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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槐影索魂

  • 異聞鬼事錄
  • 李立國
  • 8911字
  • 2025-06-14 09:22:43

雨不是在下,是在砸。擋風玻璃上爆開一片白茫茫的水花,雨刮器發了瘋似的左右抽打,刮開一道水痕,眨眼又被更兇的洪流吞沒。外面是化不開的濃墨,車燈這兩道昏黃的光柱,像垂死老獸渾濁的眼,只能勉強刺穿身前幾米翻滾的泥水。我,王建軍,死死攥著方向盤,虎口被磨得火辣辣地疼,指關節捏得沒了血色。油箱指針抖得跟打擺子似的,一路往下栽。這鬼天氣!這鬼路!

省道徹底癱了。導航屏幕里那條救命的藍線早抽了筋,變成一團亂糟糟、不停痙攣的綠色毛線團。手機?徹底啞了,連個象征希望的“SOS”都不肯亮。心口像堵了塊吸飽冰水的爛棉絮,又沉又冷。油箱見底,這趟拉的鋼錠死沉,油耗大得嚇人。繞路?這念頭像毒草,猛地從腦子里鉆出來,扎得人生疼。眼風掃過儀表盤邊上那本翻爛了的高速票據本,心里那架算盤珠子噼啪亂響:省下的過路費,夠加半箱油,還能給家里那小子買他眼饞了半年的新球鞋。

媽的,干了!

方向盤猛地往右一打,死沉的車頭發出不甘的咆哮,像頭被鞭子抽醒的老牛,硬生生碾過濕滑的土路肩。車身劇烈地一顛,五臟六腑都跟著晃蕩,底盤傳來令人牙酸的金屬呻吟。黏糊糊的泥漿潑濺上來,糊滿了左側車窗,視野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土黃。

車輪下的“路”,根本不能叫路。坑洼連著水洼,鋪滿了腐敗的落葉和濕滑的青苔,車燈照過去,泥漿渾濁得像一鍋煮沸的濃湯。兩旁是黑黢黢的山影,輪廓模糊,如同蟄伏的巨獸。偶爾能瞥見遠處幾點微弱的、飄忽的燈火,非但沒帶來暖意,反而像荒野墳頭的磷火,看得人心里發毛。空氣里彌漫著濃得嗆人的土腥味,混雜著草木腐爛的酸氣,沉甸甸地壓在肺上。

突然,左側山坡傳來一陣沉悶的、令人心悸的隆隆聲!聲音不大,卻像貼著地皮滾過來,帶著一種大地深處的震顫。車燈的光柱掃過去,昏黃的光暈里,渾濁的泥水裹挾著石塊、斷枝,正沿著陡坡緩慢而不可阻擋地向下蠕動!

山體滑坡!

頭皮瞬間炸開!血液轟的一聲全涌到了頭頂。根本來不及思考,完全是求生的本能!右腳死死踩住剎車的同時,眼角的余光瘋狂掃視著前方那片濃稠的黑暗。就在這時,車燈光柱的邊緣,猛地撞上了一團巨大、盤踞的陰影!

就在路邊,緊挨著那片蠕動泥流的邊緣。

一棵樹。

一棵老得不成樣子的槐樹。

粗壯的樹干扭曲虬結,像數條巨蟒痛苦地絞纏在一起,樹皮皸裂,布滿深黑的溝壑。最駭人的是它的樹冠,無數枯黑、粗糲的枝椏在狂風暴雨中瘋狂地扭動、抽打,發出嗚嗚的尖嘯,活像無數溺水者伸向天空的、絕望掙扎的手臂!

沒得選了!車輪在泥濘中發出瀕死的尖叫,我猛打方向,巨大的車身在泥漿里橫甩出半圈,車頭險之又險地避開那正緩慢吞噬下來的泥石流邊緣,咆哮著沖下主路,一頭扎進了老槐樹那龐大、扭曲的陰影之下。

“嘎吱——!”

車身猛烈一震,終于停穩。引擎低沉的喘息聲,車頂被暴雨瘋狂捶打的砰砰巨響,還有那老槐樹枝椏在狂風中抽打車身、刮擦駕駛樓頂板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吱嘎——”聲,交織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噪音牢籠。我癱在駕駛座上,后背的冷汗瞬間浸透了工裝,心臟在胸腔里擂鼓一樣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驚魂未定。我大口喘著粗氣,試圖平復快要炸開的胸腔。就在這時——

“嘶啦…嘶啦…嘶啦…”

一種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聲音,穿透了雨聲、風聲、樹枝的抽打聲,像冰冷的鋼絲,直接鉆進了我的耳朵里。

聲音來自車頭前方,很近。就在那棵老槐樹的方向。

是……指甲刮過硬木的聲音!一下,又一下,緩慢,滯澀,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執著。

我的呼吸瞬間停滯了。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嘶啦…嘶啦…”

聲音沒停。更近了。仿佛就在車頭保險杠的位置。

我僵著脖子,一點,一點地扭過頭。目光死死釘在駕駛座左側的車窗玻璃上。車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只有車頭大燈的光暈,微弱地映出老槐樹那猙獰扭曲的樹干根部。

就在那盤根錯節的樹根隆起處,靠近泥土的地方,似乎……有一個洞。一個被腐朽的樹根和濕滑苔蘚半掩著的、黑黢黢的樹洞。

那刺耳的刮擦聲,就是從那個黑洞里傳出來的!

緊接著,一個聲音,一個女人的聲音,幽幽地、斷斷續續地從那個樹洞里飄了出來,帶著冰冷的濕氣和深入骨髓的絕望:

“放……放我……出去……”

那聲音極輕,卻像冰錐,狠狠扎進我的耳膜。

“救……救我……”

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勒得我幾乎窒息。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刮擦聲和幽泣在瘋狂回蕩。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右手猛地探向車門內側,摸索著那個冰冷的手電筒。塑料外殼被汗水浸得滑膩。我幾乎是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按下了開關。

一道微弱、昏黃的光柱,猛地刺破駕駛室的黑暗,抖動著射向車窗外那棵巨大、扭曲的老槐樹。光柱在狂風暴雨中顯得如此渺小無力,勉強照亮了樹根處那片區域。

光線落在那個黑黢黢的樹洞上。

腐朽的樹皮,濕滑的苔蘚……就在洞口邊緣,靠近下方潮濕泥土的位置……

手電光顫抖著聚焦。

那里,有人用什么東西,也許是石頭,也許是手指,在早已朽爛發黑的樹皮上,深深地、歪歪扭扭地刻著一行字!

字跡潦草,帶著一種瀕死的瘋狂和刻骨的絕望:

**1989.7.15**

**救我!**

那刻痕深陷,邊緣翻卷著朽木的碎屑,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丑陋傷疤。日期!一個三十多年前的日期!還有那血淋淋的呼救!

“啊——!”

一聲短促、完全不受控制的驚叫從我喉嚨里擠出。手電筒“啪嗒”一聲掉在腳下,光柱熄滅。眼前瞬間重歸令人窒息的黑暗。但那行刻在朽木上的字,卻像燒紅的烙鐵,死死地燙在了我的視網膜上!

1989.7.15!

救我!

樹洞里那指甲刮擦朽木的“嘶啦…嘶啦…”聲,還有那斷斷續續、帶著冰冷濕氣的女人幽泣,在黑暗和暴雨的轟鳴中,陡然變得無比清晰,無比靠近!仿佛下一秒,就會有一只蒼白冰冷的手,從那個樹洞里伸出來,扒住我的車門!

跑!

這個念頭像電流一樣擊穿了我所有的恐懼和僵硬!腎上腺素瘋狂飆升!我幾乎是憑著本能,右手痙攣般地擰動鑰匙!老舊的柴油引擎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猛地咆哮起來!

左腳死死踩下離合器,右手猛地掛上一檔!動作快得幾乎帶出殘影!油門到底!

沉重的卡車輪胎在泥漿中瘋狂空轉,甩出大片的泥浪!車身劇烈地左右搖晃,像一頭垂死的巨獸在做最后的掙扎!終于,輪胎猛地抓到了濕泥下相對堅實的土地,巨大的車身發出一聲怒吼,咆哮著從老槐樹那龐大扭曲的陰影下猛地躥了出去!

我甚至不敢回頭看一眼后視鏡。方向盤在我手里抖得像風中的落葉。眼前只有被暴雨沖刷得一片模糊的擋風玻璃,還有前方那兩道在泥濘和黑暗中瘋狂劈砍的昏黃車燈光柱。心臟在嗓子眼里瘋狂跳動,每一次搏動都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耳邊除了引擎的嘶吼、暴雨的傾瀉,就是那不斷回蕩的、冰冷的、絕望的女聲:

“放我出去……”

“救我……”

腳下的油門踏板被我踩到了底。車頭在泥濘濕滑的荒路上瘋狂地左右甩動,好幾次險險擦著路邊的深溝沖過去。每一次劇烈的顛簸都讓我幾乎從座位上彈起來。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燃燒:離開這里!離開那棵樹!離開那個樹洞!

不知道開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雨勢似乎小了一些,但天依舊黑得可怕。終于,前方濃稠的黑暗里,出現了幾點微弱但穩定的燈火,星星點點,連成一片模糊的光暈。

鎮子!

看到那點人間的燈火,繃緊到極限的神經猛地一松,巨大的虛脫感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我幾乎是靠著最后一點意志力,把車歪歪扭扭地開進了鎮口唯一亮著燈的地方——一個掛著褪色“平安旅社”牌子的破舊小院。

車剛停穩,熄了火。駕駛室里一片死寂,只剩下我粗重得像破風箱般的喘息聲。冷汗順著額角、鬢角往下淌,流進眼睛里,又澀又疼。手腳冰涼,還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我癱在座位上,足足過了幾分鐘,才找回一點力氣。哆嗦著手推開車門,冰冷的雨水立刻劈頭蓋臉澆了下來,激得我一哆嗦。雙腳踩在濕漉漉的水泥地上,腿軟得幾乎站不住。

踉踉蹌蹌地沖進旅社那扇透著昏黃燈光的玻璃門,門框上掛著的銅鈴發出刺耳的“叮當”聲。柜臺后面,一個頭發花白、戴著老花鏡的老頭抬起頭,被我這副失魂落魄、渾身濕透、臉色煞白如同水鬼的樣子嚇了一跳。

“同……同志?你這是……”

“報警……”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磨過木頭,“快!幫我報警!出……出人命了!就在……就在鎮子外面荒路上那棵老槐樹……樹洞里……有人!有個女人!在喊救命!”

老頭的臉色也變了,渾濁的眼睛里滿是驚疑。他二話沒說,顫巍巍地抓起柜臺上一部老舊的黑色座機電話聽筒。

等待警察到來的那段時間,每一秒都是煎熬。我裹著老頭遞過來的干毛巾,縮在旅社大廳角落一把吱呀作響的破藤椅里,渾身止不住地發抖。那“嘶啦嘶啦”的刮擦聲,那絕望的哭求,還有樹皮上那行歪歪扭扭、深入骨髓的刻字,像鬼魅一樣在腦子里反復閃回。

1989.7.15……

救我……

終于,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劃破了雨夜的沉寂。兩輛藍白涂裝的警車閃著紅藍警燈,停在了旅社門口。幾個穿著雨衣的警察大步走了進來,雨水順著他們的帽檐往下滴。

為首的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警官,國字臉,眉頭緊鎖,眼神銳利得像刀子。他亮了一下證件:“我姓陳,陳國棟。是你報的警?”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猛地站起來,語無倫次地把剛才的遭遇一股腦倒了出來:暴雨,省道塌方,繞路,滑坡,躲到老槐樹下,樹洞里的刮擦聲和女人呼救,還有樹皮上刻著的日期和“救我”……說到那行字時,我的聲音都在發顫。

陳警官聽著,臉色越來越沉。他身后的幾個年輕警察也面面相覷,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懼。

“那棵樹……”陳警官打斷我,聲音低沉,“你說的是不是……離這兒大概七八里地,靠著老墳崗那片荒坡下的那棵老槐樹?樹干特別粗,枝杈長得像鬼爪子似的?”

“對!就是它!”我用力點頭,心有余悸,“就在路邊!旁邊就是滑坡下來的泥!”

陳警官深吸了一口氣,眼神變得極其復雜,他轉頭對旁邊一個年輕警察低聲說了幾句。年輕警察立刻掏出對講機,急促地呼叫起來。陳警官又看向我,眼神銳利得像要穿透我的靈魂:“王建軍同志,你確定……你沒看錯?那上面刻的日期,是1989年7月15日?”

“千真萬確!”我急得幾乎要跳起來,“1989.7.15!救我!刻得很深!我看得清清楚楚!”

陳警官沒再說話,只是用一種極其古怪的眼神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審視,有懷疑,還有一絲……沉重到化不開的東西。他猛地一揮手:“走!去現場!”

警車在前面開路,我開著自己的大車跟在后面。雨還在下,但小了很多。重新駛上那條噩夢般的荒路,我的神經再次繃緊。當那棵巨大、扭曲、如同地獄入口般的古老槐樹輪廓再次出現在車燈里時,我握著方向盤的手心瞬間被冷汗浸透。

現場已經被先期到達的民警用警戒線圍了起來。幾輛警車的車燈和強光探照燈把老槐樹周圍照得亮如白晝。泥濘的地面上腳印雜亂。幾個穿著雨衣、戴著口罩手套的警察圍著那個樹洞,神情凝重。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挖掘泥土的土腥味,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陳腐的、令人作嘔的氣息。

陳警官帶著我走到警戒線邊緣,示意我停下。他自己大步走了過去。

我看到一個技術員模樣的警察,正小心翼翼地用工具清理著樹洞周圍的朽木和苔蘚。樹洞似乎被擴大了一些。另一個警察拿著相機在拍照,閃光燈在雨夜里不斷亮起,刺得人眼睛發花。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樹洞里的女人……她怎么樣了?

就在這時,那個清理樹洞的技術員動作猛地一頓!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駭人的東西,身體明顯僵了一下,然后極其緩慢地直起腰,轉過頭,對著陳警官的方向,臉色在強光燈下慘白如紙。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發不出聲音,只是抬起帶著手套的手,指向那個黑黢黢的樹洞深處。

陳警官立刻大步上前,蹲下身,拿起一個強光手電,親自朝樹洞里照去。

時間仿佛凝固了。

雨點打在雨衣上的噼啪聲,遠處傳來的模糊警笛聲,都消失了。整個世界只剩下那個被強光照亮的樹洞,和蹲在洞口的陳警官那僵硬的背影。

過了足有十幾秒,陳警官才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直起身。他沒有回頭,只是站在那里,一動不動。雨水順著他的帽檐和雨衣往下淌。那背影,透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沉重和……死寂。

他慢慢地轉過身,朝警戒線這邊走來。腳步踩在泥濘里,發出粘滯的“噗嘰”聲。強光燈的光線勾勒出他臉上深刻的輪廓,那雙銳利的眼睛此刻卻布滿了血絲,眼神空洞而茫然,仿佛看到了什么徹底擊碎他認知的東西。

他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停下。雨點砸在我們之間的泥地上。

他的嘴唇微微翕動了幾下,才發出極其干澀、沙啞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硬擠出來的石頭:

“樹根里面……盤著東西……”

他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吸得異常艱難,仿佛空氣里充滿了無形的針。

“一具骨頭……穿著紅衣服……”

我的心猛地一沉!紅衣服?!樹洞里求救的女人……

“衣服……還很新……”陳警官的聲音帶著一種夢囈般的恍惚,眼神飄忽,沒有焦點,像是還沉浸在巨大的震驚和某種荒誕的恐怖里,“是大紅的……新娘子……那種蓋頭……”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耳邊嗡嗡作響。新娘子?紅蓋頭?

陳警官的目光終于聚焦,死死地釘在我臉上,那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驚駭,有探尋,還有一種……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確認感。他幾乎是咬著牙,一字一頓地,吐出了那個早已刻在我腦海里的日期:

“法醫初步看……死了……有三十多年了。”

“1989年……”他死死盯著我慘白的臉,聲音低得像耳語,卻像炸雷一樣在我腦子里轟響,“……七月半左右。”

陳國棟警官的話,像淬了冰的錐子,狠狠鑿進我的腦髓里。

“死了……三十多年……”

“1989年……七月半左右……”

每一個字都帶著砭骨的寒氣,凍得我牙齒格格作響。七月半?鬼節!那個在樹皮上瘋狂刻下的日期,1989年7月15日……七月十五,中元節!它像一道慘白的閃電,劈開了我混亂的記憶,將那行歪扭的刻痕瞬間放大,燒灼著我的神經!

我猛地抬頭,撞上陳警官那雙布滿血絲、深不見底的眼睛。他死死盯著我,那眼神不再是單純的審視,而是一種混雜著驚濤駭浪般的震駭、冰冷的確認,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毛骨悚然。他看到了什么?樹根里盤著的,穿著鮮亮紅嫁衣、蓋著蓋頭的白骨……一個死了三十多年的新娘子!而我,一個過路的卡車司機,竟然在三十多年后的這個雨夜,聽到了她的呼救?看到了她刻下的求救日期?

荒謬!這比噩夢還要荒謬!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從尾椎骨瞬間竄上頭頂,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覺。胃里翻江倒海,喉嚨被無形的鐵鉗死死扼住。我張著嘴,想喊,想質問,想證明自己沒瘋,可喉嚨里只發出“嗬嗬”的、破風箱般的聲音。眼前陳警官那張凝重到扭曲的臉,周圍警察們煞白的臉色,還有那棵在警用強光燈下顯得更加龐大、猙獰、如同地獄門戶的老槐樹……所有的景象都在瘋狂旋轉、扭曲、變形。

“呃……”一聲壓抑的、短促的呻吟從我喉嚨里擠出。

下一秒,天旋地轉。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間淹沒了所有感官。

……

刺鼻的消毒水味。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我費力地掀開一條縫,模糊的光線刺得眼球生疼。白墻,白熾燈管,吊瓶……是在鎮衛生院的病房里。

一個穿著警服的身影坐在床邊的凳子上。是陳國棟。他看起來疲憊不堪,眼窩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手里夾著一支快燒到過濾嘴的煙,煙灰缸里堆滿了煙頭。病房里煙霧繚繞。

見我醒了,他掐滅了煙,動作有些僵硬。他沒說話,只是默默拿起床頭柜上一個搪瓷杯,倒了點溫水遞過來。

喉嚨干得冒煙,我掙扎著想坐起來,渾身卻酸軟無力。陳警官伸手扶了我一把,把杯子湊到我嘴邊。溫水滑過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微弱的清明。

“醒了?”他的聲音嘶啞,像砂紙磨過粗糲的木頭,“感覺怎么樣?”

我搖搖頭,說不出話,腦子里依舊是那棵槐樹,那個樹洞,那行刻字,還有陳警官最后那句話——死了三十多年。

陳警官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他沉默了片刻,從旁邊椅子上拿起一個牛皮紙文件袋,動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他打開文件袋,沒有立刻抽出里面的東西,只是用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看著我,那眼神復雜得讓人心慌。

“樹洞里的東西……清理出來了。”他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像從泥濘里拔出來,“法醫做了初步尸檢和物證分析。”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又像是在壓下某種強烈的情緒。

“死者……女性。年齡在二十到二十五歲之間。死亡時間……確認為三十年以上。死因……是窒息。”

窒息?在那個狹窄、黑暗的樹洞里?我胃里一陣翻攪。

“她的身體……”陳警官的聲音更低了些,帶著一種壓抑的、近乎窒息的沉重,“被那棵老槐樹的樹根……以一種極其……怪異的方式,纏繞、包裹著。尤其是雙腿和軀干下部,幾乎和那些粗壯、扭曲的樹根長在了一起。法醫費了很大力氣才……分離。”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樹根纏繞?長在了一起?那景象光是想象,就足以讓人發瘋!難怪她說“放我出去”……她真的被困在里面!活活困死在里面!

“她身上穿著的,確實是一套完整的、手工縫制的……新娘嫁衣。”陳警官的眼神飄忽了一下,仿佛又看到了那令人驚悚的一幕,“大紅色絲綢,繡著龍鳳呈祥的圖案。保存得……極其詭異。除了泥土和一些朽木碎屑,顏色……鮮艷得不像在地下埋了幾十年。還有……那塊蓋頭,大紅綢子繡著金線,蓋在……頭骨上。”

“蓋頭?”我嘶啞地擠出兩個字。

陳警官點點頭,眼神更加凝重:“對。蓋頭。法醫在清理頭骨時,發現蓋頭下,頭骨的口腔里……塞著東西。”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

“是……一塊疊起來的紅布。上面用……黑色的線,歪歪扭扭地繡著兩個字。”陳警官深吸一口氣,仿佛說出這兩個字需要極大的力氣,“‘鎖魂’。”

鎖魂?!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民間傳說里,橫死的新娘,怨氣極重,鎖魂……是為了讓她永不超生?是誰?是誰這么狠毒?

“樹洞內壁,靠近你看到刻字的地方,”陳警官的聲音干澀,“我們發現了……指甲的劃痕。很多,很深。集中在那一小片區域。指骨……有嚴重的磨損和斷裂痕跡。法醫推斷……死者生前,在極度絕望和痛苦中,曾用指甲瘋狂地抓撓樹洞內壁……試圖逃脫。”

嘶啦…嘶啦…嘶啦…

那冰冷、執著、令人頭皮炸裂的刮擦聲,再一次無比清晰地在我耳邊響起!原來那不是幻覺!那是三十多年前,一個鮮活的生命,在黑暗的囚籠里,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發出的絕望悲鳴!而那聲“放我出去”、“救我”……也穿越了三十多年的時光,在那個雨夜,被我聽見了!

我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冷汗瞬間浸透了病號服。巨大的恐懼和悲愴像兩只冰冷的手,攥緊了我的心臟,幾乎無法呼吸。

“那行刻字……”我艱難地問,聲音抖得不成樣子,“1989.7.15……救我……是真的?”

陳警官沒有直接回答,他從文件袋里抽出一張照片。是現場拍攝的樹洞特寫。強光下,那腐朽發黑的樹皮上,那行深深刻入、歪歪扭扭的字跡,清晰得刺眼!

**1989.7.15**

**救我!**

“是真的。”陳警官的聲音低沉得像悶雷,“技術科做了痕跡比對和年代測定。刻痕的年代……與死者的死亡時間高度吻合。使用的工具……法醫認為,很可能就是死者自己的……指骨。”

指骨!她用斷裂的指骨,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刻下了這行血淚控訴!

巨大的沖擊讓我眼前發黑,幾乎再次暈厥過去。

病房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雨聲,和吊瓶里液體滴落的微弱聲響。

良久,陳警官才再次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和沉重:

“王建軍同志,你的筆錄……和現場發現的情況……高度吻合。尤其是那個日期和呼救……”他頓住了,眼神銳利地審視著我,似乎想從我臉上找出哪怕一絲偽裝的痕跡,“這案子……太邪性了。三十多年,塵封的樹洞,鮮亮如初的嫁衣,鎖魂的紅布……還有你的遭遇……”

他搖搖頭,仿佛要把這巨大的荒誕甩出腦海。

“我們查了檔案。1989年夏天,附近幾個鄉鎮,確實有過一起年輕女性失蹤案上報的記錄。失蹤者……叫林秀娥,二十一歲,鄰鎮人。報案時間是1989年7月18日。報案人是她的家人,說她7月15日一早出門,說是去隔壁村看嫁衣樣子,就再也沒回來。當時……也組織過搜尋,但范圍很大,又是山區,最終……不了了之。”

林秀娥……1989年7月15日出門……看嫁衣樣子……

一切都對上了!

“是誰?”我嘶啞地問,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和寒意交織著沖上頭頂,“是誰把她塞進樹洞里的?”

陳警官的眼神瞬間變得極其銳利,又帶著一種深沉的痛楚和……無力。

“初步排查……嫌疑最大的是她當時的未婚夫,鄰村的趙有田。林秀娥失蹤前,兩人因為彩禮的事鬧得很不愉快,趙有田有暴力傾向的記錄。而且……有人反映,7月15日那天下午,看到趙有田神色慌張地在老槐樹附近的山路上出現過。”

趙有田!這個名字像毒蛇一樣鉆進我的耳朵。

“他人呢?”

陳警官的臉色更加陰沉,像蒙上了一層鉛灰色的霧:“死了。就在林秀娥失蹤后不到一年。1989年冬天,他喝醉了酒,失足掉進村口結冰的魚塘里……淹死了。”

死了?淹死了?

一股極其怪異的冰冷感覺瞬間攫住了我。死了?就這么死了?那個可能殘忍地將未婚妻活活封死在樹洞里的兇手,就這么輕易地淹死了?

陳警官接下來的話,讓這股冰冷瞬間凍結了我的血液:

“更詭異的是……法醫在清理槐樹根部包裹尸骨的復雜根系時,在靠近尸骨心臟位置的那幾條最粗壯的樹根里……發現了一些東西。”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辭,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悸。

“一些……不屬于死者的……骨殖碎片。非常細小,嵌在樹根內部,幾乎融為一體。經過初步鑒定……是……成年男性的……指骨碎片。”

成年男性!指骨碎片!嵌在纏繞著新娘尸骨的樹根里!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一個瘋狂而恐怖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趙有田!是他?他的指骨……怎么會跑到那棵槐樹的根里?難道……

陳警官顯然也想到了同樣的可能,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夢囈般的飄忽和深重的寒意:

“我們連夜派人去查了趙有田的墳。那墳……就在老槐樹后山坡的老墳崗邊上,離槐樹不到一百米。墳包……是完好的。但是……”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接下來的話需要耗盡他所有的力氣:

“但是,村里的老人說……趙有田死的那年冬天,特別冷,魚塘的冰結得異常厚實。他淹死的地方,就在魚塘最深處……而那個魚塘的水源……是一條從老槐樹那片山坡地下滲出來的……暗河。”

暗河!老槐樹!趙有田的墳!

一股難以形容的陰冷氣息瞬間彌漫了整個病房。窗外的雨聲似乎也變得詭異起來,像是無數冤魂在嗚咽。

陳警官看著我,眼神里最后一絲銳利也被一種巨大的茫然和深不見底的恐懼所取代。他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緩緩地將那張刻著“1989.7.15救我”的樹皮照片,輕輕放在了我的病床上。

照片冰冷堅硬。

我低頭看著那行歪歪扭扭、如同血淚凝結而成的刻字,耳邊仿佛又響起了那穿透三十多年時光的絕望刮擦和冰冷呼救:

“嘶啦…嘶啦…”

“放我出去……”

“救我……”

病房的窗戶沒有關嚴,一陣裹挾著雨腥味的冷風猛地灌了進來,吹得窗簾瘋狂舞動,發出“撲啦啦”的聲響,像極了……那棵老槐樹在暴雨中狂舞的、鬼爪般的枯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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