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是下的,是天上有人拿著盆在往下倒。拳頭大的雨點子砸在“東風金剛”的鐵皮頂上,哐哐直響,像有無數小鬼在頭頂擂鼓。車窗外面,黑得跟潑了墨似的,遠光燈那點黃暈,也就夠撕開前面十幾米的水簾子,照見的全是扭來扭去的雨線,還有車輪子碾起來的臟水花子。
雨刮器瘋了似的左右甩,刮片在玻璃上吱哇亂叫,剛刮開一道縫,眨眼又被更大的水幕糊死。駕駛室里一股子味兒——濕鐵銹、爛煙屁股、還有老柴油混在一塊,悶得人喘不上氣。窗戶關得死死的,可那水汽還是鉆進來,在擋風玻璃里面結了一層霧,看啥都影影綽綽。破收音機早啞巴了,就剩下滋滋啦啦的電流聲,聽得人心里跟貓抓似的。
“操!”我低罵一句,把嘴里那點煙屁股嘬得死緊,劣質煙的辣勁兒勉強壓著肺管子里的憋悶。手指頭攥方向盤攥得發(fā)僵,繭子磨著冰涼滑溜的塑料圈。這破省道,前不見村后不著店,鬼影子都沒一個。瞄了眼儀表盤,凌晨兩點十七。眼皮子沉得像掛了倆秤砣,真想找個地兒瞇瞪會兒,可這鬼天氣,停路邊都怕后頭的車親上來。
正想著,前頭那片被雨和黑吞沒的路肩上,影影綽綽戳著個東西。遠光燈的邊兒勉強勾出個輪廓——人形,瘦得跟麻桿兒似的,孤零零杵在瓢潑大雨里,像根爛透了、忘了收的木頭橛子。
我下意識松了點油門,老東風吭哧吭哧地慢下來。近了點,看清了。是個女的。穿著件薄得透亮、看不出原色的長外套,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勒出一把骨頭架子。雨水跟瀑布似的沖著她腦袋和臉,她低著頭,看不清模樣,就那么直挺挺地站著,朝著我車來的方向,一動不動。沒招手,沒喊叫,就戳著,活像一尊被雨水泡發(fā)了的泥菩薩。
一股子寒氣“噌”地從尾巴骨竄到天靈蓋。這鬼地方,這鬼天氣,哪來的女人?還站成這樣?邪性!我心里警笛拉得震天響,腳底板就要往油門上跺。走!趕緊走!這渾水不能蹚!
老東風喘著粗氣,眼看就要從那女人身邊躥過去。就在車頭剛擦著她身子的瞬間,我眼角的余光猛地掃見——她抬起了頭!
一張臉,慘白慘白,被雨水泡得沒了人色,濕漉漉的黑頭發(fā)像水草似的糊在腦門和腮幫子上。她的眼睛……那倆眼珠子直勾勾地穿過雨幕,穿過車窗玻璃,死死釘在我臉上!沒有哀求,沒有害怕,就剩下一種深不見底、冰窟窿似的空,像兩口枯了八百年的老井。嘴唇無聲地動了一下,像說了句啥,聲音全讓狂暴的雨聲給吞了。
就這一眼。那空得瘆人的眼神,像根冰錐子,猝不及防扎穿了我繃緊的神經。腦子里那根叫“理智”的弦,“嘣”一聲斷了。腳丫子像有了自己的主意,猛地從油門上挪開,狠狠跺在了剎車片上!
“吱嘎——!”
刺耳的剎車聲跟刀子似的,把雨夜的死寂給豁開了。巨大的慣性推著沉重的車頭往前猛栽,駕駛室里沒固定的空水瓶、半包餅干嘩啦啦滾到腳底下。老東風這鐵疙瘩在濕滑的路面上扭秧歌似的晃了幾下,輪胎發(fā)出瀕死的尖叫,總算在離那女人不到兩米的地兒,險險剎住了。
心在腔子里擂鼓,撞得肋骨生疼。冷汗“唰”一下濕透了后背,冰涼黏膩。我大口倒著氣,倆手死死摳著方向盤,指頭節(jié)攥得發(fā)白。雨點子砸在車頂上更瘋了,砰砰砰,像在笑話我是個傻逼。
我眼珠子都不敢錯開,死死盯著副駕窗外那模糊的人影。她還愣在原地,好像剛才那驚魂一剎跟她屁關系沒有。她就微微側了側身,朝著車門挪了那么一小步。雨太大了,隔著模糊的車窗和水流,看不清她臉,就感覺那道冰涼的空洞眼神,還黏在我身上。
鬼使神差,也許是剛才那一眼的勁兒沒過,也許就剩下點沒死絕的“好心”,我咬著后槽牙,伸手“咔噠”一聲,把副駕的門鎖給拉開了。
車門被一股子冰冷潮濕的大力猛地拽開。狂風卷著冰涼的雨水,裹著一股子像是從爛棺材底兒翻出來的陰冷土腥氣,瞬間灌滿了小駕駛室。我激靈靈打了個哆嗦,渾身汗毛倒豎。
那女人動作僵得跟木偶似的爬了上來,濕透的身子帶著刺骨的寒氣。她好像沒啥勁兒,動作慢吞吞、笨戳戳的,沉重的身子砸在副駕椅子上,“噗”一聲悶響,濺起一片小水珠。她沒吭聲,甚至沒瞅我一眼,就低著頭,讓濕頭發(fā)耷拉下來,遮了大半張臉。雨水順著頭發(fā)、衣裳角兒往下淌,沒一會兒座椅上就積了一小攤渾濁的水。
“砰!”
我?guī)缀跏菗溥^去,用盡力氣把副駕門摔上。駕駛室里一下子靜了不少,就剩下引擎低沉的哼哼和雨點砸頂的噪音,還有身邊這“水人”身上不斷滴落的水聲——滴答,滴答。
我重新掛擋,松剎車。老東風吭哧吭哧起步,碾過水坑,重新沖進沒邊兒的雨夜里。車里那股子水汽混著她身上散不掉的、冰冷的土腥味,攪和著我的煙味汗臭,悶得人想吐。
我強迫自己盯著前頭,倆手死死把著方向盤,想把身邊這個散發(fā)著寒氣的不定時炸彈給忘了。可眼角的余光,像是不聽使喚,老往粘在擋風玻璃上頭的后視鏡里瞟。
鏡面有點糊,蒙了層水汽。鏡子里映著副駕的座位。她側身坐著,腦袋歪向車窗那邊,還是低著頭,濕頭發(fā)把臉擋得嚴嚴實實,就露著一小截慘白慘白的脖子,沒一點活氣兒。一只手擱在腿上,另一只手……正以一種慢得嚇人、僵得發(fā)硬的姿勢,抬起來,去撩額前濕透的頭發(fā)?那動作不像活人,倒像關節(jié)銹死的木偶被人硬掰著動。
等等!不對頭!
我的心猛地一抽抽!后視鏡里……后視鏡里映出的她的臉!那被濕頭發(fā)半遮著的側臉……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是閉著的!長長的、濕漉漉的眼睫毛緊緊蓋在眼皮子上,像兩片沉在水底的黑葉子,一動不動!
一股子冰涼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她剛才上車的時候,明明……明明用那雙空得嚇死人的眼珠子死死盯過我!那眼神我記一輩子!怎么……怎么現在就閉上了?啥時候閉上的?
我猛地一扭頭!顧不上危險,眼珠子直接戳向身邊的副駕座!動作太大,帶著座椅嘎吱一聲響。
她好像被我這一下驚動了。那顆低垂的腦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骨頭節(jié)摩擦似的滯澀感,朝我這邊轉了過來。濕頭發(fā)隨著她動作滑開,露出了整張臉。
慘白。白得像泡發(fā)了的紙。一絲血色都沒有。
她的眼睛……睜開了!
那倆眼珠子,黑得邪乎,幾乎瞅不見眼白,像兩顆深不見底的黑窟窿,嵌在那張慘白的臉上。這會兒,這倆黑窟窿正直勾勾地瞪著我!不是空洞,那里面好像有啥東西在慢悠悠地轉,深不見底,透著一股子不像人的冰冷和……打量?嘴角,極其極其慢地往上扯了一下,拉出一個僵硬怪異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抽筋。沒一點聲音。
我頭皮“嗡”一下全麻了!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攥著方向盤的手抖得跟篩糠似的!這他媽不是人!這他媽絕對是個臟東西!我他媽撿了個啥玩意兒上車?!
“你……你看啥?!”我的聲音又干又啞,帶著自己都聽不出來的哆嗦,沖口而出。
那倆黑窟窿眼珠子還死死地釘著我,嘴角那個僵硬詭異的弧度凍在那兒。死寂了幾秒鐘,只有雨聲、引擎聲和那催命的水滴聲。然后,她極其緩慢地、幅度小得幾乎看不見地,搖了搖頭。動作僵得像生銹的齒輪在硬擰。接著,那顆死沉的腦袋,又用同樣慢得讓人心頭發(fā)毛的速度,重新轉了回去,再次對著車窗,耷拉下去。濕頭發(fā)重新蓋下來,把那張鬼臉和那嚇死人的眼神遮住了。
好像剛才那要命的對視,壓根兒沒發(fā)生過。
恐懼像無數冰冷的毒蛇,死死纏住了我的心,越勒越緊,快喘不上氣了。我死死咬著后槽牙,嘴里一股子鐵銹腥味,強迫自己把眼珠子焊死在擋風玻璃前那片被雨刮器刮得亂晃、卻依舊模糊不清的路上。腳底下的油門,被我下意識地越踩越深,老東風吭哧吭哧地咆哮著,在濕滑的路面上有點發(fā)飄地往前猛沖。
不能停!死也不能停!趕緊找個有亮兒、有活人的地兒!把這尊瘟神請下去!
腦子里亂成一鍋滾燙的漿糊,無數嚇死人的念頭翻上來又被我硬按下去。后視鏡里那個低垂的、濕漉漉的腦袋,像塊吸鐵石,拉扯著我的視線。每回眼角余光掃過去,都帶來一股子鉆心的寒意。
時間在極度的恐懼里一寸一寸地挪,每一秒都像個世紀那么長。終于,在前頭混沌的雨幕深處,一點模糊的黃光刺破了黑暗。
服務區(qū)!是服務區(qū)!
那點橘黃色的燈光在無邊的雨夜里搖搖晃晃,像根救命稻草扎進我快崩斷的神經里。我?guī)缀跏菐е耷坏秃鹆艘簧ぷ樱较虮P猛地往右一掄,老東風龐大的身子在濕滑路面上甩了個危險的弧線,咆哮著沖下高速匝道,碾過坑坑洼洼的積水路面,一頭扎進了那個巴掌大的服務區(qū)停車場。
刺眼的碘鎢燈光從高處潑下來,穿透雨幕,勉強照亮了這片水泥地。停車場里稀稀拉拉趴著幾輛同樣被雨困住的大貨,像幾頭累癱的鐵牲口。燈光底下,雨線看得更清,織成一張沒邊兒的銀灰色大網。
“嘎吱——”
我?guī)е环N逃出鬼門關的急迫,一腳把剎車跺死,車粗暴地杵在一個空位上。巨大的慣性推得車身狠狠一栽,駕駛室里又是一陣叮咣亂響。引擎還在粗重地喘氣,排氣管噴出大股白煙,眨眼就被雨水打沒了。
我大口倒著氣,心臟在腔子里瘋砸,震得耳朵嗡嗡響。冷汗早把里衣濕透了,冰涼地粘在身上。我甚至不敢立馬回頭去看副駕。服務區(qū)的燈光給了一絲虛假的安心,可身邊那股子令人窒息的陰冷和土腥味,像毒蛇一樣纏著我。
“喂!到……到地兒了!”我的聲音啞得不成樣子,抖得厲害,沖著副駕方向喊了一嗓子。喉嚨干得跟砂紙磨過似的。我猛地扭過頭。
副駕駛座上——空的!
就剩下座椅上那一大灘被雨水洇透的深色水印子,邊兒上還在慢慢往外滲,在昏黃的車頂燈底下泛著濕冷的光。水印子中間,清清楚楚印著個人坐過的凹坑,好像剛才那個冰坨子似的身體還壓著無形的分量。
人呢?!
一股寒氣“嗖”地從脊梁骨竄上天靈蓋,頭皮瞬間麻透了!我像被電打了,猛地推開車門,冰冷的雨水混著狂風劈頭蓋臉砸進來。我顧不上,連滾帶爬地跳下車,跌跌撞撞繞到副駕那邊。
車門關得嚴實。車窗玻璃上糊滿了細密的水珠子,看不太清。我一把拽開副駕的車門!
空的!干干凈凈!
就剩那灘冰涼的濕印子,無聲地嘲弄著我。座椅是冷的,一點熱乎氣兒都沒留。那股子讓人作嘔的陰冷土腥味,好像也淡了點,被灌進來的風雨沖散了些。
她沒了!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就在停車這一兩分鐘里,蒸發(fā)了!像一滴水汽散在空氣里!
巨大的恐懼像只大手攥緊了我,心在腔子里狂跳,快從嗓子眼蹦出來了。我扶著冰冷的車門,大口倒著氣,冰涼的雨水順著腦門流進眼睛,又澀又疼。服務區(qū)的燈光照在濕漉漉的水泥地上,泛著慘白的光。四下里就剩下嘩啦啦的雨聲和遠處貨車引擎低沉的哼哼,整個世界好像就剩我一個活人和這輛透著邪氣的破車。
不對!車里!她肯定還在車里!要么就是留了啥東西!
一個瘋狂的念頭攫住了我。我猛地拉開后座的車門,一股更重的霉味混著土腥氣撲面而來。后座也是空的,就幾張亂扔的舊報紙和幾個空水瓶,被車門震得滾來滾去。座椅上干干爽爽,沒水漬。
駕駛室!駕駛室后面!
我手腳并用地爬回駕駛座,心在腔子里瘋撞。駕駛室后面是我用厚簾子隔開的一個小臥鋪,跑長途睡覺的地兒。簾子這會兒拉得嚴嚴實實,里面黢黑。
我哆嗦著手,一把抓住那塊油膩厚重的布簾子!入手冰涼濕滑。我深吸一口氣,用盡吃奶的力氣,猛地往旁邊一扯!
“嘩啦!”
簾子扯開了。臥鋪區(qū)那點小地方暴露在駕駛室頂燈昏黃的光線里。里面堆得亂七八糟:卷成一團的臟被子,幾個塞滿破爛的蛇皮袋,一個癟了的塑料桶……還有那張鋪在簡易木板床上的、顏色發(fā)烏的毛毯。
毛毯是掀開的,胡亂堆在床鋪一角。
而毛毯原本蓋著的地方,木板床鋪的正當中,明晃晃地壓著一樣東西!
一張紙。
一張被水還是啥玩意兒浸得半透、邊角微微卷起來的紙。顏色是那種廉價的、死白的新聞紙。
我的呼吸一下子停了。一股冰冷的、帶著強烈不祥的電流,從尾巴骨猛地竄上天靈蓋,渾身都木了。我死死盯著那張紙,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探,抖得跟帕金森似的手伸向那張?zhí)稍诖蹭佌械摹⑾駢K墓碑的紙。
手指頭尖碰到紙邊兒,冰涼、濕漉漉的,帶著一股子紙張不該有的、讓人惡心的滑膩感。我猛地把它抓了起來!
是張尋尸啟事。
印得粗劣,油墨有點洇開了,可上面的字兒和圖卻扎眼得要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眼珠子上。
啟事頂頭,幾個粗黑體大字跟血寫的似的:
**尋尸啟事**
下面是一張照片。
一張男人的半身照。照片有點糊,可那張臉……那張臉我熟得不能再熟!方臉盤,粗眉毛,常年跑車曬得黢黑的皮,眼角褶子深得能夾死蚊子,下巴上還有道小時候爬樹留下的淺疤……
那是我!王建軍!是我自個兒的臉!
血好像一下子凍住了,又在下一秒“轟”地沖上腦門!耳朵里嗡嗡的,像有一萬只馬蜂在飛!我的眼珠子死死釘在照片底下那行印著的小字兒上,每一個字都像把淬了毒的冰錐子,狠狠攮進我腦仁里:
**姓名:王建軍**
**年齡:45歲**
**特征:……(后頭幾行小字糊了)**
**死亡日期:今夜子時**
**發(fā)現地點:省道217線石嶺段附近**
**……**
“今夜子時”……“石嶺段附近”……
石嶺段!就是剛才我撿那女人的地方!就是現在這鬼地方!
“呃——!”
一聲完全不受控的、灌滿了頂格恐懼的抽氣聲從我嗓子眼兒里擠出來!像被掐住脖子的雞!全身的血都沖腦袋去了,又瞬間凍成了冰疙瘩!極度的恐懼“騰”地變成了毀滅的沖動!撕了它!撕了這張催命的破紙!
“嘶啦——!”
兩只手爆發(fā)出這輩子最大的勁兒,我瘋了一樣撕扯著那張薄薄的、冰涼的紙!脆了吧唧的紙片發(fā)出刺耳的尖叫,在我手里眨眼四分五裂!我像頭徹底瘋了的牲口,拼命地撕、揉,把那些印著我照片和死期的碎紙片子死死攥在手心里,用上吃奶的勁兒擠壓、碾搓!好像這樣就能把那該死的預言也一塊兒搓沒了!
碎紙被揉成了一個濕漉漉、冰涼扎手的紙疙瘩,緊緊攥在我汗水和雨水混著的手心里。
我呼哧帶喘,胸口跟破風箱似的猛起伏,眼珠子死死盯著那個紙疙瘩,像看一顆拔了保險的手榴彈。冷汗混著雨水,小河溝似的順著我臉、脖子往下淌。
就在這當口,駕駛室老掉牙的中控臺上,那個啞巴了半宿的破收音機,突然毫無征兆地“滋啦”一聲怪響!
尖銳的電流噪音像把鈍鋸子,狠狠鋸著我繃到極限的神經!我猛地一哆嗦,驚恐地看向那個黑匣子。
電流聲“滋滋”響了幾秒,緊跟著,一個干巴、平板、沒一點人味兒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信號極差地從喇叭里擠了出來,每一個字都像用砂紙打磨過,透著一股子非人的冰冷:
“……滋……緊急尋人……滋……省道217線石嶺服務區(qū)附近……滋……女性,二十五歲上下……滋……身高約一米六……滋……身穿深色外套……滋……長發(fā)……滋……如有發(fā)現……滋……請速聯系……滋……”
石嶺服務區(qū)!深色外套!長頭發(fā)!
每一個詞兒都像把大錘,狠狠夯在我太陽穴上!這聲音說的……就是剛才那個蒸發(fā)了的女人!那個在我臥鋪毛毯底下塞了張索命符的女人!
“呃啊——!!”
極致的恐懼徹底沖垮了堤壩!我像被燒紅的烙鐵燙了手,猛地將手里那個冰涼的紙疙瘩狠狠砸向那個出聲的收音機!
“啪!”紙疙瘩砸在收音機殼上,彈了一下,滾到副駕腳墊上。
去他娘的!走!立馬走!再待下去就是個死!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我像頭被逼進死角的野獸,全身的勁兒都爆了出來!身子猛地往前一撲!左手狠狠抓住冰涼的金屬檔把,用盡全身力氣往后猛拽!右手同時死死攥住方向盤!右腳帶著一股要把剎車片跺穿的狠勁兒,重重踩下離合器,緊接著,左腳跟抽筋似的,狠狠跺在了油門踏板上!
“轟——!!!”
老東風那臺老掉牙的引擎,發(fā)出一聲被榨干了的、震耳欲聾的咆哮!巨大的聲浪甚至壓過了車頂狂暴的雨聲!整輛卡車篩糠似的抖起來,排氣管噴出大股黑煙!輪胎在濕滑的水泥地上瘋轉打滑,發(fā)出刺耳的尖叫和橡膠燒焦的糊味兒!
車子像頭被戳了屁股的瘋牛,猛地往前一躥!
就在這震耳欲聾的噪音和劇烈的抖動里,就在我全身神經都繃到快要炸開的節(jié)骨眼上——
眼角的余光,純粹是種臨死前的本能,猛地掃向了粘在擋風玻璃上邊的那塊后視鏡!
鏡面因為車身狂抖,模糊一片,水紋亂晃。
就在那晃蕩的、模糊的鏡面里……
一張臉!
一張慘白的、濕漉漉的女人臉!
那張臉緊貼著我座椅靠背的上沿,從頭枕頂上探了出來!濕透的黑頭發(fā)像水草似的糊在臉上。她的眼睛,那倆黑得不見底兒的窟窿,正透過那塊冰涼顫抖的玻璃片,直勾勾地、一眨不眨地,死盯著我!
她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扯出一個凝固的、能把人血凍住的詭異弧度。
無聲無息。
駕駛室里,只剩下引擎垂死般的瘋狂嘶吼、輪胎摩擦地面的尖叫、狂暴的雨聲……
還有我喉嚨里,那再也憋不住的、如同破風箱漏氣般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
車窗外,服務區(qū)慘白的燈光急速向后掠去,瞬間被無邊的雨幕和黑暗吞噬。老東風像一頭失控的鋼鐵巨獸,咆哮著沖回那條被暴雨和死亡預言籠罩的省道。后視鏡里,那張慘白的鬼臉,無聲地鑲嵌在劇烈晃動的鏡框中,嘴角凝固著那抹非人的弧度,如同一個刻進玻璃里的詛咒。
輪胎在濕滑的柏油路上瘋狂摩擦,方向盤在掌心劇烈震顫,帶著一種不祥的、仿佛隨時要掙脫控制的力道。我死死攥著,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咯咯的輕響,冰冷的塑料輪緣幾乎要嵌進掌心的厚繭里。油門已經踩到了底,引擎的嘶吼震得整個駕駛室都在嗡鳴,可速度卻像被無形的泥沼拖拽著,提升得異常艱難。
后頸窩傳來一股針扎似的寒意。
不是錯覺。
那股寒意,陰冷、粘膩,帶著一股仿佛從地底深處滲出的土腥和腐朽氣息,正絲絲縷縷地透過座椅靠背的頭枕縫隙,緩慢地、不容抗拒地侵蝕過來。它像一條冰冷的毒蛇,貼著我的皮膚向上游移,所過之處,激起一片細密的雞皮疙瘩。
我不敢回頭。
連眼珠都不敢再往后視鏡的方向轉動分毫。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太陽穴突突地跳痛。肺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和濃重的鐵銹味。額頭上的冷汗混合著雨水,小溪般淌下,流進眼睛,刺得生疼,模糊了本就因恐懼而扭曲的視線。前方,被雨刮器徒勞刮掃著的擋風玻璃外,是翻滾沸騰的黑暗和永無止境的雨線,仿佛通往地獄的甬道。
時間……時間!
這個念頭像燒紅的烙鐵燙進腦海。我猛地、幾乎是痙攣般地抬起眼皮,視線越過瘋狂擺動的雨刮臂,死死釘在儀表盤上方那個小小的電子鐘上。
幽綠色的數字,在昏暗的光線下跳動著:
**02:28**
離“子時”,只剩下不到兩個小時。
那行冰冷的鉛字——“死亡日期:今夜子時”——如同燒紅的鐵水,重新澆鑄在我的視網膜上。
“呼……呼……”粗重破碎的喘息聲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是我自己發(fā)出的,聽起來卻那么陌生而遙遠。牙齒不受控制地磕碰著,發(fā)出細微的“咯咯”聲。攥著方向盤的手心,早已被冰冷的汗水和雨水浸透,滑膩得幾乎抓握不住。
就在這時——
“滋……滋啦……”
那個剛剛沉寂下去的破收音機,毫無征兆地再次響起了電流噪音!尖銳、短促,像垂死者的抽搐。
我渾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鐵!
緊接著,那個干澀、平板、毫無人味的冰冷聲音,穿透了引擎的咆哮和暴雨的喧囂,斷斷續(xù)續(xù),卻異常清晰地擠了出來,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冰錐鑿擊著耳膜:
“……滋……更新……滋……失蹤女性……滋……確認身份……滋……張彩鳳……滋……石嶺村……滋……三年前……滋……車禍……省道217……滋……石嶺段……滋……當場死亡……滋……”
張彩鳳……石嶺村……三年前……車禍……石嶺村……當場死亡……
每一個詞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我?guī)缀跬L男呐K上!三年前!就在這條路上!就在石嶺段!那個叫張彩鳳的女人……死了!死透了!
一股無法形容的寒意,混合著極致的荒謬和恐懼,瞬間將我淹沒。那剛才搭車的……是什么東西?!那壓在我臥鋪上的尋尸啟示……又是什么?!
后頸窩那股針扎似的寒意,驟然加劇!仿佛有什么冰冷的東西,正緩緩地、帶著刺骨的惡意,從那座椅靠背的縫隙里,探了出來……
老東風龐大的車身,在濕滑的省道上,像一具失控的鋼鐵棺材,咆哮著沖向無邊的雨夜深處。后視鏡里,那張慘白的鬼臉,嘴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絲,黑洞洞的眼窩深處,仿佛有更幽暗的東西在緩緩旋轉。
“滋……滋啦……張彩鳳……滋……三年前……車禍……石嶺段……當場死亡……滋……”
收音機里那干澀冰冷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狠狠楔進我的耳膜,釘進我瘋狂跳動的心臟里。三年前!死透了!就在這條路上!就在石嶺段!
那張慘白的臉!那無聲翕動的嘴唇!那僵硬的動作!那尋尸啟事!那冰冷的、帶著墓穴土腥氣的寒意!一切都有了指向,指向一個冰冷、死寂、充滿怨毒的真相!
“呃啊——!!”一聲非人的嘶吼從我喉嚨深處擠出,混合著恐懼、絕望和瀕死的瘋狂。不是人!我他媽真的拉了個死人!拉了個死了三年的冤魂上車!那尋尸啟事……那尋尸啟事不是找她的尸……是找我的!是她給我下的催命符!
后頸窩那股針扎似的寒意驟然變得尖銳、粘稠!不再是絲絲縷縷的滲透,而像有一只冰冷滑膩的手,正從座椅靠背的皮革縫隙里,一寸一寸地擠出來,帶著令人作嘔的腐朽氣息,緩慢而堅定地,貼上了我的脖頸皮膚!
“嘶……”我倒抽一口涼氣,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又在下一秒瘋狂逆流,沖擊得我眼前陣陣發(fā)黑。那觸感……冰冷、濕滑、帶著一種皮革腐爛般的韌性……是手指!是女人的手指!
恐懼徹底碾碎了我最后一絲理智。求生的本能像火山般爆發(fā)!我甚至忘記了那張后視鏡里的臉,忘記了收音機里冰冷的聲音!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甩掉它!甩掉這只鬼手!甩掉這輛被詛咒的車!
“滾開!!”我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左手猛地松開檔桿(檔桿早已被推到最高速),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狠狠抓向自己后頸!
手指觸碰到的,是一片冰冷滑膩、如同浸透了尸油的皮革!觸感真實得令人頭皮炸裂!我死死摳住那片冰冷,用盡全身力氣向外撕扯!指甲似乎陷入了某種黏膩的組織里,卻無法撼動分毫!那東西像長在了我的皮膚上,又像是從座椅深處延伸出的冰冷觸須,死死纏繞!
“啊——!!”劇痛和極致的恐懼讓我徹底瘋狂!我右手猛地松開方向盤,兩只手同時向后頸抓去!身體在駕駛座上劇烈地扭動、掙扎,試圖擺脫那致命的纏繞!
就在我雙手離開方向盤,身體失控扭動的剎那——
失去了控制的沉重車頭,在濕滑的柏油路上猛地一偏!
輪胎發(fā)出瀕死的尖嘯,巨大的慣性拉扯著車身,像一匹脫韁的瘋馬,朝著道路外側、那被暴雨和黑暗徹底吞噬的、深不見底的陡坡,一頭栽了下去!
“轟——!!!”
世界在瞬間顛倒、旋轉!
擋風玻璃外,不再是雨線,而是翻滾的、濃墨般的天空和猙獰撲來的樹影!車廂里所有的雜物——空水瓶、餅干袋、扳手、撬棍——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抓起,劈頭蓋臉地砸向我!我的身體被巨大的離心力狠狠甩向車門,又被安全帶勒住,五臟六腑仿佛都被擠壓移位!
“哐當!咔嚓!轟隆——!”
金屬扭曲、玻璃爆裂、樹木折斷、泥石翻滾……無數刺耳恐怖的巨響瞬間淹沒了引擎的嘶吼和暴雨的喧囂!駕駛室像一個被巨人瘋狂摔打的鐵皮罐頭,在劇烈的翻滾、碰撞中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天旋地轉!每一次猛烈的撞擊都像重錘砸在骨頭上!安全帶勒得我?guī)缀踔舷ⅲ任端查g充斥了整個口腔!視線被飛濺的泥水、破碎的塑料和翻滾的黑暗徹底攪亂,只剩下破碎的光影和撕裂般的劇痛!
在最后一次、也是最為猛烈的撞擊中,我的額頭狠狠撞在了扭曲變形的方向盤上!
劇痛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灼穿了所有意識。眼前猛地一黑,緊接著是無數金色的、旋轉的光點。世界的聲音——碰撞聲、雨聲、金屬的哀鳴——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迅速調低了音量,變得遙遠而模糊。
最后一絲殘存的意識,如同風中殘燭,在徹底熄滅前,艱難地捕捉到了幾樣東西:
**儀表盤上方,那個小小的電子鐘。**幽綠色的數字,在一片狼藉的黑暗中,如同鬼火般頑強地跳動著:
**02:59**
子時……到了。
還有……鼻尖縈繞的、濃得化不開的……那股冰冷刺骨的、帶著墓穴深處腐朽泥土和死亡氣息的……土腥味。
以及,在那片徹底吞噬一切的黑暗降臨前,似乎……似乎有一抹慘白的光影,在破碎扭曲的駕駛室角落里,極其緩慢地…凝聚成形。
像一塊冰冷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