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活葬
- 異聞鬼事錄
- 李立國
- 14193字
- 2025-06-15 10:22:08
雨點子砸在擋風玻璃上,聲音大得像要鑿穿這鐵皮殼子。雨刮器瘋了似的左右搖擺,刮開一道,轉眼又被灰白色的水幕糊死。車燈那點黃蒙蒙的光,像被水泡爛了的紙燈籠,只能勉強撕開眼前幾米黑沉沉的路。山路在車輪底下呻吟,彎多得像纏死的麻繩,路邊的樹影張牙舞爪,被風扯得變了形。
我,王建軍,方向盤摸了二十年,骨頭縫里都浸透了柴油味和橡膠臭。夜路?早走麻了。可今晚這雨,這路,這不見底的深山老林,心里頭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像濕透的棉襖,沉甸甸地貼在背上,越來越涼。眼皮沉得抬不起來,全靠嘴里那根劣質香煙的苦辣氣吊著精神。
猛地,一個急彎甩過來,輪胎在泥水里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我下意識地攥緊方向盤,手心里全是汗。車燈的光柱掃過彎道前方那片被雨水打得透亮的黑暗——
路中間,直挺挺地站著個人影!
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堵得我差點喘不上氣。頭皮嗡的一下炸開,全身的汗毛瞬間立了起來。那人影……不對!
慘白!像剛從漂白粉里撈出來的一身衣服,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僵硬怪異的輪廓。頭發被雨水粘成一綹一綹,糊在臉上,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只手,一只同樣慘白的手,直直地從寬大的袖口里伸出來,五指張開,朝著我的方向,一下,一下地招著。
那動作……僵硬得不像活人!
“操!”喉嚨里擠出半聲變了調的嘶吼??謶窒癖?,瞬間澆透了四肢百骸。什么剎車!什么避讓!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沖過去!離開這里!腳底下的油門被我死命地踩到了底!
轟!
引擎爆發出野獸般的咆哮。笨重的卡車像一頭被激怒的鐵牛,猛地往前一竄。車頭帶著巨大的慣性,直直地朝著那抹刺眼的慘白撞了過去!車燈的光柱,清晰地照亮了那身衣服——不是尋常衣物,是壽衣!那種死人入殮時才穿的、繡著暗紋的綢緞壽衣!
就在車頭即將吞噬那抹慘白的瞬間,那雙一直低垂著的眼睛,毫無征兆地抬了起來!隔著被雨水沖刷得一片模糊的擋風玻璃,兩道冰冷死寂的目光,像兩把淬了冰的錐子,直直地刺穿雨幕,釘進了我的瞳孔里!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巨大的撞擊感并未傳來。車身只是微微顛簸了一下,像是碾過了一個深水坑。
撞……撞過去了?
心臟還在胸腔里瘋狂擂鼓,擂得我耳膜嗡嗡作響。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駕駛室里格外清晰。我僵硬地轉動脖子,視線死死鎖住左側的后視鏡。
鏡面被雨水扭曲。但就在那片模糊晃動的景象里,一抹刺眼的、濕漉漉的慘白,像一張被水泡爛的紙,緊貼著鏡面內側,驟然顯現!
不是車外!
副駕駛的位置上,赫然多了一個人!
她坐在那里,姿勢端正得詭異。一身濕透的壽衣緊貼著身體,水珠順著發梢、衣角不斷往下淌,在座椅上洇開深色的水漬。濃密的黑發濕漉漉地貼在蒼白的臉頰上,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線條僵硬的下巴。最要命的是,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泥土腥氣和某種腐敗甜膩的怪味,瞬間在狹小的駕駛室里彌漫開來,濃得化不開,直往人肺管子深處鉆。
“呃……”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的、被扼住似的抽氣。我全身的肌肉都繃成了石頭,握著方向盤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指節咯咯作響。眼角的余光根本不敢往右邊瞟,只能死死盯著前方的路,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她什么時候上來的?!怎么上來的?!
駕駛室里死寂得可怕,只剩下引擎單調的轟鳴、雨點狂暴的敲打,還有我自己粗重得如同拉風箱的喘息。那股冰冷的、帶著墳墓氣息的寒意,就從副駕那個濕漉漉的存在身上源源不斷地散發出來,滲進我的骨頭縫里。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秒,也許有一個世紀那么長。前方的雨幕里,終于出現了一點微弱的光暈,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像一顆即將熄滅的星子。
加油站!
我幾乎是憑著本能,猛地一打方向盤??ㄜ嚢l出刺耳的摩擦聲,龐大的車身甩著尾,一頭扎進了加油站那圈昏黃的光暈里。輪胎碾過濕漉漉的水泥地,發出沉悶的聲響,最終在一臺銹跡斑斑的老式加油機旁猛地剎停。
巨大的慣性讓我身體往前狠狠一沖,安全帶勒得胸口生疼。但我顧不上了。幾乎是車停穩的瞬間,我就一把扯開安全帶,手忙腳亂地推開車門,幾乎是滾爬著摔了出去。
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澆下,卻奇異地讓我混亂驚懼的腦子清醒了一瞬。我扶著濕滑冰冷的車門,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還在狂跳,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目光下意識地、帶著無法抑制的恐懼,投向副駕駛的窗戶。
玻璃上凝結著水汽,一片模糊。只能隱約看到里面一個慘白的人形輪廓,一動不動地端坐著。
“看啥呢?油加多少?”
一個嘶啞、帶著濃重本地口音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驚得我渾身一哆嗦,差點跳起來。
猛地回頭。加油站的燈光昏黃,勉強照亮一個佝僂的身影。是個老頭,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臉上溝壑縱橫,像被風霜刻出來的。他手里捏著一柄加油槍,渾濁的眼睛透過厚厚的眼鏡片,沒什么表情地打量著我,又順著我剛才的目光,瞟了一眼我的副駕駛位置。
“加……加滿!”我聲音發顫,帶著劫后余生的嘶啞,“快點!”
老頭沒再多問,動作慢吞吞地擰開油箱蓋,把油槍塞了進去。機器發出低沉的嗡鳴。他背對著我,彎腰看著加油機上的數字跳動。
那股陰冷潮濕的泥土腐敗味,似乎還頑固地縈繞在我的鼻腔里。剛才后視鏡里那張慘白的臉、壽衣的輪廓、冰冷刺骨的目光……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腦子里。我神經質地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混合著冷汗,又濕又黏。
“老……老哥,”我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聲音抖得厲害,自己聽著都覺得陌生,“這附近……是不是有個叫槐樹村的地方?”
老頭插著油槍的手,猛地頓住了。
他極其緩慢地轉過身?;椟S的光線下,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似乎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變得比他的工裝還要灰白。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那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還有一絲深不見底的恐懼,仿佛我剛剛在他面前打開了一口塵封多年的棺材。
“你……”他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嘶啞得幾乎只剩氣音,“你……你看見啥了?”
我被他這反應嚇得心頭又是一緊,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我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喉結上下滾動,指了指自己那輛停在雨中的卡車,手指抖得厲害:“剛……剛才路上……雨太大……一個女人,穿著……穿著那種衣服……”后面的話卡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口。
老頭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目光死死地釘在卡車副駕駛那扇模糊的車窗上。他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了幾下,眼神里的恐懼幾乎要溢出來。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仿佛那輛車是什么擇人而噬的兇獸。
“是……是她……”老頭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一股滲人的寒氣,“槐樹村……老王家……剛埋下去的新娘子……”
“埋……埋了?”我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下意識地重復。副駕上那冰冷的觸感和刺骨的寒意瞬間變得無比真實。
“埋了!”老頭猛地拔高了聲音,尖利得刺耳,充滿了絕望和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篤定,“三天前!全村人都看見了!抬著棺材下的土!就埋在村西頭的老槐樹底下!”他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蜷曲著,指關節捏得發白,像是在抵抗某種無形的恐懼,“可……可就是邪門!邪門透頂啊!”
他猛地湊近一步,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帶著一種要將這恐怖的秘密強行塞進我腦子里的瘋狂。那股濃重的煙味和汗酸味撲面而來。
“那閨女……叫秀云……嫁過去沒倆月!人好著呢,白白凈凈,見人就笑……”老頭的聲音陡然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夢囈般的顫抖,“突然就……就‘沒’了!村里那個赤腳醫生給摸的脈,涼透了!沒氣了!硬邦邦的!”
“可……可停靈那晚上……”他猛地打了個寒噤,眼神渙散,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恐怖的夜晚,“守夜的人……都聽見了……棺材里頭……有動靜!”
我的心跳驟然停了一拍。
“開始……是‘沙沙’聲……像耗子撓木頭……后來越來越響……”老頭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飄忽,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子,“是……是抓撓的聲音!指甲……刮在棺材板子上……嚓……嚓……嚓……聽得人骨頭縫里都發冷!”
他布滿老年斑的手猛地抬起,在自己布滿皺紋的臉上狠狠抓了一把,留下幾道刺目的白痕,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和一種歇斯底里的崩潰:“可那幫天殺的!都說是尸變!是怨氣!是邪祟!硬是……硬是按著棺材蓋……當天就給釘死了!釘得死死的!抬出去……埋了!埋了??!”
老頭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佝僂的身體晃了晃,靠著冰冷的加油機才勉強站穩。他大口喘著氣,眼神空洞地望著瓢潑大雨,喃喃自語:“抓痕……后來有人偷偷撬開墳看過……棺材蓋子里面……全是……全是血印子……一道道……指甲都磨禿了……”
“活埋……”這兩個字像燒紅的鐵塊,從我牙縫里硬生生擠出來。一股強烈的惡心感猛地頂上來,胃里翻江倒海,我死死捂住嘴,才沒當場吐出來?;盥瘢∫粋€喘著氣的大活人!被當成死人!被自己最熟悉的人!釘死在棺材里!抬進黑暗的泥土深處!她經歷了什么?絕望?窒息?瘋狂地用指甲摳著那堅硬的木頭……直到磨禿……直到血肉模糊……
巨大的恐懼和無法言喻的悲憤,像兩只冰冷的手,同時扼住了我的喉嚨。我感覺自己像是墜入了冰窟,血液都凝固了。
就在這時——
“砰!”
一聲沉悶的敲擊聲,毫無征兆地從我身后的卡車駕駛室里傳來!
聲音不大,但在死寂的雨夜和老頭驚悚的講述之后,卻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
我全身的汗毛再次炸起!猛地回頭!
副駕駛的車窗玻璃上,不知何時,清晰地印上了一個小小的、濕漉漉的手印!五指微張,輪廓分明,像是有人剛剛從里面,用沾滿水的手,輕輕地按在了玻璃上!
“啊——!”老頭發出一聲短促凄厲的尖叫,手里的油槍“哐當”一聲掉在濕漉漉的水泥地上,汽油汩汩地冒出來,刺鼻的氣味瞬間彌漫。
他像見了鬼一樣,連滾帶爬地縮回加油站那個亮著昏黃燈光的、用鐵皮焊成的小屋子里,“嘭”地一聲死死關上了門!門板上的玻璃窗后面,映出他一張因極度恐懼而扭曲變形的臉。
整個世界只剩下狂暴的雨聲,和我自己如雷的心跳。
駕駛室!那聲音是從駕駛室傳來的!
一股寒氣瞬間凍結了我的四肢。我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著那個濕漉漉的手印,腦子里一片空白。她……她還在里面!剛才的敲擊聲……是她?她……想干什么?
跑!必須跑!
求生的本能像電流一樣瞬間擊穿恐懼帶來的麻痹。我甚至不敢再去看那扇印著手印的車窗,猛地轉身,手腳并用地撲向駕駛座的車門。手指因為劇烈的顫抖,幾次才摸到冰冷的門把手。
“咔噠!”門鎖彈開的聲音在雨夜里格外清晰。
我拉開車門,幾乎是把自己摔進了駕駛座。座椅濕漉漉、冰冷刺骨,那股混合著泥土和腐敗的怪味瞬間將我包裹,濃得讓人窒息。我用盡全身力氣,“嘭”地甩上車門,沉重的金屬撞擊聲給了我一絲短暫的安全感。
鑰匙!擰鑰匙!
右手抖得像篩糠,摸索著插進鑰匙孔,猛地一擰!
“嗡——轟——!”
引擎發出一聲沉悶的咆哮,車燈驟然亮起,刺破雨幕。
掛擋!倒車!
我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離開這個鬼地方!離那棵該死的槐樹越遠越好!離那個……東西越遠越好!
后視鏡里,那個濕漉漉的手印在燈光下泛著詭異的水光。我猛打方向盤,腳下一腳油門,沉重的卡車咆哮著向后倒去。車輪碾過濕滑的地面,濺起大片渾濁的水花。
“嘎吱——!”
車身猛地一震,似乎撞到了什么東西,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是加油站的護欄?還是那臺銹跡斑斑的加油機?管不了那么多了!
迅速掛上前進擋,油門直接踩到底!卡車像一頭受驚的巨獸,猛地向前一竄,輪胎在濕滑的地面上短暫地空轉打滑,發出刺耳的尖叫,卷起大片泥漿,然后咆哮著沖出了加油站那片昏黃的光暈,一頭扎進前方無邊無際的黑暗雨幕之中。
儀表盤的指針瘋狂跳動,引擎的轟鳴震耳欲聾。我死死握著方向盤,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手心里全是冷汗。后視鏡里,加油站那點微弱的光暈迅速縮小、黯淡,最終徹底消失在狂暴的雨水和濃稠的黑暗里,連同那個濕漉漉的手印一起被拋在身后。
心臟還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擂得肋骨生疼。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那股冰冷的腐敗味。我不敢回頭,不敢看副駕駛,甚至不敢讓眼角的余光掃到那個空蕩蕩的座位。全身的感官都緊繃到了極限,像一根隨時會崩斷的琴弦,捕捉著駕駛室里任何一絲異常的聲響。
引擎的轟鳴,雨點的敲打,輪胎碾壓積水的聲音……除此之外,似乎……沒有別的聲音?
我強迫自己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喉嚨口的惡心和翻騰的恐懼。也許……也許她走了?剛才那一下,只是……只是某種殘留?或者……是我的幻覺?人在極度恐懼下,是會出現幻覺的……
這個念頭像一根救命稻草,讓我緊繃到極限的神經稍微松弛了一絲。我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后視鏡,想確認一下后方的黑暗。
鏡子里映出的,只有卡車尾燈在雨幕中拖出的兩道模糊、跳躍的紅光,像野獸疲憊的眼睛。
然而,就在那兩道紅光之間,車斗尾部靠近擋板的地方……似乎……有什么東西?
一道暗沉沉的、長方形的輪廓!像一塊……巨大的石碑?斜斜地矗立在泥濘的路邊,被車尾燈的紅光勉強勾勒出邊緣。
槐樹村界碑?
老頭的嘶喊猛地在我腦子里炸開:“村西頭的老槐樹底下!”這碑……就是界限?
一股寒氣瞬間又從脊椎骨竄上來。我猛地轉回頭,不敢再看后視鏡,死死盯住前方被車燈撕開的雨幕。
就在這時——
“嗒?!?
一聲輕響。
極其輕微,像一滴水珠落在皮革上。
聲音的來源……是副駕駛座!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僵硬地、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轉過頭。
副駕駛的座椅上,空空如也。只有一片深色的、被水浸透的濕痕,在昏暗的光線下格外刺眼。剛才那個濕漉漉的手印,似乎也淡了一些。
沒有……人?
難道……真的是我嚇瘋了?剛才那“嗒”的一聲,是幻覺?
緊繃的神經稍微松懈,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涌來,幾乎要將我淹沒。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不行……太累了……開了快一天一夜了……得緩緩……前面找個寬點的路肩……
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儀表盤下方那個熟悉的凹槽,那里常年扔著幾張加油票和一張照片——我女兒妞妞的照片,扎著羊角辮,笑得沒心沒肺。每次跑長途想家想得厲害,或者被路上那些破事堵得心慌,摸摸照片,總能喘口氣。
指尖觸到了那張塑封照片冰冷的邊緣。我摸索著將它抽了出來,習慣性地想借著儀表盤微弱的光看一眼妞妞的笑臉,汲取一點力量。
目光落在照片上。
照片上,妞妞依舊穿著那件紅色的碎花小襖,站在家門口的陽光下,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
可就在照片的右下角,背景里,我家那輛藍色小三輪的旁邊——
多了一個人!
一個穿著濕透的慘白壽衣的女人!
她低垂著頭,濕漉漉的長發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毫無血色的、線條僵硬的下巴。她就那樣悄無聲息地站在那里,緊挨著妞妞的小三輪,一只慘白的手,似乎正緩緩抬起……
一股無法形容的、徹底凍結靈魂的寒意,從我的天靈蓋猛地灌入,瞬間蔓延至四肢百??!血液似乎真的停止了流動,全身的肌肉和骨骼都在發出無聲的尖叫!
照片!她……她怎么會在照片里?!在我女兒身邊?!
“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毫無征兆地在頭頂炸開!仿佛整個天空都被撕裂了!
一道慘白刺目的巨大閃電,如同一條狂暴的銀龍,瞬間撕裂了濃墨般的雨幕!將駕駛室內部、我手中那張恐怖的照片、還有我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臉,映照得一片死白!纖毫畢現!
慘白的光亮中,照片里那個女人低垂的頭顱,似乎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
閃電熄滅的瞬間,世界重歸令人窒息的黑暗。
死寂。
只有雨點瘋狂敲打車頂的噼啪聲,密集得如同戰鼓。
還有……
一個冰冷、僵硬、帶著水汽的、仿佛直接在我耳膜上摩擦的聲音,毫無征兆地響起在死寂的駕駛室里,近得就像貼在我的耳邊:
“師傅……”
那個聲音,不是響在空氣里。
它像一根冰冷的、帶著水銹的鐵絲,直接從我的耳道深處捅進來,狠狠刮擦著最脆弱的鼓膜。每一個字都裹挾著濃重的泥土腥氣和一種……指甲刮過硬物的、令人牙酸的摩擦感。
“師傅……”
照片!妞妞的照片在我手里瘋狂地抖,塑料封皮摩擦著皮膚,發出細微又刺耳的“嚓嚓”聲。閃電殘留的慘白影像還烙在視網膜上——那個緊挨著妞妞小三輪的慘白身影,那只緩緩抬起的、毫無血色的手!
她在我家!她盯上我女兒了!
這個念頭像燒紅的鋼釬捅穿了最后一絲理智。極致的恐懼瞬間點燃了暴烈的憤怒和不顧一切的瘋狂!妞妞!我的妞妞!她才五歲!
“啊——?。?!”喉嚨里爆發出野獸瀕死般的嘶吼,不是恐懼,是徹底燃燒起來的、要撕碎一切的狂暴!去他媽的鬼!去他媽的邪門!誰敢碰我女兒,老子就碾碎誰!
方向盤在我手里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腳底的油門被我死死踩進了駕駛室的地板!引擎瞬間爆發出遠超極限的、撕裂般的咆哮!整輛沉重的卡車像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掄了出去,龐大的車身在濕滑的山路上猛地一甩尾,輪胎瘋狂空轉,卷起一人高的泥浪!
失控!巨大的離心力把我狠狠摜在堅硬冰冷的車門上!但我感覺不到疼,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燃燒:沖!沖出去!離開這鬼地方!回家!保護妞妞!
車燈的光柱在狂暴的雨幕中瘋狂跳躍、切割,像兩把狂舞的亂刀。光線掃過路旁——一棵扭曲虬結、枝椏如同鬼爪般伸向路面的巨大老槐樹!樹皮斑駁,在慘白的電光下,樹身上似乎刻著什么模糊的字跡……
槐樹村!
老頭的嘶喊和棺材里絕望的抓撓聲同時在腦子里炸開!就是這里!那棵樹下埋著她!
沖過去!碾過去!
卡車咆哮著,帶著同歸于盡般的決絕,車頭對準那棵巨大的老槐樹,像一頭發狂的鋼鐵犀牛,狠狠撞了過去!
就在車頭即將撞上漆黑樹干的前一瞬——
“砰!”
一聲沉悶到極點的巨響,不是來自車外,而是來自我的正后方!駕駛座的后背!
像是有人用盡全力,用整個身體狠狠撞在了我的椅背上!
巨大的沖擊力讓我的身體猛地向前一沖!胸口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方向盤上,肋骨劇痛,眼前金星亂冒!踩死的油門下意識地松開了零點一秒!
就是這零點一秒!
失控狂飆的車輪在泥濘中猛地找到了一個極其短暫的、微弱的抓地力點!巨大的慣性拉扯著車身,在即將撞樹的千鈞一發之際,車頭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近乎九十度的角度,猛地向左一甩!
“嘎吱——轟隆?。。 ?
刺耳到極致的金屬撕裂聲和樹木斷裂的巨響同時爆發!
卡車龐大的車身劇烈地側傾、翻滾!我感覺自己像被扔進了高速旋轉的洗衣機,天旋地轉!擋風玻璃在眼前瞬間炸裂成無數飛濺的蛛網,冰冷的雨水和破碎的玻璃渣子劈頭蓋臉砸來!世界在瘋狂的翻滾中碎裂、顛倒!引擎的咆哮變成了垂死的嗚咽,然后是金屬扭曲、撕裂、撞擊硬物的恐怖交響!
“咚!”
一聲沉重的悶響,整個世界猛地一頓,停了下來。
劇痛瞬間席卷了全身,像無數根燒紅的針同時扎進每一寸骨頭縫里。額頭有溫熱的液體流下來,糊住了眼睛,又腥又澀。耳朵里嗡嗡作響,尖銳的耳鳴蓋過了外面依舊狂暴的雨聲。
我……沒死?
意識在劇痛和眩暈的泥沼里掙扎??ㄜ囁坪鮽确诹寺愤?。駕駛室嚴重變形,我整個人被扭曲的金屬框架和爆開的安全氣囊死死卡在座位上,動彈不得。雨水混著血水,不斷地從破碎的車頂窟窿里澆灌下來。
疼……冷……
但更冷的,是那股氣息。
那股陰冷、濕滑、帶著墳墓深處泥土腐敗和血腥氣的味道,非但沒有因為撞擊消散,反而變得更加濃郁、更加粘稠,死死地包裹著我,鉆進我的鼻孔,滲進我的皮膚。
她還在!
恐懼再次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剛剛被憤怒灼燒過的心臟。
我用盡全身力氣,艱難地、一點一點地轉動僵硬的脖子。每一寸肌肉的牽動都帶來鉆心的疼痛。視線被額頭的血水模糊,一片血紅。我費力地眨著眼,試圖看清。
目光艱難地掃過一片狼藉、被雨水浸泡的駕駛室。
副駕駛……空的。
后座……空的。
她……走了?被甩出去了?
一絲微弱的、荒謬的希望剛升起——
我的眼珠,死死地定住了。
在我被卡住的身體前方,那片被血水染紅、被雨水沖刷的、扭曲變形的儀表臺下方……
那張妞妞的照片,掉在那里。
塑封的表面沾滿了泥水和暗紅的血漬,但照片本身,奇跡般地沒有完全損壞。
昏暗中,妞妞穿著紅色碎花小襖的笑臉,依舊清晰。
而在她旁邊,緊挨著那輛藍色小三輪的位置——
那個穿著慘白壽衣的女人,依舊在!
甚至……比之前更清晰了!
濕漉漉的頭發不再完全遮住臉。照片里,她微微側著頭,朝著鏡頭——朝著照片外的我——露出了一個極其詭異的弧度。
那不是笑。
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空洞到極致的表情。嘴唇似乎微微張開著,像是在無聲地吶喊,又像是……在貪婪地嗅著什么。
她的身體……似乎也更凝實了一些。不再是模糊的影子,更像一個……實實在在存在的“人”。一只慘白的手,甚至已經清晰地搭在了妞妞那輛藍色小三輪的車斗邊緣!
冰冷的絕望瞬間淹沒了所有的疼痛和憤怒。她沒走!她還在!而且……她離妞妞更“近”了!
“呃……”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漏氣般的聲音,不是因為疼痛,是因為極致的恐懼扼住了呼吸。
就在這時。
“嗒。”
又是一聲輕響。
極其輕微,就在我耳邊。
比之前更近!近得仿佛……說話的人就緊貼著我被卡住的肩膀!
那股濃烈的、冰冷的腐敗氣息,瞬間濃郁到了頂點!
我全身的血液都凍僵了。脖子像生銹的鐵軸,發出“咯咯”的輕響,極其緩慢地、無比艱難地向左轉動。
眼角的余光,終于捕捉到了左側被擠壓變形的車門和破碎的車窗之外。
雨,還在瘋狂地下。
車燈早已熄滅,只有偶爾撕裂天際的閃電,短暫地照亮這片地獄般的景象。
卡車側翻在泥濘的路邊,車頭撞塌了一小段腐朽的土坯矮墻,車輪深深陷在爛泥里。車斗里滿載的貨物散落一地,被雨水浸泡著。
而在更遠處,在那片被閃電短暫照亮的、影影綽綽的低矮房屋輪廓中——
幾點昏黃微弱的光點,像風中殘燭,搖搖晃晃地亮了起來。
有人來了。
槐樹村的人。
他們被剛才那驚天動地的撞擊聲驚動了。
幾束手電筒的光柱,刺破雨幕,帶著猶疑和恐懼,遠遠地朝這邊晃動著、試探著靠近。
腳步聲踩在泥水里的“噗嗤”聲,還有模糊、壓抑的交談聲,順風斷斷續續地飄來。
“……啥動靜?打雷劈樹了?”
“不像……像是……車翻了?”
“那……那地方……不是村口老槐樹那兒嗎?”
“嘶……別是……別是那東西……”
“都閉嘴!過去看看!抄家伙!”
腳步聲越來越近,手電光柱也越來越清晰,晃動著,最終有幾道光,怯生生地、帶著強烈的恐懼,落在了我這輛側翻的、如同巨大鋼鐵殘骸的卡車上。
光柱掃過破碎的車窗,掃過我布滿血污、因劇痛和恐懼而扭曲的臉。
外面傳來幾聲短促的、充滿驚恐的抽氣聲。
“活……活人?!”
“快!快救人!”
外面響起雜亂的呼喊和跑動聲,似乎有人想靠近。
就在這嘈雜響起的瞬間。
那個冰冷、僵硬、帶著水汽和指甲刮擦感的聲音,再一次,無比清晰地、直接在我的耳道深處響起,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在鑿:
“到家了……”
聲音里沒有一絲波瀾,只有一種空洞到令人骨髓凍結的平靜。
“他們……來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一股無法抗拒的、冰冷刺骨的意念,如同潮水般蠻橫地涌入了我混亂驚懼的腦海!
不是語言,不是畫面,是一種純粹的、浸透了絕望和滔天怨毒的“感覺”——冰冷、狹窄、黑暗、窒息!堅硬的木板緊貼著臉!空氣在飛快地耗盡!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徒勞的嘶鳴!手指瘋狂地抓撓著頭頂那厚重的、隔絕了所有光明的木板!指甲斷裂!皮開肉綻!溫熱的血混著木屑沾滿了指尖!外面……外面是釘錘敲打棺材釘的沉悶聲響!咚!咚!咚!每一下,都像敲在瀕死的心臟上!還有……還有外面那些人的聲音!那些熟悉的聲音!他們在哭嚎,在念叨著“入土為安”,在說著“尸變了”……他們聽不見!他們聽不見棺材里面絕望的抓撓和嘶喊!他們……親手把她釘死在這黑暗的墳墓里!
“呃啊——!”我無法控制地發出一聲凄厲的、不似人聲的慘叫!這并非來自肉體的劇痛,而是靈魂被那股冰冷的、活生生的絕望和怨毒徹底撕碎、吞噬的痛苦!那股被活埋的窒息感是如此真實,瞬間攫住了我的喉嚨!
與此同時,那股冰冷的“意念”猛地收縮、凝聚,像一條劇毒的蛇,纏繞上我僅存的意識,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看……”
我的眼珠,不受控制地、極其僵硬地轉動,透過破碎車窗的縫隙,死死地盯住了外面那幾個正試圖靠近、臉上混雜著驚懼和一絲微弱救助之心的槐樹村村民。
他們的臉,在手電筒搖晃的光線下,扭曲而模糊。
但就在這一刻,一股冰冷的、帶著濃烈血腥氣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的喉嚨!
我的嘴巴,完全不受控制地張開了。喉嚨的肌肉扭曲著,發出一種極其怪異、像是破風箱被強行拉扯的“嗬嗬”聲。
然后,一個完全不屬于我的、尖利、凄厲、充滿了無盡怨毒的女聲,如同生銹的鐵片刮過玻璃,猛地從我自己的喉嚨里爆發出來,撕裂了狂暴的雨幕,狠狠砸向那幾個驚呆的村民:
“我——回——來——了——!”
這聲音是如此突兀、如此恐怖,帶著非人的穿透力!
那幾個正試圖靠近的村民,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死人般的灰敗和極致的驚恐!手里的手電筒“啪嗒”、“啪嗒”幾聲,全都掉進了泥水里,光芒瞬間熄滅了大半。
“鬼……鬼?。 ?
“是秀云!是秀云的聲音!”
“她回來了!她真的回來了!”
凄厲到變調的慘叫聲炸開!剛才那一點點微弱的救助之心被碾得粉碎!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屁滾尿流的恐懼!他們像一群被開水燙到的螞蟻,連滾帶爬,瘋狂地轉身,沒命地朝著村子的方向逃竄,連滾帶爬,濺起大片泥水,瞬間就消失在黑暗的雨幕深處。
“嗬……嗬……”那個女聲的余韻似乎還殘留在我的喉嚨里,帶來一陣陣灼燒般的劇痛和強烈的惡心感。我劇烈地咳嗽著,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痛得眼前發黑。
駕駛室里死寂下來,只剩下我粗重痛苦的喘息和外面永不停歇的暴雨聲。
那張沾滿泥血的照片,靜靜地躺在扭曲的儀表臺下。妞妞的笑容被污跡遮擋了大半。而旁邊那個慘白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似乎……嘴角那抹詭異的弧度,加深了那么一絲絲。
冰冷的氣息依舊包裹著我,濃得化不開。
“家……到了……”
那個冰冷的女聲,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空洞的滿足感,再次直接在我的意識深處響起。
她沒走。
她在我身體里。
或者說……她的怨毒,她的絕望,已經像最頑固的藤蔓,扎根在了我的恐懼里。
遠處,槐樹村那些剛剛亮起的、昏黃微弱的燈火,在手電筒掉落熄滅后,也一盞接著一盞,飛快地、驚恐地熄滅了。
整個村子,徹底陷入一片死寂的、無邊無際的黑暗和暴雨之中。
只剩下我這輛側翻的鋼鐵殘骸,像一個被遺棄的、巨大的棺材,歪倒在村口那棵虬結猙獰的老槐樹下。雨水無情地沖刷著變形的車體,血水混合著泥漿,在車底匯聚成暗紅色的小溪,蜿蜒流淌,滲入那片埋葬著無盡痛苦和怨恨的土地。
劇痛和寒冷像冰冷的潮水,一浪接一浪地沖擊著我被卡住的身體。意識在極度的痛苦、驚駭和一種詭異的被占據感中沉浮。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那股驅之不散的、冰冷的泥土腐敗氣。
那個聲音,那個意念,那個屬于“秀云”的存在,并沒有消失。她像一道冰冷的烙印,死死地烙在我的意識深處,散發著無聲的、令人窒息的怨毒。她似乎在“看”著外面那片死寂的、陷入徹底黑暗的槐樹村,一種空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滿足”感,像冰水一樣滲透出來。
“看……他們……怕了……”那個女聲的意識碎片再次刮擦過我的腦海,帶著一種扭曲的快意。
我怕!我更怕!妞妞!我的妞妞!
這個念頭如同最后一點火星,在冰冷的絕望里頑強地閃爍著。照片!那張照片還躺在那里!
我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試圖挪動被卡得死死的右手。骨頭摩擦著變形的金屬,帶來鉆心的劇痛。汗水、血水和雨水混合著流進眼睛,視線一片模糊的猩紅。指尖艱難地、顫抖著,一點一點地,終于夠到了那張沾滿污穢的塑封照片。
冰涼的觸感傳來。
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它死死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現實,唯一能證明我還有一個需要守護的家的信物。塑料的邊角硌著皮肉,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卻無比真實的刺痛。
妞妞……
就在這時,一陣強烈的眩暈感如同黑色的巨浪,猛地拍打過來,瞬間吞噬了所有的意識。劇痛、寒冷、恐懼、還有那跗骨之蛆般的怨毒……一切都在無邊的黑暗中沉了下去。
……
不知道過了多久。
意識像是從最深的海底艱難地漂浮上來。眼皮沉重得像墜了鉛塊。
首先感受到的,依舊是冷。深入骨髓的冷。還有無處不在的劇痛,但似乎被某種藥物壓制著,變得遲鈍而遙遠。
鼻腔里充斥著消毒水刺鼻的味道,蓋過了那夢魘般的泥土腐敗氣。
我……在醫院?
這個認知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混沌的黑暗。我猛地掙扎,試圖睜開眼。
“建軍?建軍!你醒了?老天爺啊!你可嚇死我了!”一個帶著哭腔、無比熟悉的女聲在耳邊響起,充滿了劫后余生的狂喜。
是老婆!桂芬!
眼皮終于被撬開一條縫隙。刺眼的白熾燈光晃得我一陣眩暈。模糊的視線漸漸聚焦。
妻子桂芬那張憔悴不堪、布滿淚痕的臉近在咫尺,眼睛紅腫得像桃子,此刻卻迸發出驚人的光亮。她緊緊抓著我沒有打點滴的右手,手心里全是汗,溫熱的觸感無比真實。
“妞妞……”喉嚨干澀得像砂紙,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但我第一個沖出口的,還是這個名字。
“妞妞沒事!妞妞好著呢!”桂芬的眼淚又涌了出來,是喜悅的淚,“接到電話說你出了大事,翻車了!我魂兒都嚇沒了!妞妞我托付給隔壁李嬸了,一點事兒沒有!你放心!放心!”她語無倫次地說著,用力握著我的手,“你怎么樣?疼不疼?醫生說你命大!斷了三根肋骨,腦震蕩,全身多處軟組織挫傷……但命保住了!保住了!”
妞妞沒事……
懸在萬丈深淵之上的心,轟然落地。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疲憊感和虛弱感瞬間席卷了全身。我長長地、極其緩慢地吐出一口氣,仿佛要把積壓在肺腑里的所有恐懼和冰冷都吐出去。
目光下意識地掃過病房。潔白的墻壁,嘀嗒作響的監護儀,還有……床頭柜。
我的目光定住了。
床頭柜上,放著一個透明的塑料袋。袋子里,裝著我出事時身上的一些零碎物品——鑰匙、幾張被血水浸透的加油票……還有那張塑封的照片。
照片靜靜地躺在袋子里,妞妞穿著紅襖的笑臉依舊,只是被血污和泥水弄得一片狼藉。而照片右下角的位置……
空空如也。
沒有慘白的壽衣。沒有詭異的女人。沒有搭在藍色小三輪車斗上的手。
只有妞妞,和她的小三輪,還有家門口那片溫暖的陽光。
仿佛……那一切恐怖的景象,都只是腦震蕩帶來的、光怪陸離的噩夢。
桂芬順著我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張照片。她鼻頭一酸,拿起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抽出照片,用袖子輕輕擦拭著上面的污漬,聲音帶著哽咽:“你看,妞妞的照片……還好沒弄丟……等你好了,咱們再帶妞妞去照相館,拍張新的,干干凈凈的……”
她擦拭得很仔細,很溫柔。
我看著她擦拭照片的動作,看著她通紅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心疼和后怕。
真的……是夢嗎?
那冰冷的觸感,那指甲刮擦棺材板的絕望,那活埋的窒息,那從自己喉嚨里爆發的怨毒尖叫……還有加油站老頭那張溝壑縱橫、充滿恐懼的臉……
一切都真實得令人發指。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一個穿著警服、面容嚴肅的中年警察走了進來,手里拿著記錄本。他身后還跟著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金絲眼鏡、氣質有些儒雅的醫生。
“王建軍同志,你醒了?感覺怎么樣?”警察的聲音很沉穩,帶著職業性的關切。
桂芬連忙站起來,緊張地看著他們。
我點了點頭,喉嚨里發出嘶啞的回應:“還……還好?!?
警察走近了些,目光銳利地掃過我,似乎在觀察我的狀態。他翻開記錄本:“王師傅,關于你在S305省道槐樹村路段發生的嚴重交通事故,有些情況需要向你核實一下。”
槐樹村!這三個字像冰冷的針,瞬間刺穿了我剛剛放松下來的神經!
我的心猛地一縮。
警察沒有察覺我的異樣,繼續用平穩的語調說著:“根據現場勘查和車輛損毀情況,初步判斷是你在雨夜駕駛,車速過快,加上路面濕滑,導致車輛失控側翻。現場沒有其他車輛碰撞痕跡。不過……”他頓了頓,目光直視著我,“我們接到槐樹村村民的報警。他們聲稱,在事故發生時,聽到了……非常異常的聲音。”
我的呼吸驟然屏住。
“他們描述,”警察的聲音壓低了一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非常凄厲,從翻倒的卡車里傳出來,喊了一句‘我回來了’。”
病房里一片死寂。桂芬驚恐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大大的,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警察緊緊盯著我的眼睛:“王師傅,事故發生時,駕駛室里,除了你,還有其他人嗎?”
還有其他人嗎?
副駕駛座上濕漉漉的壽衣身影……后視鏡里慘白的臉……耳邊冰冷的低語……還有那從自己喉嚨里爆發出的、不屬于我的怨毒尖叫……
冷汗,瞬間浸透了我后背的病號服。那冰冷的、如同毒蛇纏繞般的恐懼感,再次從意識深處悄然復蘇。
我張了張嘴,喉嚨干澀發緊。
“沒……沒有?!甭曇羲粏。瑤е易约憾悸牭贸鰜淼念澏?,“就……就我一個人開車。那聲音……”我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可能……可能是我疼糊涂了……喊的……或者……是風雨聲……他們聽錯了……”
警察的眉頭微微皺起,顯然對這個答案并不完全滿意。他銳利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似乎在審視我話語的真實性。
就在這時,旁邊那位一直沉默的醫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溫和地開口了,聲音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王師傅,我是你的主治醫生,姓陳。你的傷勢不輕,特別是頭部受到了撞擊,有中度腦震蕩。這種情況下,出現一些認知混亂、錯覺,甚至是幻聽,都是非常正常的生理反應。人的大腦在遭受劇烈沖擊和極端恐懼時,會產生許多平時不會有的‘信號’?!彼戳艘谎劬?,又看向我,“結合你出事的時間、地點——深夜、暴雨、偏僻路段,特別是翻車地點靠近那個……嗯,有些特殊傳聞的槐樹村,”他斟酌了一下用詞,“在這種多重壓力下,你的大腦為了應對極致的恐懼,很可能會‘制造’出一些符合你潛意識預期的‘場景’和‘聲音’,這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也可以說是……一種精神上的‘應激創傷’?!?
應激創傷?自我保護機制?
醫生的話邏輯清晰,帶著醫學的權威性。桂芬臉上的驚恐漸漸被一種理解的心疼取代,她用力握緊我的手,仿佛在傳遞力量。
警察臉上的疑慮似乎也消散了一些。他合上記錄本:“好的,情況我們了解了。王師傅,你好好休息,配合醫生治療。事故的具體責任認定,等我們后續的詳細報告出來?!彼麑ξ尹c點頭,又對桂芬示意了一下,轉身離開了病房。
陳醫生又叮囑了幾句好好休息、按時吃藥之類的話,也離開了。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桂芬。
“嚇死我了……”桂芬長長地舒了口氣,心有余悸地拍著胸口,“警察說的那什么聲音……肯定是聽錯了!要不就是你撞糊涂了!別想了別想了!人沒事就好!妞妞也好好的!”她拿起床頭柜上的水杯,小心地遞到我嘴邊,“來,喝口水?!?
溫熱的水滋潤著干涸的喉嚨。桂芬絮絮叨叨地說著妞妞這兩天在隔壁李嬸家如何如何乖,如何如何想爸爸。
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家人的溫暖,像一層薄薄的暖毯,暫時驅散了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也許……真的是腦震蕩?是幻覺?是壓力太大?
我疲憊地閉上眼,任由桂芬用溫熱的毛巾輕輕擦拭我臉上的污跡。緊繃的神經終于緩緩松弛下來。
然而。
就在意識即將沉入睡眠的深淵邊緣。
一個冰冷、僵硬、帶著水汽和泥土腥氣的意念碎片,像深水炸彈,毫無征兆地、極其輕微地在我腦海最深處,漾開一絲漣漪:
“照片……在……她……家……”
那感覺微弱、飄忽,卻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不容置疑的陰冷。
我猛地睜開眼!
目光瞬間射向床頭柜上那個透明的塑料袋!
照片!
妞妞那張沾滿血污泥漬的照片,依舊靜靜地躺在里面。
桂芬順著我驚恐的目光看去,有些不解:“怎么了建軍?照片怎么了?”
我死死地盯著照片。妞妞的笑容在污漬下顯得有些模糊。背景里,家門口,那輛藍色的小三輪……
空空如也。
什么都沒有。
桂芬拿起塑料袋,再次抽出照片,翻來覆去地看:“臟是臟了點……等你好點,我拿去照相館問問,看能不能處理干凈……妞妞肯定也想爸爸早點看到干凈照片……”她一邊嘀咕著,一邊習慣性地、無意識地用指尖,輕輕摩挲著照片右下角的位置。
那個位置,之前站著那個慘白壽衣女人的地方。
桂芬的指尖,一遍一遍,溫柔地擦拭著那片沾染了暗紅血漬的空白背景。
仿佛那里……真的曾經有過什么需要被擦掉的東西。
一股寒意,毫無征兆地從尾椎骨猛地竄起,瞬間凍結了我剛剛回暖的四肢百??!
我躺在潔白的病床上,窗外是城市明亮的燈火。
但那股冰冷的、帶著墳墓氣息的絕望和怨毒,卻如同最細微的塵埃,隨著那張被反復擦拭的照片,悄無聲息地,滲透了進來。
它沒有消失。
它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存在。
病房里很安靜,只有監護儀規律的嘀嗒聲,和桂芬輕柔的、擦拭照片的細微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