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長途時,卡車后輪被扎,被迫停在“長壽村”求援。
村民熱情得過分,老村長邀請我參加祠堂“添福”儀式。
半夜被銅鈴聲驚醒,偷看到村民將一口紅棺豎著埋進祠堂后院。
月光下,看清新立石碑上刻著的名字竟是我——王建軍。
村長兒子醉醺醺拍我肩膀:“爹說…借你四十年陽壽…給我續(xù)命…”
祠堂門縫里,一具枯槁尸體躺在供桌上,那張臉與我年輕時照片驚人相似。
身后傳來老村長嘶啞的聲音:“時辰到了…上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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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道的柏油路在正午的毒日頭底下軟塌塌地冒著熱氣,像一條快要化了的黑蛇。我這輛老伙計——東風重卡——喘著粗氣,靠邊趴了窩。右后輪癟得像個泄了氣的皮球,鋼圈都險險壓到了滾燙的路面。我狠狠抹了一把順著眉弓往下淌的汗,咸澀刺得眼睛生疼。操他媽的,不知道哪個缺德帶冒煙的孫子在路上撒了三角釘,專坑我們這種跑長途的。
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手機信號格比我的血壓還低。舉著手機原地轉了三圈,才在路旁一塊半人高的茅草叢后面,瞥見一條被車輪子壓出來的、坑坑洼洼的黃土岔道,盡頭影影綽綽似乎有房屋的影子。路旁歪著一塊木頭牌子,紅漆剝落得厲害,勉強能認出“長壽村”三個字,透著一股子年深日久的陳舊味。
推開車門,一股裹著灰塵的熱浪劈頭蓋臉砸過來。我拎上隨車的大號扳手和水壺,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那條土路往里走。路兩邊的野草長得瘋,幾乎要淹沒路面,草尖刮在褲腿上,發(fā)出沙沙的響動。奇怪的是,一路過來,別說人,連聲狗叫都沒聽見,只有頭頂上幾只黑老鴰啞著嗓子叫喚,聽得人心里發(fā)毛。
村子比我想象的更小、更破敗。十幾戶土坯房子擠在一起,墻皮大片剝落,露出里面黃褐色的草筋泥。房頂?shù)暮谕邭埲辈蝗L著些枯黃的雜草。整個村子靜得嚇人,靜得能聽見自己踩在浮土上的腳步聲。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底下,倒是蹲著幾個抽旱煙的老頭,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褂子,臉上的褶子深得像刀刻的。他們聽見我的腳步聲,慢悠悠地轉過臉,渾濁的眼珠子齊刷刷地釘在我身上,那眼神,怎么說呢,不像看人,倒像在估量一件剛出土的物件,帶著點審視,又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渴盼?
“幾位大爺,”我擠出個跑車人慣有的、帶點討好意味的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和氣,“打擾了,我車壞在國道路邊上了,輪胎被扎了,想問問咱村里有會補胎的師傅沒?或者能搭把手幫個忙?”
那幾個老頭沒立刻答話,只是互相遞了個眼色,其中一個缺了門牙的,癟著嘴嘿嘿笑了兩聲,露出黑洞洞的口腔,聲音嘶啞:“外鄉(xiāng)人?稀客啊…稀客…”另一個干瘦得像根老竹竿的,慢騰騰地站起身,煙桿在鞋底上磕了磕灰:“補胎?莫得莫得。不過…你等著,我去喊村長。”
沒過多久,一個穿著同樣陳舊但還算整潔藍布褂子的老頭被簇擁著過來了。他頭發(fā)花白稀疏,梳得一絲不茍,臉上皺紋堆壘,但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兩盞在深夜里點著的油燈,幽幽地打量著我。他就是村長。
“同志,辛苦了辛苦了!”老村長幾步上前,一把握住我滿是油污的手,那手勁兒大得驚人,而且手心一片冰涼,激得我打了個哆嗦,“這大熱天的,遭罪了!快,進村喝口水歇歇腳!”他身后的村民們也呼啦一下圍了上來,男的女的都有,臉上掛著幾乎一模一樣的、過分熱情的笑容,七嘴八舌地招呼著,推著我往村里走。他們的熱情像一張濕漉漉的網,劈頭蓋臉罩下來,讓人透不過氣。更讓我心里發(fā)毛的是,村里僅有的兩條瘦骨嶙峋的土狗,遠遠看見我,夾著尾巴嗚咽一聲,掉頭就跑得沒影了。
我被半推半搡地帶到了村西頭一座明顯比其他房子高大些的老屋前,門楣上掛著個褪了色的木匾,刻著“李氏宗祠”四個模糊的字。這就是村長家兼村里的祠堂。堂屋里光線昏暗,彌漫著一股陳年的灰塵、霉味和劣質香燭混合的怪異氣味。一個面色蒼白、眼袋浮腫的年輕男人縮在角落的竹椅上,眼神呆滯,嘴角時不時神經質地抽搐一下,手指頭無意識地摳著椅子邊沿。村長介紹說是他兒子,叫李茂林,有“不足之癥”,從小身體就弱。
“王師傅,莫急莫急,”老村長親自給我倒了碗渾濁的茶水,碗沿一圈黑膩的茶垢,“補胎的事,等日頭偏西些,涼快點了,我找人幫你弄。眼下,有件要緊事,非你幫忙不可啊!”
我端著那碗不敢下口的茶,心里警鈴大作:“村長,您太客氣了,我就一過路的,能幫啥忙?”
“幫大忙!添福氣!”老村長湊近了些,那雙油燈似的眼睛死死盯著我,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狂熱,“今晚子時,祠堂要給老祖宗行‘添福延壽’的禮!你是外鄉(xiāng)來的壯勞力,陽氣足,福緣厚!能請到你來觀禮、沾沾福氣,那是我們全村的造化!這禮一成,別說你的車胎,往后你跑車,保管順風順水,無災無難!”
他話說得玄乎,語氣更是不容推拒。旁邊圍著的村民也紛紛附和,臉上那種過分熱切的笑容更深了,眼神直勾勾的,看得我后背寒毛倒豎。我心知這地方透著邪性,但眼下輪胎癟了,手機沒信號,人生地不熟,硬要走怕是更難。我只好含糊地應承下來,心里打定主意,天一擦黑,無論如何也得想辦法溜出去看看我的車。
祠堂后院給我臨時騰了間堆雜物的偏房,窗戶紙破了好幾個洞,糊著舊報紙。屋里一股子濃重的灰塵和陳年谷物的氣味。晚飯是村長老婆端來的,一碗干硬的糙米飯,一碟黑乎乎的咸菜,還有一碗飄著幾片肥肉的燉菜,油膩膩的,味道也怪。我勉強扒拉了幾口,實在沒胃口。那個病懨懨的李茂林也坐在堂屋吃飯,眼神時不時瞟過來,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探究和…貪婪?他吃得很少,動作僵硬。
夜幕沉沉落下,沒有月亮,只有幾顆慘淡的星子釘在墨黑的天幕上。整個長壽村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連蟲鳴都聽不見一聲,只有風穿過破敗窗欞的嗚咽。我躺在硌人的木板床上,毫無睡意,白天村民詭異的笑容、老村長那雙亮得嚇人的眼睛、還有李茂林呆滯的神情,在腦子里來回打轉。那碗油膩的燉菜在胃里翻攪,隱隱作痛。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我意識有些模糊的時候,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叮鈴…叮鈴…”聲,像冰冷的金屬片在摩擦,穿透死寂的夜,鉆進我的耳朵。不是風聲!我猛地睜開眼,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那鈴聲斷斷續(xù)續(xù),帶著一種詭異的節(jié)奏感,像是某種信號,從祠堂后院的方向傳來。
我屏住呼吸,像只貍貓一樣悄無聲息地滑下床,赤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湊到門板那條寬大的縫隙前,瞇起眼往外看。祠堂后院里不知何時點起了幾盞白紙燈籠,光線昏暗慘白,在地上投下幢幢鬼影。白天見過的幾個精壯村民,此刻都穿著半新不舊的靛藍色衣褲,表情肅穆得近乎麻木。他們圍在一口棺材旁邊——那棺材刷著刺目的猩紅漆,在慘白燈光下紅得像要滴出血來!兩個村民正用粗麻繩吃力地將那口沉重的紅棺,一點一點地…豎起來!不是橫放,是豎直了往一個剛挖好的深坑里放!
豎葬!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我聽說過一些邪門的傳說,豎著埋人,那是要鎮(zhèn)魂、要養(yǎng)煞!我的牙齒不受控制地開始打顫,死死咬住牙關才沒發(fā)出聲音。冷汗浸透了背心。
就在這時,一陣陰風打著旋卷過院子,吹得那幾盞白紙燈籠劇烈搖晃,光影亂舞。就在燈籠光線猛然照亮坑邊那塊剛立起來的青石碑的一剎那——我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了!
石碑很新,鑿痕清晰。借著那慘白搖晃的光,上面赫然刻著幾個觸目驚心的大字:
**顯考王公建軍之墓**
王建軍!我的名字!
嗡的一聲,腦子里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了!一股無法形容的巨大恐懼攫住了我,渾身冰冷,四肢僵硬,幾乎無法呼吸。他們不是在給什么老祖宗添福…他們是在給我…準備墳?!那口豎著的紅棺材…是給我準備的?!
我像被抽掉了骨頭,癱軟地順著門板滑坐到冰冷的地上,牙齒磕碰得咯咯作響。外面豎棺落坑的沉悶聲響,村民低沉的吆喝聲,還有那催命般的“叮鈴”鈴聲,混合著鉆進耳朵,像鈍刀子割肉。完了…完了…這他媽是個吃人的鬼村!什么添福,分明是要借我的命!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詭異的聲響終于停了。院子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燈籠在風里輕輕搖晃。我癱在地上,冷汗浸透了衣服,黏膩冰冷地貼在身上。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逃!必須馬上逃!趁現(xiàn)在!
我掙扎著爬起來,手腳還在發(fā)軟,像踩在棉花上。心臟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太陽穴突突地疼。得繞開祠堂正門,從后窗爬出去!我摸索到偏房那扇破舊的后窗,用盡全身力氣去推那扇吱呀作響的窗欞,腐朽的木框摩擦著,發(fā)出刺耳的呻吟。這聲音在死寂的夜里顯得格外響亮!我嚇得魂飛魄散,動作僵住,側耳傾聽外面的動靜。
還好,只有風聲。我連滾帶爬地從窗戶翻出去,后背重重摔在祠堂后墻根下松軟的泥地上,也顧不上疼,手腳并用地爬起來,像只受驚的兔子,沿著祠堂后墻的陰影,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村口的方向沒命地狂奔。
黑暗濃稠得像墨汁,腳下的土路坑洼不平。風聲在耳邊呼嘯,刮得臉頰生疼。肺像破風箱一樣拉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血腥味。我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跑!跑到國道上!跑到我的卡車那里!
剛拐過一個堆滿柴禾的墻角,一股濃烈刺鼻的酒氣混合著劣質煙草味猛地撲面而來!一個黑影踉踉蹌蹌地從旁邊一條更黑的小巷里撞了出來,幾乎和我撞個滿懷!
“哎喲!”那人驚叫一聲,聲音含糊。
我嚇得魂飛天外,借著微弱星光一看,正是村長那個病癆鬼兒子——李茂林!他顯然是喝醉了,臉色在黑暗中泛著一種不正常的青灰,眼神渾濁,身體搖搖晃晃。他看清是我,那雙呆滯的眼睛里竟然猛地爆發(fā)出一種極其詭異的光彩,像是餓狼看到了血肉。
“嘿…嘿嘿…王…王哥…”李茂林噴著酒臭,咧開嘴,露出焦黃的牙齒,臉上擠出一個極其扭曲的笑容。他伸出枯瘦如柴的手,帶著令人作嘔的酒氣和一股說不出的陰冷,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力氣大得驚人。他湊得更近,幾乎是貼著我耳朵,帶著一種醉醺醺的得意和令人毛骨悚然的親昵,口齒不清地嘟囔:
“跑…跑啥呀…爹…爹都安排好啦…嗝…”他打了個惡臭的酒嗝,熱氣噴在我臉上,“借…借你四十年…陽…陽壽…給…給我續(xù)命…咱…咱兄弟倆…一起活…嘿嘿…一起活…”
借壽!四十年陽壽!給他續(xù)命!
李茂林那醉醺醺的話像一道帶著冰碴的閃電,狠狠劈進我的天靈蓋!白天所有的詭異——過分熱情的村民、豎葬的紅棺、刻著我名字的石碑——瞬間被這條殘酷的線索串了起來!這根本不是什么添福延壽的儀式,這是一場活生生的謀殺!用我的命,填他兒子的壽!
一股無法形容的惡寒瞬間凍結了我的四肢百骸,緊接著是火山爆發(fā)般的狂怒和求生欲!我猛地一矮身,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撞在李茂林干癟的胸口上!
“呃!”李茂林猝不及防,被我撞得蹬蹬蹬連退幾步,后背重重撞在身后的土墻上,發(fā)出一聲悶響。他捂著胸口,那張青灰的臉因為疼痛和憤怒扭曲起來,渾濁的眼睛死死瞪著我,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
我哪還敢停留!趁他還沒緩過氣,轉身就像瘋了一樣繼續(xù)朝著記憶中過道的方向狂奔!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幾乎要炸開!身后傳來李茂林嘶啞含混的咒罵和踉蹌追趕的腳步聲,像索命的惡鬼。
跑!跑!腦子里只剩下這一個字在轟鳴!黑暗中的土路仿佛沒有盡頭,兩旁的破敗屋舍如同蹲伏的巨獸,投下猙獰的陰影。肺葉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味,雙腿沉重得像灌滿了鉛。但我不能停!停下來就是死!
終于,前方出現(xiàn)了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模糊的輪廓!看到了希望,我?guī)缀跽ジ闪俗詈笠唤z力氣,發(fā)足狂奔!只要沖過老槐樹,再往前不遠就是國道!我的車!
就在我即將沖出村口,目光掃過老槐樹那巨大扭曲的樹冠時,我的腳步猛地一個趔趄,差點一頭栽倒!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倒流,沖得我眼前發(fā)黑!
那棵巨大的老槐樹!一根粗壯的橫枝上,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樹影里,赫然吊著一個人形的輪廓!像一塊破敗的、被遺棄的抹布,在夜風中…極其輕微地晃蕩著!
是誰?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心臟。我下意識地仰頭,目光死死釘在那懸掛的影子上。就在這時,一陣邪風打著旋猛地掠過村口,粗暴地撕扯開濃密的枝葉,將一片慘淡的、不知從何而來的微光(也許是遠處國道偶爾閃過的車燈?也許是天際將明未明的一絲慘白?)短暫地投射在那吊著的人影臉上——
一張臉!
一張干癟枯槁、毫無生氣的臉!皮膚緊貼著骨頭,呈現(xiàn)出灰敗的死青色,眼窩深陷成兩個黑洞,嘴巴微微張開,露出幾顆殘缺的黃牙。那張臉…那張臉…雖然被死亡徹底扭曲、脫水,像一張揉皺的舊羊皮紙,但那五官的輪廓…那眉骨的走向…那鼻梁的形狀…甚至那下頜的線條…
嗡——!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沖上頭頂?shù)霓Z鳴和心臟瘋狂撞擊肋骨的聲音!那張臉…那張臉分明就是我!是我二十七八歲、風華正茂時證件照上的模樣!一個被歲月和死亡徹底風干、掏空了的…我!
“呃…”一聲壓抑不住的、瀕死的抽氣從我喉嚨里擠出來。胃里翻江倒海,白天吃下的那點東西混合著酸澀的膽汁猛地沖上喉頭。我死死捂住嘴,才沒當場嘔吐出來。巨大的恐懼和荒誕感像兩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咽喉。我是誰?吊著的是誰?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我魂飛魄散、僵立當場,目光無法從那具吊在樹上、酷似自己的干尸臉上移開分毫的瞬間——
祠堂方向!那片被慘淡微光勾勒出的、如同蹲伏巨獸剪影的黑暗里,祠堂那兩扇沉重的、布滿歲月裂紋的黑漆大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一條縫隙。
縫隙里,沒有光透出,只有比夜色更濃稠的黑暗。
一個佝僂的、穿著深色衣服的身影,如同從墨汁里剪出來的一樣,無聲無息地嵌在那道門縫的黑暗中。是老村長!他整個人似乎都融入了那片陰影里,只有那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像兩點燃燒在墳塋深處的鬼火,穿透十幾米的距離,冰冷地、精準地…鎖定了僵在村口的我!
一個嘶啞、干澀、帶著一種非人般冰冷腔調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毒的針,清晰地刺破死寂的夜風,直直釘進我的耳膜:
“時辰到了……”
那聲音頓了頓,像鈍刀子在生銹的鐵皮上刮擦,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主宰生死的殘酷。
“…上祭品。”
祭品!這兩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靈魂上!
跑!
求生的本能終于壓倒了那滅頂?shù)目謶趾脱灒∧X子里只剩下這一個字在瘋狂燃燒!我甚至顧不上再看一眼樹上那具恐怖的干尸,也顧不上去想老村長那聲“祭品”意味著什么,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我猛地擰身,爆發(fā)出野獸般的嚎叫,用盡全身殘存的力量,像一顆被點燃的炮彈,朝著老槐樹旁、通往國道的那個唯一豁口,不顧一切地沖撞過去!
身后,祠堂方向傳來一聲尖利刺耳的嗩吶聲!那聲音凄厲無比,撕裂了寂靜的夜!緊接著,是更多雜亂的腳步聲、嘶吼聲、金屬碰撞聲!像一群被驚動的惡鬼,從祠堂那扇地獄之門里洶涌而出!
我什么都顧不上了!眼中只有前方那片象征著生路的、相對開闊的黑暗!沖過去!沖過去就能看到我的卡車!就能活命!
我像瘋牛一樣沖過豁口,沖上了緊鄰村口那條稍微硬實些的土路。再往前百十米,就是國道!我已經能看到遠處國道偶爾閃過的、如同鬼火般微弱卻令人無比心安的汽車燈光!
快!快啊!肺像破風箱一樣嘶吼,雙腿灌了鉛般沉重,每一次邁步都牽扯著全身劇痛。身后追兵的腳步聲、嗩吶聲、嘶吼聲越來越近,像潮水般涌來,幾乎能感受到他們噴出的、帶著血腥味的鼻息!
就在我離國道那片相對平整的路基還有不到二十米,已經能看到我那輛東風重卡模糊而龐大的輪廓時——
身后追得最近的一個村民,猛地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一股惡風襲來!我憑著跑長途多年練就的警覺和對危險的直覺,在千鈞一發(fā)之際猛地向旁邊一撲!
“呼!”一根粗重的木棒帶著沉悶的破空聲,幾乎是擦著我的后腦勺砸了過去!重重地砸在我腳邊的地上,濺起一片塵土!
我狼狽地翻滾在地,顧不上疼痛,手腳并用地往前爬!眼角余光瞥見,就在剛才我撲倒的地方旁邊,竟然是一個半塌的土坑!坑里散落著朽爛的木頭和破碎的瓦罐,像是一個廢棄的地窖入口!剛才那一棒子要是砸實了,或者我撲倒時掉進這坑里,后果不堪設想!
“抓住他!別讓他跑了!”老村長那嘶啞的聲音在混亂的嘶吼中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氣急敗壞的狂怒,“要活的!祭品必須活著上供桌!”
活祭品!
這個詞徹底點燃了我最后的瘋狂!我連滾帶爬地站起來,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幾步就沖上了國道堅實的柏油路面!我的卡車!我的老伙計!它就停在十幾米外!
我?guī)缀跏菗涞搅笋{駛室門邊,顫抖的手掏出鑰匙,哆哆嗦嗦地去捅門鎖!快!快啊!身后的追兵已經沖上了國道,雜亂的腳步聲、粗重的喘息聲近在咫尺!一張張在昏暗光線下扭曲的臉,帶著瘋狂的殺意撲了過來!
“咔噠!”門鎖終于開了!我猛地拉開車門,像泥鰍一樣鉆了進去,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帶上沉重的車門!
“砰!砰!砰!”幾乎就在車門關上的同時,幾根棍棒和石塊就重重地砸在了車門和車窗上!鋼化玻璃發(fā)出令人心悸的聲音,瞬間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紋!
“滾開!”我發(fā)出野獸般的咆哮,手忙腳亂地去擰鑰匙!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嗡——!噠噠噠噠——!
引擎發(fā)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般的轟鳴,猛地咆哮起來!成了!
我?guī)缀跏菓{著肌肉記憶,一腳狠狠跺在油門上!沉重的東風重卡發(fā)出一聲怒吼,龐大的車頭猛地向前一竄!那幾個扒在車門和車頭前的村民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力量狠狠甩開,發(fā)出驚恐的慘叫,滾倒在路邊的塵土里!
卡車!動了!
巨大的車輪碾過國道堅實的路面,將那個恐怖的長壽村、那些瘋狂的村民、那棵吊著干尸的老槐樹、還有祠堂里那雙鬼火般的眼睛,連同那口豎著的紅棺和刻著我名字的石碑,統(tǒng)統(tǒng)甩向身后翻滾的黑暗!
我死死攥著方向盤,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白,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后視鏡里,那些村民的身影在卡車卷起的煙塵中揮舞著手臂,如同地獄里不甘心的鬼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嗩吶聲早已聽不見了,只有引擎震耳欲聾的轟鳴和我自己粗重如牛的喘息在駕駛室里回蕩。
活下來了?我真的…活下來了?
冷汗順著額頭流進眼睛,刺得生疼。我胡亂抹了一把臉,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儀表盤。油表指針在三分之一的位置,足夠支撐我開到下一個有人的大鎮(zhèn)子。報警!必須馬上報警!我騰出一只手,顫抖著摸向放在副駕駛座位上的手機。
就在這時——
“滋啦…滋啦…”
車載收音機里,原本播放著某個地方電臺深夜情感節(jié)目的柔和聲音,突然被一陣強烈的電流干擾聲打斷!刺耳的噪音瞬間充斥了整個駕駛室!
我煩躁地伸手想去關掉它。
“滋啦…沙…最新…沙沙…插播一條…沙…緊急尋人啟事…”一個被嚴重干擾、斷斷續(xù)續(xù)的、冰冷的電子合成女音,突兀地從噪音中擠了出來,帶著一種非人的漠然。
“…王建軍…沙沙…男…四十五歲…沙…東風重卡司機…車牌號…沙沙…皖K XXXXX…于本月十七號…沙沙…在G328國道…沙沙…長壽村附近路段…沙沙…失蹤…”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十七號?今天…不就是十七號?!
“…家人…沙沙…焦急萬分…沙…如有知其下落者…沙沙…請速與…沙…聯(lián)系…沙沙…”
收音機里的聲音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重復著,冰冷的電子合成音在死寂的駕駛室里回蕩,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扎進我的耳膜。家人?焦急萬分?失蹤?
巨大的荒誕感和更深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剛剛劫后余生的慶幸。我猛地踩下剎車!刺耳的摩擦聲中,沉重的卡車在空曠無人的國道上滑行了一段,終于停住。
我僵硬地轉過頭,脖子發(fā)出咔咔的輕響,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車窗外后視鏡。
鏡面在車燈照射下微微反光。鏡子里,映著我驚魂未定、沾滿汗水和塵土的臉。然而,就在我這張臉的倒影旁邊,在那片被車燈照亮、又迅速被黑暗吞噬的鏡面邊緣…一張臉,一張青灰色的、浮腫的、帶著巨大眼袋的臉,像一張被水泡爛的紙,緊貼著副駕駛的車窗玻璃!
是李茂林!那個病癆鬼!
他什么時候上來的?!
他咧開嘴,露出焦黃的牙齒,浮腫的臉上擠出一個極其詭異的笑容,無聲地,對著后視鏡里的我,用口型清晰地、一字一頓地吐出幾個字:
“王哥…一起…活…”
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扼住了我的喉嚨!
冷汗像無數(shù)條冰冷的蟲子,瞬間爬滿我的脊背。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每一次泵出的血液都帶著冰碴,凍得我四肢發(fā)麻。李茂林那張緊貼在副駕駛車窗上的青灰浮腫的臉,在昏暗的車廂燈光下扭曲變形,無聲的口型如同最惡毒的詛咒,死死烙在我的視網膜上。
“王哥…一起…活…”
跑!離開這輛車!離開這個鐵皮棺材!
這個念頭像燒紅的烙鐵,燙穿了一切恐懼帶來的僵硬。我甚至來不及細想,身體的本能已經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我?guī)缀跏菓{著肌肉記憶,左手猛地扳開車門鎖扣,右腳狠狠踹向那扇沉重的鐵門!
“哐當——!”
車門帶著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外彈開!夜風夾雜著塵土和柏油路特有的焦糊味,猛地灌了進來。就在車門洞開的瞬間,我整個人像顆出膛的炮彈,不顧一切地向外撲去!完全沒顧及卡車還停在國道中間,完全沒去想身后可能疾馳而來的車輛,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離開!
后背重重砸在粗糙滾燙的柏油路面上,巨大的沖擊力讓我眼前發(fā)黑,五臟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劇烈的摩擦感隔著衣服傳來,火辣辣的疼。我顧不上這些,手腳并用地翻滾、爬起,像一只被獵槍驚散的野獸,用盡殘存的所有力氣,踉蹌著沖向國道對面那片深不見底的、起伏連綿的黑暗荒野!
身后,卡車駕駛室里傳來一聲沉悶的、不似人聲的嘶吼,充滿了驚愕和被愚弄的狂怒。緊接著是“砰!”的一聲巨響,副駕駛的車門也被猛地推開!
跑!跑!不能停!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沖下路基,扎進了齊腰深的、散發(fā)著干枯草腥氣的荒草叢中。荊棘和帶刺的灌木狠狠刮過我的手臂和臉頰,留下火辣辣的刺痛。我不敢回頭,只能拼命向前,肺像破風箱一樣拉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身后的荒野里,傳來沉重而踉蹌的腳步聲,還有粗重得像破風箱般的喘息,越來越近!是李茂林!他竟然真的追出來了!
“王…哥…別…跑…”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嘶啞變形,帶著一種非人的執(zhí)拗,“活…一起…活…”
活你媽!我心中狂罵,求生欲催動著早已透支的身體榨出最后一絲力量。前方似乎有微弱的光線?我瞇起被汗水刺痛的眼睛,奮力撥開擋路的枯枝——一片相對開闊的低洼地出現(xiàn)在眼前,洼地的中心,在稀疏的荒草掩映下,赫然是一片…墳地!
不是規(guī)整的墓園,而是散亂地凸起著十幾個低矮的土包,有些前面歪歪斜斜地插著殘破的木牌或石碑,在慘淡的星光下如同蹲伏的怪獸。洼地邊緣,立著幾棵被雷劈過的枯樹,扭曲的枝椏猙獰地刺向夜空,像絕望伸向天空的鬼爪。
這鬼地方!我心頭一緊,但身后的腳步聲和那催命般的喘息已近在咫尺!沒有退路了!我咬緊牙關,猛地沖下洼地,借著墳包的掩護,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在墓碑和荒草間穿梭閃躲。
“呼…呼…”李茂林的喘息聲就在我身后幾步遠,帶著濃重的腐爛氣息。我猛地撲倒在一個稍大的墳包后面,冰冷的泥土氣息鉆進鼻孔。我屏住呼吸,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喉嚨。
沉重的腳步聲停住了。就在我藏身的墳包另一側。
死寂。只有荒野的風穿過枯草和墳頭的嗚咽。
我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地從墳包邊緣探出半只眼睛。
月光不知何時掙脫了云層,慘白的光像一層冰冷的霜,均勻地灑滿了整個洼地。李茂林就站在離我藏身的墳包不到三米的地方,背對著我。他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褂子在月光下顯得格外詭異。他并沒有四處張望尋找,而是微微佝僂著背,面朝著洼地最深處那棵最大的枯樹。
枯樹下,一個低矮的墳包顯得格外新,土色深褐,墳前沒有墓碑,只孤零零地插著一根頂端系著褪色白布條的竹竿。
李茂林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望著那棵枯樹扭曲的枝椏。他的身體開始以一種極其細微的幅度左右晃動起來,幅度越來越大,越來越快,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的木偶。喉嚨里發(fā)出一種壓抑的、咯咯咯的怪響,像是骨頭在摩擦。
然后,他猛地抬起雙臂,枯瘦的手指扭曲地伸向夜空,對著那棵枯樹,用一種極其古怪、帶著哭腔又像在唱誦的語調,嘶啞地喊了起來:
“爹…爹啊…時辰到了…時辰到了…祭品…祭品跑了…跑了啊…”他的聲音充滿了孩童般的委屈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新魂…新魂跑了…舊魂…舊魂壓不住了啊…爹…你回來…回來看看啊…”
新魂?舊魂?壓不住?
這幾個詞像冰錐刺進我的大腦!電光火石間,祠堂后院那口豎葬的紅棺、槐樹上吊著的酷似我的干尸、李茂林口中“借你四十年陽壽給我續(xù)命”、老村長那聲“上祭品”…所有的碎片瞬間被一種極其陰森恐怖的邏輯強行拼湊了起來!
借壽是假!續(xù)命是假!這根本就是一場更古老、更邪惡的儀式!他們需要一個“新魂”——一個強壯外鄉(xiāng)人的魂魄——去鎮(zhèn)壓某個墳塋里因為怨念或邪術而無法安息的“舊魂”!那個槐樹上吊著的干尸,就是上一個被用來“鎮(zhèn)壓”的犧牲品!而李茂林口中“爹啊…你回來看看”,那個埋在這棵枯樹下沒有墓碑的墳包里的人…恐怕就是老村長!他早就死了!他用自己的死,或者某種邪法,成了這個鎮(zhèn)壓儀式的核心!而李茂林,這個看似病弱的兒子,才是真正維持這一切邪術的…活著的“樁”!
“時辰到了…壓不住了啊…”李茂林還在對著枯樹哭嚎,身體劇烈地搖晃著,聲音里充滿了絕望的瘋狂,“…爹…爹…新魂跑了…舊魂…舊魂要出來了…要出來了啊!!!”
隨著他最后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嘶吼,洼地里的風驟然停了。不,不是停了,是凝固了!空氣像水銀一樣沉重粘稠。一種難以形容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瞬間籠罩了整個洼地。月光似乎也黯淡了幾分。
“嗚——”
一聲極其悠長、極其凄厲的嗚咽聲,仿佛從地底最深處傳來,帶著無盡的怨毒和冰冷,猛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氣!那聲音不是來自任何一個方向,而是充斥了整個空間,鉆進我的每一個毛孔!
緊接著,李茂林面前那個低矮的新墳包…動了!
墳頂?shù)哪嗤粒叵蛳禄洌∫恢豢蓍碌摹⒅讣灼岷诩忾L的手,猛地從松動的泥土中破土而出!五根手指如同風干的鳥爪,死死地摳進了冰冷的空氣里!那只手在慘白的月光下扭曲著,掙扎著,帶著一股要將所有生魂都拖入地獄的怨毒氣息,一點點地…向上探出!
李茂林發(fā)出一聲非人的尖叫,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頭,整個人癱軟下去,跪倒在墳前,對著那只破土而出的手瘋狂地磕頭,額頭撞擊著堅硬的地面,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鮮血瞬間染紅了他面前的泥土。
“爹…爹…饒命…饒命啊…新魂…新魂我一定抓回來…一定抓回來給您填上…填上啊…”他語無倫次地哭嚎著,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形。
那只破土而出的枯手,似乎感應到了活人的氣息和恐懼,動作猛地一頓,隨即更加瘋狂地向上掙扎!更多的泥土被拱開,一小截裹著腐朽黑布的手臂也露了出來!
跑!離開這個洼地!離開這片被詛咒的土地!
巨大的恐懼如同實質的巨錘,狠狠砸碎了我最后一絲觀察的勇氣!趁著李茂林對著那破土而出的邪物瘋狂磕頭、無暇他顧的瞬間,我像受驚的壁虎,緊貼著冰冷的地面,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手腳并用地向洼地邊緣、遠離枯樹和那恐怖新墳的方向瘋狂爬去!
荊棘劃破皮膚,碎石硌得生疼,但我感覺不到。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燃燒:遠離!遠離那口正在爬出來的棺材!遠離那個叫李茂林的瘋子!遠離這個吃人的壽棺村!
終于,我連滾帶爬地沖出了洼地,重新爬上了國道堅硬的路基。身后洼地里,李茂林凄厲絕望的哭嚎和那地底傳來的、令人血液凍結的嗚咽聲糾纏在一起,如同地獄的合唱,在死寂的荒野上空回蕩。
我不敢回頭看一眼,也顧不上辨認方向,只知道沿著國道,朝著遠離長壽村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每一次腳步落下,都像是踩在棉花上,隨時可能摔倒。肺里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我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重重地撲倒在冰冷的柏油路面上,眼前陣陣發(fā)黑。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微弱卻無比清晰的警笛聲!紅藍閃爍的光由遠及近,刺破了濃厚的黑暗!
得救了!警察來了!
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虛脫感瞬間淹沒了我。緊繃的神經驟然松弛,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
消毒水的味道,白晃晃的燈光。
我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野里是白色的天花板和點滴架。嗓子干得冒煙,渾身像是散了架一樣疼。
“醒了?感覺怎么樣?”一個穿著制服的年輕警察坐在床邊,關切地看著我,手里拿著記錄本。
“水…”我嘶啞地擠出聲音。
警察遞過來一杯溫水。我貪婪地喝了幾大口,冰冷的液體滑過喉嚨,才感覺找回了一點活著的知覺。環(huán)顧四周,是縣醫(yī)院的病房。
“我…我怎么在這?”我的記憶還有些混亂,洼地里那只破土而出的枯手和凄厲的嗚咽聲在腦中一閃而過,讓我打了個寒顫。
“是路過的貨車司機報的警,說在國道邊發(fā)現(xiàn)你昏倒了,渾身是傷,嘴里還胡言亂語。”警察解釋道,語氣溫和但帶著職業(yè)性的探究,“王建軍是吧?你的車我們找到了,停在G328國道長壽村附近路段,輪胎癟了,駕駛室車門開著,里面有打斗痕跡…你遇到了什么事?長壽村…發(fā)生了什么?”
長壽村!這三個字像針一樣刺進我的神經!李茂林青灰的臉、豎葬的紅棺、刻著我名字的墓碑、槐樹上吊著的干尸、老村長鬼火般的眼睛…還有洼地里那只破土而出的手…所有恐怖的畫面瞬間涌入腦海,讓我呼吸急促,冷汗瞬間浸透了病號服。
“鬼…有鬼!他們…他們不是人!”我語無倫次,聲音因為恐懼而顫抖,“長壽村…是鬼村!他們要我的命!借壽…不!是填墳!填墳!鎮(zhèn)壓…鎮(zhèn)壓地下的東西!李茂林…他爹…從墳里爬出來了!”我的情緒激動起來,揮舞著沒打點滴的手臂,試圖描述那無法形容的恐怖。
年輕警察皺緊了眉頭,和旁邊另一位年紀稍大的警察交換了一個復雜的眼神。年長的警察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冷靜:“王師傅,別激動,慢慢說。你說的長壽村…我們查過了。”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長壽村…三年前,就因為一場原因不明的瘟疫,整村…絕戶了。”
絕戶了?!
我猛地僵住,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病房里刺眼的白光似乎都扭曲了一下。
“不可能!”我失聲叫道,聲音尖銳得刺耳,“我明明進去了!有村長!有李茂林!還有好多村民!他們圍著我!還給我吃飯!他們…他們還…”我還想描述祠堂后院的豎棺,想描述那場詭異的“添福”儀式,想描述李茂林的醉話,想描述槐樹上吊著的干尸…但所有的話都堵在喉嚨里,變成了無意義的嗬嗬聲。巨大的荒誕感和更深的恐懼攫住了我。
“我們派了人過去。”年長警察的聲音低沉而確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事實感,“村子早就空了。房子塌了大半,荒草長得比人還高。祠堂…也塌了半邊。我們在祠堂后院,確實挖出過一些東西…”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
“一些…很老很老的棺材。不止一口。都是空的。還有一些…刻著不同名字、不同年代的石碑碎片。最完整的一塊…上面刻的名字,叫…張衛(wèi)國,死亡日期是…十五年前。”
張衛(wèi)國?不是我的名字…但十五年前…
我的腦子里嗡的一聲!槐樹上吊著的那具干尸!那張酷似我年輕時的臉!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來:難道…那是我“之前”的…祭品?張衛(wèi)國?!
“至于你說的李茂林…”年長警察看著我的眼睛,緩緩說道,“戶籍記錄顯示,他和他父親李有田(老村長),確實都是長壽村村民。死于…三年前那場瘟疫。李有田的墳…就在村口老槐樹不遠的地方,我們找到了,墳包還在,墓碑也還在。里面…埋著人。”
村口老槐樹?槐樹…吊著干尸的槐樹?!李有田的墳在槐樹附近?那洼地枯樹下那個新墳…那個爬出枯樹的新墳…又是誰?!
混亂!巨大的混亂和恐懼撕扯著我的理智!我親眼所見!親身經歷!那祠堂后院的豎棺!那刻著我名字的石碑!那熱情得詭異的村民!那冰涼的手!那催命的嗩吶!那破土而出的枯手!還有…收音機里播報我“本月十七號失蹤”的消息!
“那…那我的車呢?”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聲音嘶啞,“你們找到我的車時…車上…副駕駛…有沒有人?或者…痕跡?”
兩個警察再次交換了一個眼神。年輕警察翻開記錄本,聲音有些干澀:“你的東風重卡。駕駛室內部…除了你的指紋和一些搏斗造成的破損,沒有提取到第二個人的有效指紋或生物痕跡。副駕駛座位上…很干凈。只有一些…灰塵。”
沒有痕跡…
李茂林…那個拍著我肩膀、貼著車窗對我獰笑的李茂林…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點滴管里液體滴落的微弱聲響,嗒…嗒…嗒…像是某種倒計時。
我靠在冰冷的床頭,渾身發(fā)冷,止不住地顫抖。警察的話像冰冷的鐵錘,一下下砸碎了我賴以支撐的現(xiàn)實。絕戶村?三年前的瘟疫?空棺?沒有第二人的痕跡?那一切…算什么?一場漫長而逼真的噩夢?還是…我真的撞進了某個時間與亡魂交錯的夾縫?
不!那碗油膩燉菜在胃里翻攪的惡心感還在!后背在柏油路上摩擦出的火辣痛楚還在!手臂和臉上被荊棘劃破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還有…洼地里,那只破土而出的、帶著無盡怨毒的枯手…那冰冷刺骨的嗚咽…李茂林絕望的哭嚎…這一切都真實得刻骨銘心!
“那…那洼地!村外那片洼地!里面有片墳地!就在幾棵枯樹下面!有個新墳!墳里…有東西爬出來了!”我猛地抓住年長警察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他的制服里,聲音因為急切和恐懼而變調,“你們去看過嗎?快派人去看啊!”
年長警察輕輕但堅定地拂開我的手,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更多的是一種職業(yè)性的冷靜:“王師傅,你說的那個方位,我們搜索隊仔細排查過。確實有一片洼地,里面…只有幾個早就平了的無主荒墳,長滿了草。沒有新墳,也沒有枯樹。只有…幾叢灌木。”他頓了頓,補充道,“更沒有你描述的…爬出來的東西。”
沒有新墳。沒有枯樹。沒有爬出來的東西。
他每一個字都像一塊冰,砸在我的心口上。
我頹然地松開手,癱軟在病床上,巨大的無力感和更深的寒意將我徹底吞噬。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一個結論:我的經歷,是一場荒誕不經的幻覺,是極度疲憊和壓力下的精神錯亂。警察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他們在看一個可憐的精神受創(chuàng)者,一個車禍后產生嚴重幻覺的倒霉司機。
可那些痛楚呢?那些冰冷入骨的恐懼呢?李茂林那張青灰浮腫的臉,和他無聲的口型“一起活”,此刻無比清晰地在我腦中回放,帶著一種惡毒的嘲弄。
“你…好好休息。”年長警察嘆了口氣,收起記錄本,“等身體恢復些,可能還需要你配合做一份更詳細的心理評估報告。關于你車損和身體受傷的情況,我們會按程序處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動作帶著一種程式化的安慰,然后和年輕警察一起離開了病房。
門輕輕關上,隔絕了外面走廊的聲響。病房里只剩下我一個人,和那單調得令人心慌的點滴聲。
我躺在那里,睜大眼睛望著慘白的天花板。日光燈管發(fā)出細微的嗡嗡電流聲。身體明明疲憊到了極點,意識卻異常清醒,或者說,是被一種冰冷的、無法驅散的恐懼牢牢攫住。
警察的話,像一層薄薄的、脆弱的“正常”外殼,勉強覆蓋在那些血淋淋的、無法解釋的恐怖經歷之上。但這層外殼下面,是洶涌的黑暗和刺骨的寒意。張衛(wèi)國的名字,十五年前的死亡日期,像一根毒刺扎在腦子里。槐樹上吊著的干尸…洼地里破土而出的枯手…收音機里播報的“失蹤”…
邏輯在崩解。現(xiàn)實在搖晃。
“滋啦…沙沙…”
極其輕微的電流噪音,突然毫無征兆地從病房角落里那臺靜音狀態(tài)的壁掛電視機里傳了出來!
我的頭皮猛地一炸!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那聲音…和卡車里收音機被干擾時的聲音…一模一樣!
我猛地扭頭,驚恐地看向那臺黑著屏幕的電視機。
屏幕依舊漆黑。
但就在那片純粹的黑暗里,在屏幕正中央的位置,極其突兀地、由內而外地…緩緩浮現(xiàn)出兩個小小的、殷紅如血的漢字!
那字形扭曲、模糊,像是用指尖蘸著血,在冰冷的玻璃后面艱難地、一筆一劃地…摳出來的。
兩個血字,在死寂病房慘白燈光的映襯下,散發(fā)著不祥的紅光:
**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