頭那個‘鬼招手’,就快出這倒霉催的地界兒了。”副駕上的老李縮在軍大衣里,聲音悶悶的,帶著點晉北口音特有的沙礫感。他跑這條煤線十幾年,熟得閉著眼都能摸道兒。
“鬼招手?”我嗤笑一聲,扶著方向盤的手紋絲不動,車輪碾過凍得邦硬的路面,發出單調的“哐當”聲,“扯淡!跑車二十年,啥稀奇古怪沒聽過?自己嚇唬自己罷了。”
老李側過臉,渾濁的眼睛在儀表盤微弱的光下顯得有點深:“建軍,話別說滿嘍。這彎兒,邪性!”他掰著粗短的手指頭,聲音壓得更低,“前年冬月,一個跑內蒙拉羊的,也是不信邪,在那彎兒上瞅見個穿紅棉襖的小丫頭片子朝他招手,心一軟,踩了腳剎車……連人帶車翻溝里了,羊全壓成了肉餅!今年開春,又一個拉煤的,還是那彎兒,還是那紅棉襖的小丫頭招手……車頭直接懟山上了,人倒是爬出來了,可嚇傻了,只會說‘別招手!別招手!’。”
他頓了頓,湊近點,一股濃重的煙草味撲過來:“老輩人說,那是早年間凍死在路邊的小閨女,怨氣不散,專找司機做替身!誰停,誰跟她作伴!”
“老李頭,”我瞥他一眼,順手把暖氣旋鈕又擰大了點,“我看你是讓煤灰糊了心竅。這荒山野嶺,大半夜的,哪來的小丫頭?凍迷糊了看花眼罷了。”我嘴上硬氣,可心里還是像被根冰溜子輕輕劃了一下。方向盤上的皮革,摸上去似乎比剛才更冷硬了幾分。
老李沒再爭辯,只重重嘆了口氣,裹緊大衣,蜷縮著閉上了眼。發動機低沉地轟鳴,是這死寂天地間唯一的活物聲響。車燈的光柱切割著黑暗,終于照見了前面那個巨大的“胳膊肘彎”。一邊是陡峭得幾乎垂直、黑黢黢的山壁,怪石嶙峋,像巨獸的獠牙;另一邊,借著車燈一晃而過的慘白光芒,隱約可見深不見底的懸崖,底下黑沉沉一片,仿佛能吞噬一切。
就在車頭即將切入彎道弧頂、燈光掃過懸崖邊緣的那一剎那——
我的心臟猛地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
懸崖邊上,緊挨著那條代表死亡的、模糊不清的路肩線,孤零零地站著一個小小的人影!
凍得通紅的小臉蛋,在車燈強光下白得刺眼。褪了色的碎花紅棉襖,肥肥大大,裹著瘦小的身體,像套了個不合身的破布口袋。一條細細的羊角辮被寒風吹得歪在一邊。她的小手,正朝著我疾馳而來的龐然大物,一下,又一下,死命地揮動著!那動作機械、急促,帶著一種不屬于孩童的絕望瘋狂,活像一只被凍僵了還在拼命搖晃的撥浪鼓!
“吱嘎——!!!”
尖銳到幾乎撕裂耳膜的剎車聲猛地炸響!那聲音根本不是金屬摩擦,倒像是瀕死野獸的凄厲嚎叫!完全是身體比腦子快,二十年的肌肉記憶在那一瞬間接管了一切!右腳幾乎是帶著千鈞之力,狠狠跺了下去!
四十噸的鋼鐵巨獸,滿載著沉重的煤塊,在覆蓋著厚厚一層“地穿甲”(黑冰)的路面上,瞬間變成了一匹徹底失控、瘋狂扭動的巨蟒!車頭猛地向懸崖方向甩去,巨大的慣性把車尾狠狠掄起,沉重掛車的甩動帶著毀滅一切的蠻力!駕駛室像個被巨人捏在手里搖晃的鐵皮罐頭,劇烈地顛簸、旋轉!巨大的離心力把我死死摁在座椅上,又猛地拋向車門!眼前的一切——懸崖、山壁、還有那個小小的、紅色的身影——都成了飛速旋轉、模糊一片的噩夢碎片!
“砰!!!”
一聲沉悶到極點的巨響,像一柄巨錘狠狠砸在我的胸口!整個世界猛地一震,隨即是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撕裂的恐怖噪音。擋風玻璃在我眼前瞬間化作一片白茫茫的蛛網,緊接著“嘩啦”一聲徹底爆開!無數冰冷的、棱角鋒利的碎渣劈頭蓋臉地砸進來!巨大的沖擊力狠狠撞在胸口,安全帶瞬間勒進肉里,勒得我眼前一黑,喉頭一股腥甜涌上。
黑暗,冰冷徹骨的黑暗,夾雜著濃烈的汽油味、塵土味和血腥味,瞬間淹沒了所有感官。劇痛從胸口和左腿炸開,像無數燒紅的鋼針在狠命地扎。意識像沉入冰冷的泥沼,粘稠、沉重,不斷下墜……下墜……
……
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著鐵銹和塵土的氣息,頑固地鉆進鼻腔。眼皮沉重得像掛了鉛塊,每一次努力睜開都伴隨著一陣撕裂般的頭痛。白晃晃的頂燈,慘白得沒有一絲溫度。視線花了很久才勉強聚焦,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頭頂那片毫無生氣的慘白天花板。
“醒了?”一個沉穩但沒什么起伏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我艱難地轉動仿佛生了銹的脖子。床邊站著一個穿著深藍色警服的男人,國字臉,眼神銳利得像刀子,正低頭在硬皮本子上寫著什么。他肩章上的銀星在燈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旁邊還站著個年輕些的輔警,手里拿著個記錄儀。
“王建軍?”警官抬眼,目光直直地刺過來。
喉嚨干得像砂紙摩擦,我艱難地嚅動嘴唇,擠出點微弱嘶啞的聲音:“嗯……”胸口一陣悶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傷處。
“國道327,老鷹嘴彎道。”警官的聲音平板無波,像是在念一段毫無感情的新聞稿,“算你命大。車頭撞山壁,駕駛室變形不算最嚴重。左腿骨折,三根肋骨骨裂,輕微腦震蕩。拉煤的車,沒翻下懸崖,也沒起火爆炸,你真是祖墳冒了青煙了。”他合上本子,發出輕微的啪嗒聲,“你是今年第七個在那個彎道出事的司機。前面六個,三個沒了,三個重傷,現在還躺醫院里人事不省。你是唯一一個還能開口說話的。”
第七個!
那個小小的、紅色的身影,那瘋狂揮動的小手,瞬間沖破迷霧般混亂的記憶,無比清晰地、帶著冰寒的死亡氣息,再次浮現在我眼前!
“警官!”我猛地激動起來,想撐起身體,左腿卻傳來一陣鉆心的劇痛,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氣,額頭上瞬間滲出冷汗,“有人!懸崖邊上!有個小女孩!穿紅棉襖的小女孩!她在招手!就是她……”我急促地喘著氣,語無倫次,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緊了心臟,“是她招手我才踩的剎車!真的!就在那懸崖邊上!”
警官的眉頭擰了起來,那雙銳利的眼睛審視著我,帶著一種職業性的、毫不掩飾的懷疑。旁邊的年輕輔警也露出了明顯的不信神色。
“小女孩?穿紅棉襖?”警官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無奈,“王師傅,我們仔細勘察了現場。那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最近的村子離這也有十幾里山路。大半夜,零下十幾度,風刮得人都站不穩,你說懸崖邊上站著個小女孩?”他緩緩地、清晰地搖著頭,那動作像一記重錘砸在我心上,“除了你撞毀的車和散落的煤,現場沒有任何其他人的腳印,沒有任何衣物碎片,沒有任何……能證明那里有過一個小女孩的痕跡。一點都沒有。”
他頓了頓,語氣稍微緩和,卻更像是在安撫一個精神錯亂的病人:“你受了驚嚇,又撞到了頭,產生一些……應激性的幻覺,很正常。好好休息,別想太多。等傷情穩定了,我們再談事故責任認定。”
幻覺?
那凍紅的小臉,褪色的碎花紅棉襖,瘋狂揮動的小手……清晰得如同烙印!怎么可能是幻覺?那冰冷刺骨的恐懼感,此刻仍像毒蛇一樣纏繞著我的脊椎!
他們走了,留下我一個人躺在慘白的病床上,像一條被扔在案板上的魚。病房里只剩下儀器單調的滴滴聲,和我沉重又帶著痛楚的呼吸聲。恐懼、冤屈、還有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后怕,混合著消毒水的味道,幾乎讓我窒息。
幾天后,左腿打著厚重的石膏,腋下夾著冰冷的金屬拐杖,每挪動一步都牽扯著胸口的悶痛和腿上的酸脹。我像個笨拙的木偶,艱難地挪出縣醫院的大門。凜冽的寒風立刻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灌進脖領。
醫院門口斜對面,就是那家小小的“順達”加油站,幾臺老舊的加油機孤零零地立在寒風中。一個穿著沾滿油污軍綠棉大衣、裹著厚厚毛線帽的漢子,正拿著油槍給一輛農用三輪加油。他抬起頭,黧黑的臉上皺紋深刻,眼神渾濁,正是油站的老劉頭。他看見我,愣了一下,隨即眼神復雜地在我打著石膏的腿和拐杖上掃過,嘴唇動了動,沒說話,只是沖我微微點了點頭。
我挪到路邊,等著那輛約好來接我去附近小旅館的破舊面包車。寒風卷著地上的塵土和碎雪沫,吹得人睜不開眼。就在面包車卷著塵土、吭哧吭哧地停在我面前,車門“嘩啦”一聲被拉開時,一只粗糙、布滿老繭和黑色油泥的大手,猛地從旁邊伸過來,不由分說地攥住了我的胳膊。
是油站的老劉頭!他不知何時已經加完了油,悄無聲息地靠近了我。他力氣大得驚人,攥得我生疼。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那雙渾濁的眼睛里,翻涌著一種極其復雜、難以言喻的東西——是恐懼?是同情?還是一種沉重的、欲言又止的警告?
“王師傅……”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嘶啞得像砂紙摩擦,被寒風瞬間卷走大半。他飛快地、警惕地左右掃了一眼,空曠的街上只有呼嘯的風聲。然后,他另一只手極其迅疾地從他那件油污發亮的軍大衣內兜里,掏出一小團折得方方正正、泛著陳年舊報紙特有的焦黃色的紙塊。
那動作快得像偷竊,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硬。
“拿著!”他幾乎是把那紙塊硬塞進了我棉襖外側的口袋里,粗糙的手指隔著布料重重按了一下,眼神死死釘在我臉上,那里面有種沉重的、近乎哀求的意味,“回去……再看!誰也甭提!”
不等我做出任何反應,他猛地松開手,像被燙到一樣,迅速轉身,佝僂著背,腳步有些踉蹌地快步走回了油站那間小小的、玻璃窗蒙著厚厚油污的營業室,“砰”地一聲關上了門。整個過程不過幾秒鐘,快得像一個幻覺。
面包車司機不耐煩地按了兩下喇叭,短促刺耳。
我僵硬地杵在寒風里,腋下的拐杖似乎都變冷了。老劉頭塞進我口袋里的那個紙團,像一塊剛從冰窟窿里撈出來的烙鐵,隔著厚厚的棉襖,依然燙得我心臟狂跳,一股寒氣卻從腳底板直沖頭頂。
旅館房間彌漫著一股潮濕發霉的陳舊氣味,混合著廉價消毒水的味道。墻壁斑駁泛黃,一張硬板床,一張掉漆的木桌,一盞昏黃的白熾燈在頭頂發出滋滋的電流聲。我反鎖了房門,背靠著冰涼粗糙的門板,急促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肋的傷痛,但此刻,所有的痛感都被一種更強烈的、攫住心臟的冰冷預感覆蓋了。
口袋里那個小小的、硬邦邦的紙團,存在感強得驚人。它像一個沉甸甸的秘密,一個來自幽冥的烙印。
我幾乎是撲到那張搖晃的木桌前,顫抖著手指,從口袋里掏出那團被攥得緊緊、帶著老劉頭體溫和油污味道的報紙。它被折得方方正正,邊角已經磨損得起了毛邊。我深吸一口氣,冰冷渾濁的空氣嗆得我一陣咳嗽。我用盡全力,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展開它。
紙頁發出脆弱不堪的、仿佛隨時會碎裂的窸窣聲。
報紙的頭版。巨大的、加粗的黑色標題,像一排冰冷的墓碑,狠狠砸進我的眼底:
**【慘絕人寰!太行山老鷹嘴彎道發生特大交通事故!大巴墜崖,十死七傷!失蹤女童仍未尋獲!】**
日期赫然是——1998年1月5日。臘月初八。
標題下面,是一張占據了大半個版面的黑白照片。照片顯然是在一個風雪肆虐的環境下拍攝的,背景是混亂的救援現場,雪地被踩踏得一片狼藉,扭曲的汽車殘骸猙獰地刺向灰暗的天空。但照片的焦點,被特意放大處理過的,是左下角的一個小小身影。
那是一個小女孩。
她站在一片狼藉的雪地上,背對著鏡頭,正微微側過臉,似乎在看旁邊混亂的人群。她頭上扎著兩條細細的羊角辮,身上穿著一件……碎花紅棉襖!那棉襖的樣式,那細小的碎花圖案,肥大的不合身的輪廓……
和我那晚在懸崖邊、在瘋狂旋轉甩尾的車燈強光下看到的,一模一樣!
照片旁邊,還有一行加粗的圖片說明文字:
**【遇難者李桂蘭(女,6歲)生前照片。據悉,其遺體至今未能尋獲。】**
老鷹嘴彎道……臘月初八……特大事故……大巴墜崖……失蹤女童……碎花紅棉襖……
冰冷的字眼像無數根淬了毒的鋼針,密密麻麻地扎進我的眼睛,扎進我的腦子!每一個字都在尖叫,都在瘋狂地印證著那個風雪夜懸崖邊上,那個向我瘋狂揮手的、小小的、紅色的身影!
“轟——!”
腦子里像是有什么東西猛地炸開了!眼前一片刺目的白光!耳朵里充斥著尖銳的、持續不斷的蜂鳴!喉嚨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半點聲音!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又猛地逆流沖上頭頂!
我死死攥著那張泛黃、脆弱的舊報紙,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報紙粗糙的邊緣深深勒進了掌心,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整個身體篩糠般地劇烈顫抖起來,帶動著身下那張破舊的椅子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昏黃的白熾燈光,在頭頂搖曳,將報紙上那張模糊的黑白照片照得忽明忽暗。照片里,那個穿著碎花紅棉襖的小小背影,那個側過來的、看不清楚五官的臉頰輪廓……在這一刻,仿佛活了過來。
她慢慢地、慢慢地轉過了身。
她朝著我,伸出了那只小小的、凍得通紅的手。
一下,又一下。
死命地揮動著。
那張泛黃的舊報紙,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死死燙在我的掌心。冰冷刺骨的寒意從指尖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最后凝結在心臟,凍得它幾乎停止跳動。
“1998年1月5日……臘月初八……老鷹嘴彎道……大巴墜崖……失蹤女童……李桂蘭……碎花紅棉襖……”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鑿子,狠狠鑿在我混亂不堪的記憶上,將那個風雪夜懸崖邊的畫面——凍紅的臉蛋、褪色的花襖、瘋狂揮舞的小手——死死地、不可辯駁地釘在了現實的血肉之上!
不是幻覺!**絕對不是幻覺!**
“嗡——”
腦子里一片空白,隨即是震耳欲聾的轟鳴,夾雜著那輛輪胎在冰面上絕望摩擦的尖嘯、金屬扭曲撕裂的巨響,還有……還有那無聲的、來自懸崖邊緣的、死命揮動的召喚!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我劇烈地咳嗽起來,牽扯著斷裂的肋骨,疼得眼前發黑,冷汗瞬間浸透了貼身的秋衣。
旅館房間內昏黃的燈光在眼前瘋狂晃動、旋轉。墻壁上斑駁的污漬扭曲變形,仿佛無數張痛苦掙扎的人臉。空氣里那股潮濕的霉味混合著舊報紙特有的陳腐氣息,濃烈得令人窒息。
我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死死攥著那張報紙,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白得如同墳頭的紙幡。目光無法從照片上移開。那個小小的、模糊的、穿著碎花紅棉襖的背影,那個微微側過的、看不清五官的臉頰輪廓……在昏黃搖曳的燈光下,在報紙泛黃的底色上,仿佛擁有了生命,正一點點地、執拗地轉過身來。
是她!就是她!
那晚站在懸崖邊,向我死命揮手的,就是這個十年前本該隨著大巴墜入深淵、卻“失蹤”了的李桂蘭!
她不是找替身……老李頭說的不對!油站老劉頭那復雜恐懼的眼神……警察斬釘截鐵的“沒有痕跡”……所有的一切碎片,被這張報紙的標題像磁石一樣猛地吸聚起來,拼湊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徹骨的真相!
她不是在找替身。
她是在……**求救**!
十年了!整整十年!她的“失蹤”,她的“遺體未能尋獲”,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她可能根本沒有死在那場車禍里!她可能被拋出了車外,或者……她當時根本就不在車上?但不管怎樣,在那個風雪交加的臘月初八,在那個被稱為“鬼招手”的老鷹嘴彎道,她一定遭遇了什么!她被困在了那里!她的怨念,她的執念,她的恐懼……被這大山、被這彎道、被那場慘烈的死亡,以一種無法理解的方式牢牢地禁錮在了原地!
十年間,每一個風雪夜,當有車燈劃破那片絕望的黑暗時,她都會出現,穿著那件標志性的碎花紅棉襖,用盡最后一絲屬于亡者的力氣,向著疾馳而過的鋼鐵巨獸,瘋狂地、絕望地揮手!她不是在誘惑,不是在索命!她是想攔下任何一輛可能經過的車,是想向活人傳遞一個被遺忘了十年、被大雪深埋了十年的呼救信號!
“停車!救救我!我還在這里!”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在我混亂的腦海中炸響!冰冷的恐懼瞬間被另一種更龐大、更沉重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悲愴所淹沒。我仿佛能穿透十年的風雪,看到那個小小的身影在刺骨的嚴寒和無邊的黑暗中,一次一次徒勞地舉起手臂,一次一次看著冰冷的車燈無情掠過,帶著生的希望呼嘯而去,留下更深的絕望和永恒的冰冷。
而我,王建軍,一個跑了二十年車、自詡不信邪的老司機,成了她十年來唯一成功“攔下”的人。代價是我的半條命,和一車煤。警察說我是第七個出事的人里唯一還能開口的。前面六個,或許也看到了她,或許也踩了剎車,但他們沒能活下來講述,沒能看到這張泛黃的報紙,沒能將這斷斷續續、充滿鬼氣的線索串聯起來。
“嗬…嗬…”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粗重的喘息。胸口悶痛得像壓著千斤巨石,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血腥味。我扶著粗糙冰冷的墻壁,艱難地挪到那張搖搖欲墜的木床邊,重重跌坐下去,床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腋下的拐杖“哐當”一聲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聲音在死寂的房間里格外刺耳。
窗外,是晉西北寒冬沉沉的夜。風聲嗚咽,像無數孤魂野鬼在荒山野嶺間游蕩哭嚎。遠處偶爾傳來幾聲零星的狗吠,更襯得這夜無邊無際的死寂。
我低下頭,目光再次落回那張攤在膝蓋上的舊報紙上。泛黃的紙頁,冰冷的鉛字,還有那張模糊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小女孩李桂蘭,穿著那件碎花紅棉襖,靜靜地“站”在十年前的風雪中。她的側臉對著鏡頭,又似乎……隔著十年的光陰,穿透泛黃的紙頁,無聲地望向此刻坐在廉價旅館里、渾身傷痛、驚魂未定的我。
那眼神空洞,卻又似乎凝聚著無邊無際的、無法言說的悲傷和執念。
十年。
風雪。
呼救。
無人應答。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混合著深入骨髓的憐憫和沉重的負疚感,再次將我牢牢攫住。我仿佛看到那個小小的紅色身影,依舊孤零零地站在老鷹嘴彎道那深不見底的懸崖邊緣,站在生與死的模糊界限上,站在被遺忘的冰冷角落里。
下一次風雪夜降臨,當車燈再次掃過那片死亡之地時,她還會出現嗎?
還會穿著那件褪了色的碎花紅棉襖,用那只凍僵的小手,一下,又一下,死命地揮動著嗎?
想著下一個可能經過的、像我一樣不信邪,或者心軟的司機?
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撫過報紙上那個小小的身影,粗糙的紙面摩擦著指尖。窗外,風聲更緊了,嗚嗚咽咽,仿佛在替誰訴說著一個被大雪深埋了十年、冰冷入骨、永無止境的……**呼救**。
房間里,只有我粗重的、帶著痛楚的呼吸聲,和那張舊報紙在膝頭,無聲無息,卻又重若千鈞。
房間里死寂得可怕,只有窗外風穿過電線桿的嗚咽,和我自己粗重、帶著血腥味的喘息聲。那張泛黃的舊報紙,像一塊沉重的墓碑,壓在我的膝蓋上,也壓在我的靈魂上。
“李桂蘭……”我無聲地念著這個名字,舌尖嘗到一股鐵銹般的苦澀。照片上那個模糊的側影,仿佛活了過來,穿透十年的風雪,死死地盯著我。不是怨恨,不是索命,那是一種被冰封了太久、早已凝固成絕望的**求救**。
十年。三千六百多個日夜。每一個風雪呼嘯的夜晚,在那個吞噬生命的彎道上,她是不是都這樣孤零零地站著?穿著那件單薄的、褪了色的碎花紅棉襖,用盡一個亡魂最后的力氣,向著每一道劃破黑暗的車燈,死命地揮舞著手臂?一次次地燃起渺茫的希望,又一次次地看著冰冷的鋼鐵裹挾著生的氣息,無情地呼嘯而過,碾碎她無聲的吶喊?她的“失蹤”,成了懸案,也成了將她永遠釘在死亡邊緣、不得解脫的詛咒!
“停車!救救我!我還在這里!”
這無聲的吶喊,此刻在我腦子里震耳欲聾,壓過了肋骨斷裂的悶痛,壓過了左腿石膏傳來的沉重酸脹。冰冷的悲愴像潮水般淹沒了我,比那晚失控的掛車甩尾時席卷而來的恐懼更深沉,更窒息。
我不是第一個看見她的人。警察說我是第七個出事司機里唯一還能說話的。前面那六個……老李頭掰著指頭數過的拉羊的、拉煤的……他們也看到了那抹絕望的紅色嗎?他們踩下剎車時,是出于恐懼還是本能的心軟?他們墜落懸崖或撞上山壁的瞬間,是否也曾閃過和我一樣的念頭?但他們沒能活下來,沒能看到這張揭示真相的舊報紙。他們的血,他們的命,成了這彎道上新的祭品,卻沒能撼動那禁錮了十年的冰冷秘密分毫。
老劉頭……油站老板那布滿油污的臉、渾濁眼里深沉的恐懼和那不容拒絕的塞報紙的動作……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他在這條路上開了幾十年的油站,關于“鬼招手”的傳說,關于十年前那場慘案,他比誰都清楚。他不敢說,也許是怕招惹是非,也許是怕觸怒那徘徊不去的亡魂,也許……他自己也深陷在那場舊事的陰影里?那張報紙,是他偷偷藏了十年、最終選擇塞給我的鑰匙——一把打開地獄之門的鑰匙。
我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點刺痛讓我從洶涌的情緒中稍微掙脫出來。不行。不能就這樣結束。不能讓她再等下一個十年!下一個風雪夜,下一個可能心軟或者不信邪的司機!下一個可能重蹈覆轍的犧牲者!
一股混雜著憤怒、責任感和無法言喻悲傷的力量,支撐著我忍著劇痛,掙扎著從床上站起來。腋下的拐杖冰冷堅硬,支撐著我搖搖欲墜的身體。我拖著打著石膏的笨重左腿,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到那扇蒙著厚厚灰塵的旅館窗戶前。
窗外,是晉西北小縣城的夜。低矮的房屋輪廓在黑暗中蟄伏,遠處是更濃重、更龐大的太行山的陰影,如同蹲伏的巨獸。風聲是唯一的活物,嗚咽著,盤旋著,仿佛無數含冤的低語在夜空中游蕩。我的目光穿透這沉沉的黑暗,死死地投向那個方向——國道327,老鷹嘴彎道。
寒風卷著細碎的雪沫,猛烈地拍打著污濁的玻璃窗,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無數只冰冷的小手在急切地抓撓。我仿佛又看見了那片懸崖。看見了那個小小的、紅色的身影。她依舊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站在生與死模糊不清的界限上,站在被世界徹底遺忘的冰冷角落。風雪撕扯著她單薄的棉襖,凍紅的小臉上是凝固的哀傷。她的小手,固執地、機械地,一下,又一下,朝著虛無的黑暗,朝著永遠不會停下的車流,朝著永遠不會到來的救贖……
**死命地揮動著。**
“等著……”我對著冰冷的玻璃窗,對著窗外無邊的黑暗和風雪,也對著那張舊報紙上凝固的小小身影,從齒縫里擠出嘶啞的、帶著血腥味的低語,每一個字都像從胸腔里硬生生摳出來,“等著我…李桂蘭…”
這不是承諾,更像是一種悲壯的宣戰。向那個禁錮亡魂的死亡彎道宣戰,向這被風雪掩埋了十年的冰冷真相宣戰,也向我自己殘存的、被恐懼啃噬的理智宣戰。
警察不會信我。他們只認現場,只認“沒有痕跡”。老劉頭不敢說,他的恐懼藏在油污和皺紋里。我能依靠的,只有這條暫時廢了的腿,這身傷痛,和這張重若千鈞的舊報紙。
我艱難地轉過身,目光再次落回那張攤在床上的報紙。昏黃的燈光下,那件碎花紅棉襖的圖案模糊不清,卻像一團凝固的、永不熄滅的火焰,灼燒著我的眼睛。
風聲更緊了,嗚嗚咽咽,像是從老鷹嘴彎道深處傳來的、永不停歇的……呼救。
房間里,只剩下拐杖冰冷的觸感,報紙無聲的重量,和一個拖著殘軀、被亡魂的執念點燃的司機,在破舊旅館的昏暗中,艱難地喘息著,謀劃著一次注定艱難、甚至可能再次踏入深淵的……回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