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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七把剃刀

  • 異聞鬼事錄
  • 李立國
  • 9862字
  • 2025-06-17 09:37:35

風雪夜困在山西荒村,老板娘說七任剃頭匠都死在了二月二。

“第一個暴斃在剃頭挑子上,第二個死時手里攥著帶血的推子……”

她突然壓低聲音:“第七個咽氣前,對著空椅子說了句‘輪到我了’。”

油燈忽閃,墻上七把老剃刀泛著幽光。

我撣落肩頭雪,第七把刀突然“嗡”地一聲轉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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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窗外,雪片砸在擋風玻璃上,不是飄,是砸,沉甸甸的,帶著要把這鐵疙瘩埋了的狠勁。雨刷器瘋了似地左右抽打,刮開的扇形視野里,只有一片混沌的、吞噬天地的白。車輪碾在路面上,感覺不到多少實在的抓地力,更像是滑行在一層厚厚的、冰冷的油脂上。駕駛室里,柴油機的轟鳴聲被這無邊無際的雪幕吸走了大半,只剩下一種沉悶的、令人心頭發緊的喘息。

又往前拱了不到一公里,徹底沒戲了。車輪空轉,卷起底下已經板結的雪泥,徒勞地咆哮幾聲,車身卻像被焊死在地面上,紋絲不動。我嘆了口氣,王建軍,跑了小半輩子長途,這鬼天氣還是把你摁在這兒了。

推開車門,風夾著雪粒子,刀子一樣刮在臉上。雪已經沒過小腿肚子,深一腳淺一腳,每一步都像在冰冷的沼澤里跋涉。天地間只剩下一種顏色,一種聲音——鋪天蓋地的白,和風雪永無止境的、單調的嘶吼。走了約莫十幾分鐘,就在我感覺自己快要凍僵成一根冰棍的時候,前方混沌的風雪里,終于透出一點微弱的光暈。黃蒙蒙的,像一只疲憊不堪的眼睛,在暴風雪里艱難地睜著。

走近了,才看清是棟孤零零的磚房,嵌在陡峭的山坳里,被風雪裹得嚴嚴實實。一塊被風蝕得看不清字跡的舊木牌,勉強能認出“客”和“店”兩個字,掛在門邊,被風扯得哐哐作響。這地方,荒得像世界的盡頭。

我跺掉靴子上厚重的雪泥,用力推開那扇沉重的、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混雜著劣質煙草、陳舊汗味和飯菜油膩氣息的熱浪撲面而來,瞬間糊住了口鼻。屋里光線昏暗,只有柜臺上一盞積滿油垢的玻璃罩煤油燈,跳動著豆大的火苗,勉強照亮一小圈油膩膩的桌面。

柜臺后面,一個中年女人正低著頭,用一塊看不出原色的抹布有一下沒一下地擦著柜臺。聽到門響,她抬起頭,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里帶著常年勞作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漠然。她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舊棉襖,腰上系著條深藍色的圍裙,同樣沾著可疑的油漬。

“住店?”她聲音沙啞,沒什么起伏。

“嗯,住一晚。”我趕緊點頭,扯下凍得發硬的圍脖,“雪太大了,車趴窩了。”

“大通鋪,二十。”她眼皮都沒抬,報了個價,伸手從柜臺下摸出一串油膩膩的銅鑰匙,“往里走左拐,靠墻的空鋪位自己挑。”她把鑰匙丟在柜臺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我交了錢,拿起鑰匙。環顧四周,屋子挺深,靠墻是一溜大通鋪,鋪著辨不出底色的褥子。中間幾張破舊的方桌空著。角落里有張桌子,圍坐著三個男人,穿著臃腫的棉襖棉褲,一看就是本地山民的打扮。他們縮著脖子,就著一小碟咸菜和幾顆花生米,默默地喝著那種廉價的散裝白酒,臉膛被劣質酒精和屋里混濁的熱氣熏得黑紅。沒人說話,屋里只有他們偶爾啜酒時發出的輕微“滋溜”聲,以及門外風雪持續不斷的嗚咽。

我走到通鋪邊,找了個看起來稍微干凈點的位置,把沉重的行李卷扔上去。鋪板發出一陣不堪重負的呻吟。冰冷的濕氣從鋪蓋里滲出來。我搓了搓凍僵的手,哈了口白氣。角落那桌的沉默像一塊無形的石頭,壓得人喘不過氣。這種時候,似乎只有聲音才能驅散一點這冰窖般的死寂和寒冷。

“老板娘,”我忍不住開口,聲音在這空曠的屋里顯得有點突兀,“這雪,啥時候能停啊?”

老板娘正低頭在一個破搪瓷盆里搓洗著油膩的碗碟,聞言,動作頓了頓,頭也沒抬,只嘟囔了一句:“鬼知道,老天爺的事兒。”水聲嘩啦,帶著一股子說不清的煩躁。

“這地方真夠偏的,”我努力找著話頭,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一路過來,幾十里地,愣是沒見著幾戶人家。”

“嗯。”她鼻子里哼了一聲,算是回應。手里的抹布用力擦著一個豁了口的粗瓷碗,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哎,老板娘,”我干脆走到柜臺邊,倚著那油膩的臺面,壓低了些聲音,“這附近,有啥新鮮事兒沒?跑長途的,就愛聽個稀奇。”

角落里喝酒的三個男人,動作似乎同時頓了一下。其中一個,一個胡子拉碴、臉上刻著深溝般皺紋的老漢,端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渾濁的眼珠朝我這邊飛快地瞟了一眼,又迅速垂下,盯著杯里渾濁的酒液。另外兩個也把頭埋得更低了,氣氛瞬間變得有些異樣。

老板娘終于停下了手里的活兒。她抬起頭,昏黃的油燈光映著她那張被生活磨礪得粗糙的臉,溝壑縱橫。她沒看我,眼神有些發直,像是穿透了油膩的柜臺和厚厚的墻壁,落在了某個遙遠又恐怖的所在。她抬手,無意識地搓了搓系在腰間的圍裙角,圍裙上那層凝固的油垢似乎更厚了。

“新鮮事兒?”她干澀的喉嚨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新鮮事兒……死人的事兒,算不算?”

我的心猛地一跳。角落里的三個男人,不約而同地放下了手里的酒杯和筷子,那點微弱的“滋溜”聲徹底消失了。屋子里只剩下煤油燈芯燃燒時細微的噼啪聲,還有門外風雪愈發凄厲的呼嘯。

“死人?”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但后背卻莫名地爬上一絲寒意。

老板娘的目光終于聚焦了,緩緩地掃過昏暗的屋子,掠過角落那幾個低著頭的男人,最后落在我的臉上。那眼神里,有恐懼,有麻木,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

“剃頭的,”她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耳語,卻像冰錐一樣扎進耳朵,“給活人剃頭的匠人,一個接一個……都死了。”

她的話音落下,屋里死一般的寂靜。連煤油燈的火苗都仿佛畏懼地矮了一截,光線更加黯淡,只在柜臺這一小片區域投下搖曳不定的昏黃光暈。角落里的三個男人,像三尊泥塑木雕,一動不動,連呼吸都屏住了。只有老板娘的聲音,帶著一種被寒風刮過的嘶啞,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幽幽響起:

“第一個,老張頭。”她伸出粗糙的食指,指節粗大,“去年二月二,龍抬頭,好日子。他挑著擔子,剛給村東頭老李家三小子推完頭,回家路上,走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她頓了頓,喉頭滾動了一下,“人就那么直挺挺地倒在了自己的剃頭挑子旁邊。那挑子翻了,熱水潑了一地,還冒著白氣兒呢。人,就涼了。手里,還死死攥著那把磨得锃亮的推子,指頭都摳白了。”

油燈的火苗猛地一跳,在她臉上投下晃動的陰影,使那溝壑顯得更深,像一道道黑色的傷疤。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感覺周圍的空氣都黏稠冰冷起來。

“第二個,”她的手指移到旁邊,仿佛在清點一份無形的、沾滿血跡的名單,“是外鄉來的,姓劉。手藝好,人活絡。也是二月二,就在他那間租來的小屋門口。”她的聲音飄忽起來,帶著一種詭異的平靜,“早上有人去找他剃頭,門虛掩著,一推……人趴在門檻上,半個身子在門里,半個在門外。臉朝下,后腦勺上……插著他那把平日里寶貝似的剃刀,刀把子還在外面顫悠呢。血,順著門檻縫兒流出來,紅得刺眼。”

角落里傳來一聲壓抑的、倒吸冷氣的聲音。是那個胡子拉碴的老漢,他猛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一仰頭,把里面渾濁的液體全灌了下去,喉結劇烈地滾動著。劣質白酒的辛辣氣味在沉悶的空氣里彌漫開來。

“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老板娘的聲音越來越低,也越來越快,像是在背誦一段浸透了恐懼的咒語,“不是在井臺上打水時一頭栽進去,就是睡到半夜無聲無息就沒了氣兒。還有一個,說是去鄰村走親戚,半道上,連人帶他那寶貝箱子,摔下了鷹嘴崖,粉身碎骨……撈上來時,那把用了十幾年的牛角梳子,碎成了八瓣兒。”

她一口氣數完,胸膛微微起伏,渾濁的眼睛里映著油燈微弱的光,那光卻像凍結的冰凌,毫無溫度。她伸出枯瘦的手指,顫巍巍地指向我身后的墻壁:“喏,你看……”

我猛地回頭。

昏黃搖曳的光線下,正對著柜臺的那面土坯墻上,掛著七把剃刀。

它們排成一列,像某種古老而詭異的獻祭品。刀身早已失去了金屬的光澤,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黃褐色的油污和銹跡,刀柄也多是開裂的木頭或磨得發亮的牛角,邊緣被無數雙手摩挲得圓鈍。每一把都沉默著,帶著一種飽經風霜的鈍重和死氣。刀尖無一例外地朝下,仿佛凝固了無數個頭顱的重量。最下方,似乎還殘留著幾道深褐色的、難以辨別的污漬,如同干涸了不知多少歲月的血跡。

我的脊椎骨像是瞬間被塞進了一整塊寒冰,凍得我頭皮發麻。七把刀,七條命。一種無形的、冰冷的壓力從墻上那排死寂的金屬上彌漫開來,沉甸甸地壓在整個屋子上空。

“第六個呢?”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幾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

老板娘沉默了幾秒。油燈的火苗不安地搖曳著,將墻上那七把刀的影子拉長、扭曲,像七個掙扎舞動的鬼魅。角落里,那個剛灌完酒的老漢,把頭埋得更低了,肩膀微微顫抖。另外兩個,則死死地盯著桌面,仿佛那木頭紋理里藏著救命的符咒。

“第六個……”老板娘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帶著一種空洞的回響,“是……是趙瘸子。”

這個名字一出口,角落里的老漢身體劇烈地一抖,幾乎要從凳子上滑下去。他旁邊的同伴趕緊伸手,死死按住了他的胳膊。

“趙瘸子?”我下意識地重復,這個名字像塊冰冷的石頭投入死水。

“嗯。”老板娘的眼神徹底渙散了,沒有焦點地望著虛空,“就上個月的事兒。不是二月二,是臘月二十三,小年。那天……也下著大雪,跟今晚差不多。”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墻壁,看到了那個同樣被風雪吞噬的夜晚。

“趙瘸子手藝不算頂好,但人老實,腿腳不方便,就在自家那間小土坯房里給人剃頭。那天晚上,他婆娘去鄰村閨女家了,就他一個。第二天……雪停了,有人去找他剃頭過年,怎么拍門都沒人應。門……是從里面閂死的。”

我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風雪拍打著門窗,發出嗚咽般的聲響,仿佛在為這個故事伴奏。

“后來……是喊了幾個后生,硬是把那扇破木門撞開的。”老板娘的聲音抖得厲害,帶著無法抑制的寒意,“屋里……冷得像冰窖。趙瘸子……就坐在他那把給客人坐的破椅子上……背對著門。那把磨刀用的牛皮蕩刀布,勒在他自個兒的脖子上……勒得死死的,打了死結……勒進肉里去了……”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那窒息的痛苦也扼住了她的喉嚨:“臉……憋得像個紫茄子……眼珠子……瞪得……快掉出來了……就那樣……直勾勾地盯著……對面那把……空椅子!”

“空椅子?”我下意識地問,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對……空的!”老板娘猛地拔高了聲音,又像是被自己的聲音嚇到,立刻壓得極低,變成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耳語,“第七個!第七個剃頭的,是老孫頭!”

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墻上那排剃刀的最末端。油燈光線昏暗,但我清晰地看到,那第七把刀,刀身似乎比其他的更寬厚一些,木柄也格外長,上面刻著幾道模糊的凹槽,像是某種簡陋的符咒。它就那樣靜靜地掛著,刀尖朝下,指向冰冷的地面。

“老孫頭是正月十五……沒的。”老板娘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冰碴子,“就在他家……那張祖傳的剃頭躺椅上……躺得筆直。身上蓋著塊白布……干干凈凈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像睡著了……可人早就硬了……”

她停頓了,身體篩糠般抖起來,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恐懼,死死盯著我,又像是穿透我,盯著我身后某個虛無的點。

“他婆娘……哭昏過去好幾回……說……”老板娘的聲音陡然壓得極低,如同毒蛇在耳邊嘶嘶吐信,“說老孫頭……咽氣前……眼睛突然睜開了……睜得老大……就那么直勾勾地盯著……盯著那把空椅子……看……”

我的心跳驟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凝固了。一股陰冷的氣息順著脊椎爬升,扼住了我的喉嚨。整個屋子死寂得可怕,連風雪聲都仿佛在這一刻被隔絕了。

老板娘的聲音,帶著一種被地獄浸染過的寒氣,幽幽地吐出最后幾個字:

“……他說……‘輪到……我了’。”

“輪到我了……”

這三個字,像三根冰冷的鋼針,狠狠扎進我的耳膜,直刺大腦深處。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從腳底板“嗖”地一下竄上天靈蓋,凍得我頭皮發麻,四肢百骸都僵硬了。屋子里那點可憐的暖意被徹底抽空,只剩下刺骨的陰冷,粘稠得如同冰水,緊緊裹住身體。墻上那七把銹跡斑斑的剃刀,在昏黃的油燈下,仿佛突然活了過來,散發出幽幽的死氣,無聲地指向我。

就在這時——

“嗡……”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金屬震顫聲,毫無征兆地響起。

聲音的源頭,正是墻上掛著的那排剃刀!最末端,那第七把刀柄格外長的老剃刀,正詭異地、極其輕微地上下顫動著!銹蝕的刀身和粗糙的木柄之間,似乎產生了某種違背常理的共鳴,發出持續不斷的、令人牙酸的、低沉而壓抑的“嗡嗡”聲!

那聲音像無數根冰冷的絲線,瞬間纏住了我的心臟,越收越緊。

更恐怖的是,它刀尖所指的方向,變了!

剛才,它明明和其他六把刀一樣,刀尖垂直向下,指向冰冷的地面。可現在,那銹跡斑斑、沾滿不祥污漬的刀尖,竟微微地、卻無比明確地偏移了角度!它不再指向地面,而是……直直地指向了我!

仿佛冥冥中有一只無形的、冰冷的手,輕輕撥動了它,將它那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兇戾鋒芒,精準地對準了我的眉心!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沖向了頭頂,又在瞬間凍結。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持續不斷的、催命符般的“嗡嗡”聲,還有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的巨響。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凍住的雕像,只有眼角的余光捕捉到角落里的景象——那三個喝酒的山民,此刻像受驚的野獸,猛地從凳子上彈了起來!臉上再不是麻木和黑紅,而是被一種極致的恐懼扭曲得變了形。他們的眼睛瞪得滾圓,死死地盯著墻上那柄兀自震顫的兇器,又驚恐萬分地掃過我,仿佛我身上瞬間沾染了什么致命的瘟疫。

那個胡子拉碴的老漢,更是發出一聲短促、破碎、不似人聲的嗚咽:“呃啊……”他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頭,全靠旁邊兩人死死架住才沒癱倒在地。他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深入骨髓的驚駭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看著死人的絕望。

“嗡……嗡……”第七把刀的震顫聲還在持續,低沉,執著,如同地獄傳來的喪鐘。刀尖那一點幽幽的寒光,在油燈昏黃的光線下,像一只冰冷的獨眼,一瞬不瞬地鎖定了我。

我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動眼珠,目光從墻上那柄索命的兇器,移向自己的肩頭。

那里,剛剛進門時撣落的、幾片未曾融化的雪花,在昏黃的光線下,白得刺眼。

像極了……祭奠用的紙錢。

“嗡……嗡……”

那聲音不大,卻像無數根冰冷的鋼針,直接扎進顱骨深處,攪得我腦漿都在發顫。墻上第七把老剃刀的震顫沒有停止,反而越來越清晰,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低沉的執著。銹跡斑斑的刀尖,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扳住,頑固地、分毫不差地指向我的眉心。昏黃的油燈下,那一點金屬的冷光,如同毒蛇鎖定獵物的獨眼。

角落里,那三個山民徹底崩潰了。

“鬼!是鬼!它找上他了!找上他了!”胡子拉碴的老漢嘶聲尖叫,聲音扭曲變形,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恐懼。他像被抽掉了骨頭,整個人往下出溜,全靠旁邊兩人死命拖拽。另外兩個也好不到哪去,臉色慘白如紙,眼珠子瞪得幾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盯著墻上那把索命的兇器,又驚恐萬分地掃過我,仿佛我身上已經打上了死亡的烙印。他們架著癱軟的老漢,跌跌撞撞地就往通鋪另一頭的黑暗里縮,恨不得把自己嵌進土坯墻里,離我越遠越好。

“輪到我了……”老板娘那嘶啞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低語,再次在我腦子里炸開。冰冷的恐懼像毒液一樣瞬間麻痹了我的四肢,但常年跑車在荒山野嶺、生死邊緣練就的本能,卻在這一刻如同困獸般咆哮起來!

跑!必須離開這個鬼地方!現在!馬上!

我幾乎是憑著肌肉記憶猛地轉身,沉重的軍靴狠狠蹬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爆發出全身的力量,朝著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沖去!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沖出去!沖進風雪里!離開這掛著七把死人刀的屋子!

就在我離門口還有兩步之遙,手指幾乎要觸碰到冰涼門閂的瞬間——

“砰!!”

一聲沉悶得如同重錘擂鼓的巨響,在我身后猛地炸開!震得整個屋子都仿佛晃了一晃!

我駭然回頭。

只見柜臺后面,那個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老板娘,此刻正死死地、用盡全身力氣將一個沉重的、裝著半桶水的破鐵桶狠狠頓在油膩的地面上!渾濁的水花濺得老高。她佝僂著腰,粗重地喘息著,渾濁的眼睛像淬了毒的刀子,惡狠狠地剜著我,里面翻滾著一種極其復雜的東西——有恐懼,有怨毒,還有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

“想跑?!”她嘶啞的聲音如同破鑼,刺得人耳膜生疼,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硬擠出來的冰碴子,“晚了!被‘它’指上了……你跑得了嗎?!”

她的目光猛地掃向墻上那排幽森的剃刀,最后定格在兀自震顫、刀尖直指我的第七把刀上,臉上肌肉扭曲,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慘笑:“看見沒?它在催命了!‘輪到你了’!誰也躲不掉!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下一個……就是你!”

“嗡……嗡……”第七把刀的震顫聲仿佛在應和著她的詛咒,更加急促,更加清晰,像無數只螞蟻在啃噬我的神經。

恐懼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跑?被她這一吼,那扇薄薄的木門仿佛成了遙不可及的生死界限。跑出去,外面是吞噬一切的暴風雪,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荒野。留在這里?面對這七把索命的兇器和這個狀若瘋魔的女人?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角落里那個幾乎癱軟的老漢,突然爆發出一種瀕死般的、帶著哭腔的嚎叫:“不……不能讓他走!他走了……‘它’……‘它’會發怒!會……會找上我們!找上整個村子!”他枯瘦的手指痙攣地指向我,又指向那排剃刀,渾濁的老淚混著鼻涕一起流下來,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下一個……下一個就該輪到……輪到……”

他旁邊架著他的一個稍年輕些的漢子,臉色鐵青,猛地一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用胳膊肘狠狠捅了捅老漢的肋下,厲聲打斷他:“閉嘴!老蔫巴!別嚎了!”

那叫老蔫巴的老漢被他這一捅,差點背過氣去,劇烈地咳嗽起來,剩下的話被堵在了喉嚨里,只剩下嗬嗬的抽氣聲。

那年輕漢子死死按住老蔫巴,布滿血絲的眼睛轉向我,又飛快地瞟了一眼墻上震顫的剃刀,眼神里充滿了掙扎和一種深不見底的恐懼。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聲音嘶啞,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意味,對著老板娘,又像是在對無形的空氣說話:“……‘它’……‘它’只認剃頭的……只認那把椅子……這……這是個外鄉人……就是個跑車的……‘它’……‘它’會不會……認錯了?”

這話像是黑暗中陡然擦亮的一根火柴!微弱,卻瞬間照亮了我幾乎被恐懼凍結的思維!

只認剃頭的?只認那把椅子?

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射向墻角——那張空椅子!趙瘸子死時直勾勾盯著的那把空椅子!老孫頭咽氣前也盯著的那把空椅子!

一把普通的、沾滿污垢的破木椅子,此刻在昏暗搖曳的油燈下,卻仿佛散發著比那七把剃刀更令人心悸的邪異氣息。它就是整個恐怖漩渦的核心!是連接生與死、人與“它”的詭異節點!

“椅子……”我喉嚨干澀,幾乎發不出聲音,只能死死盯著那把空椅子。

老板娘渾濁的眼珠劇烈地轉動了一下,順著我的目光看向那把椅子,臉上的肌肉抽搐著,似乎被年輕漢子的話觸動,又似乎陷入了某種更深的恐懼和茫然。“認……認錯?”她喃喃自語,聲音飄忽不定,“‘它’……會認錯嗎?可刀……刀指著他了……指著他了……”

“嗡……”第七把刀的震顫聲陡然拔高了一個調門,仿佛帶著一絲不耐和催促!

這刺耳的聲音如同冷水澆頭,瞬間將我從短暫的思考中驚醒!認不認錯,不是現在能搞清楚的!留在這里,只有死路一條!無論“它”認不認我,這屋子本身,就是一座活棺材!

跑!必須跑!哪怕出去凍死,也比被這鬼東西無聲無息地勒死在這強!

“讓開!”我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身體里最后一絲力氣爆發出來,不再猶豫,猛地撞向那扇沉重的木門!

“哐當——!”

門被我狠狠撞開!狂暴的風雪瞬間倒灌進來,冰冷刺骨,如同無數把鋒利的刀片刮在臉上,幾乎讓人窒息。外面是徹底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只有雪片在狂風中瘋狂翻卷,發出凄厲的嗚咽。

我一步就跨了出去,冰冷的雪沫瞬間灌滿了脖子。身后,傳來老板娘尖利刺耳、如同夜梟般的嘶喊:“你跑不了!‘它’盯上你了!跑到天邊也跑不掉——!”

還有老蔫巴那絕望的、帶著哭腔的嚎叫:“完了……惹怒‘它’了……我們……我們都得死……”

以及那第七把剃刀,那催命符般的“嗡嗡”震顫聲,仿佛穿透了風雪和厚重的門板,依舊死死地釘在我的后腦勺上!

冰冷!刺骨的冰冷!

雪片不再是雪片,是億萬把淬了冰的碎玻璃渣,借著狂暴的風勢,狠狠砸在臉上、手上,鉆進領口、袖口,瞬間帶走所有溫度。眼前一片混沌的慘白,天地間只剩下風雪的咆哮,像無數厲鬼在耳邊哭嚎。腳下的雪深及膝蓋,每抬起一步,都像在粘稠冰冷的沼澤里拔腿,沉重得讓人絕望。

身后那棟如同巨大墳塋的客店,迅速被翻卷的雪幕吞噬,只剩下一點昏黃模糊的光暈,像垂死巨獸最后渾濁的眼珠,在黑暗中絕望地眨動了幾下,最終徹底熄滅。老板娘那怨毒的詛咒和老蔫巴絕望的哭嚎,也被風雪的嘶吼徹底淹沒。

跑!跑!腦子里只剩下這一個念頭在瘋狂吶喊!身體在極度的寒冷和恐懼中爆發出最后的潛能,我深一腳淺一腳,憑著來時的模糊記憶和求生的本能,朝著卡車趴窩的方向死命掙扎。

風雪像是有生命,是無數只冰冷滑膩的手,死死纏住我的腿,拼命把我往后拽。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氣管和肺葉火辣辣地疼。臉上早已麻木,感覺不到風雪抽打的刺痛,只有一種被凍僵的硬殼包裹著的鈍感。那第七把剃刀“嗡嗡”的震顫聲,似乎并沒有因為距離而減弱,反而像直接響在顱腔里,與風雪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瘋狂的背景噪音。

“輪到……我了……”

“嗡……嗡……”

幻覺?還是那鬼東西真的追來了?我不敢回頭,也根本無法回頭。風雪抽打著,只能死死盯著前方混沌的黑暗,祈禱著快點看到那熟悉的車頭輪廓。

不知掙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就在我感覺四肢百骸都即將被凍僵、意識開始模糊飄散的時候——

前方!風雪肆虐的混沌中,一個龐大、沉默的黑色輪廓,如同擱淺的巨鯨,靜靜地趴伏在厚厚的雪被之上!

我的車!

一股難以言喻的狂喜和力量瞬間沖垮了寒冷和恐懼!我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撲了過去,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手套傳來,卻如同燒紅的烙鐵般滾燙!是生的希望!

“咔噠…咔噠…咔噠…”

鑰匙!快!我哆嗦著,僵硬的手指幾乎不聽使喚,摸索著駕駛室的門鎖。那該死的“嗡嗡”聲似乎更近了,貼著我的后頸,冰冷的氣息吹拂著汗毛。恐懼讓手指更加笨拙,鑰匙幾次都插不進鎖孔。

“快點!快點啊!”我對著自己低吼,牙齒咯咯打顫。

終于!“咔噠”一聲脆響!鎖開了!

我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拉開車門,沉重的風雪幾乎同時將我推進駕駛室。我反手用肩膀狠狠一頂,“砰”地一聲巨響,車門死死關上!瞬間,外面鬼哭狼嚎般的風雪聲被隔絕了大半,只剩下沉悶的撞擊聲。

駕駛室里冰冷刺骨,殘留的寒氣比外面好不了多少,但至少沒有了那無處不在的風刀。我癱在駕駛座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肺葉像個破風箱,劇烈地起伏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血腥味和冰渣的刺痛。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冷汗浸透了內衣,此刻被車里的冷氣一激,更是冷得鉆心。

安全了……暫時安全了……

我大口喘息著,試圖平復快要炸裂的心跳。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副駕駛的車窗玻璃。

玻璃上結著一層厚厚的冰霜,模糊不清。但在那冰霜覆蓋的窗角,借著儀表盤微弱的光線,我似乎看到了一小塊被什么東西蹭過的痕跡,露出了下面相對清晰的玻璃。

那痕跡……像是一個模糊的指印。

一個……微微彎曲、帶著某種詭異弧度的指印。不像是凍僵的手指無意蹭上的,倒像是什么東西……隔著冰冷的玻璃,輕輕地點了一下。

一股寒意,比車外的風雪更甚,瞬間從尾椎骨竄起,直沖天靈蓋!

“嗡……”

那該死的、如同跗骨之蛆的聲音,仿佛就貼著車門的縫隙,清晰地鉆了進來!

它沒走!它跟來了!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我猛地撲向點火鑰匙,手指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扭動!快啟動!離開這里!

“嗡……嗡……”引擎在極寒中發出沉悶無力的呻吟,如同垂死的病人,轉動了幾下,便徹底沉寂下去,只剩下電瓶發出“滋滋”的哀鳴。沒油了!之前趴窩,柴油已經耗盡!

絕望!冰冷的絕望扼住了我的喉嚨!我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透過沾滿雪沫的前擋風玻璃,死死盯著外面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風雪。那客店的方向,早已被徹底淹沒,仿佛從未存在過。

它……在哪里?它……是什么?

“輪到……我了……”

那老板娘嘶啞的詛咒,如同鬼魅的低語,再次在死寂冰冷的駕駛室里幽幽響起。

突然!

“滋滋……咔……咔……”

車載收音機,那早已因為信號微弱而沉寂多時的破舊機器,毫無征兆地自動打開了!發出一陣刺耳的電流噪音,在死寂的車廂里顯得格外驚悚!

緊接著,一個極其微弱、斷斷續續、仿佛來自地底深處、又像是被風雪揉碎了的男人聲音,混在強烈的電流干擾聲中,艱難地鉆了出來,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

“……下……下一個……該……誰……了……”

聲音響起的瞬間,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

副駕駛的車窗玻璃上,那個模糊的、帶著詭異弧度的指印旁邊,一小片凝結的冰霜,無聲無息地融化了。融化后的水痕,在冰冷的玻璃上,緩緩地、清晰地……勾勒出一道細細的、冰冷的、向上彎曲的弧線。

像一個……無聲的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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