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大貨二十年,最怵這條夜路。
路邊小店老板遞來一碗面:“十五年前礦洞塌了,整個村子都死了。”
“那你是……”我盯著他脖子上的鱗片狀胎記。
“我是唯一活下來的。”他擦著桌子,“可村里人又‘活’了,動作整齊得像提線木偶。”
掛鐘敲響九點,窗外村民突然定格。
老板聲音發顫:“快走!它們要醒了!”
我沖上國道,后視鏡里整條村的人轉向我。
礦洞方向,月光下無數條狀物在蠕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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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雙握了二十年方向盤的手,油乎乎,沾著洗不掉的柴油味兒和長途跋涉的灰塵,此刻正死死摳住那冰涼光滑的塑料圈。車燈劈開前方濃得化不開的夜,像兩把鈍刀,費力地在墨團里切割出狹窄的光路。儀表盤幽幽的紅光映在臉上,眼皮沉重得像掛了鉛墜,每一次眨動都帶著粘滯的撕裂感。這條路,這條盤繞在秦巴山脈褶皺里的老省道,像個巨大的、冰冷的胃袋,而我,就是那粒即將被徹底消化的渣滓。骨頭縫里都透著乏,從腰椎一路蔓延到酸脹僵硬的脖頸。
就在視野邊緣開始模糊,意識即將被那黏稠的黑暗徹底吞沒的瞬間,一點突兀的光刺了進來。
路邊。
一盞孤零零的紙燈籠,在夜風里無精打采地晃悠著。光暈昏黃、微弱,像垂死之人呼出的最后一口氣,勉強照亮底下歪歪扭扭、墨跡幾乎剝落的三個字——“歇腳店”。
沒有選擇。疲憊像沉重的山巖壓垮了我的脊背,再開下去,不是撞進山崖,就是栽進深澗。我猛打一把方向,沉重的車頭笨拙地扭向那點微光。輪胎碾過碎石,發出刺耳的呻吟,車體劇烈地顛簸了一下,終于在一小片勉強能稱作院壩的泥地上停穩。熄了火,引擎沉悶的轟響消失,死一般的寂靜立刻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沉甸甸地壓在耳膜上。
推開車門,山間特有的、帶著土腥和草木腐爛氣息的冷風猛地灌進肺里,激得我一哆嗦。店里光線昏暗,只有一盞蒙著厚厚油垢的白熾燈泡懸在屋頂中央,掙扎著發出渾濁的光。幾張油膩膩的方桌,幾條磨得發亮的長凳,空無一人。空氣里漂浮著一股復雜的味道——劣質煙草、陳年的灰塵、灶臺柴火的煙氣,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淡淡的霉味,像是什么東西在角落深處無聲地潰爛。
“有人沒?”我喊了一嗓子,聲音在空蕩的屋里撞出回音。
“來了。”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從后面傳來,帶著點被驚擾的不快。
布簾掀開,一個男人走了出來。他身形佝僂,動作遲緩,穿著一件灰撲撲、辨不出原色的舊夾克。昏黃的燈光吝嗇地勾勒著他的輪廓,臉上溝壑縱橫,像是被歲月粗暴犁過一遍。他眼皮耷拉著,眼珠渾濁,沒什么活氣兒。最扎眼的是他裸露的脖頸側后方,一塊嬰兒巴掌大的暗色印記,邊緣模糊,形狀扭曲,像一片干涸、發黑的魚鱗,又像某種古老符咒的殘片,嵌在那松弛起皺的皮膚上。
“吃點啥?”他聲音平板,像一塊浸了水的木頭。
“有啥整啥,管飽就行。來碗面吧,熱乎點。”我拉開一張吱呀作響的長凳坐下,骨頭縫里的酸乏似乎找到了出口。
“嗯。”他應了一聲,轉身慢吞吞地掀簾子進了后廚。
店里只剩下燈泡電流的微弱嘶嘶聲,和灶膛里柴火偶爾爆裂的噼啪聲。靜得讓人心頭發毛。我下意識地環顧四周,墻壁被油煙熏得黢黑,角落里堆著些看不清的雜物,蒙著厚厚的灰。墻上掛著一只老舊的圓形掛鐘,黃銅鐘擺有氣無力地左右搖晃著,發出單調到令人窒息的“咔噠…咔噠…”聲。
等了許久,男人端著一只粗瓷大碗出來,熱氣騰騰的面放在我面前。湯色渾濁,浮著幾點可疑的油星子和幾片蔫黃的菜葉。他放下碗,并沒有立刻走開,而是拿起桌上那塊同樣油膩的抹布,開始慢條斯理地擦我面前的桌面。動作僵硬、機械,一下,又一下,仿佛在完成某種既定的儀式,那抹布幾乎是在原地反復蹭著同一塊油漬。
“老板,這地方…有點偏啊。”我挑起一筷子面條,試圖打破這令人不安的沉默,也驅散一點盤踞在心頭的寒意。
他擦桌子的動作頓了一下,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渾濁的眼珠緩緩轉動,終于落在我臉上,那目光里空空洞洞,像兩口廢棄的枯井。
“偏?是死過人的地方。”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刻意的、令人背脊發涼的平靜,“十五年前的事了。”
我挑起的面停在半空:“死人?車禍?”
“礦。”他喉嚨里咕嚕了一聲,像是吞咽著某種苦澀的東西,“后山腰上那個礦洞,塌了。轟隆一聲…整個村子,差不多都埋里頭了。”
“整個村子?”我心頭猛地一緊,筷子上的面條滑落回碗里,濺起幾滴渾濁的湯水,落在手背上,微燙。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那眼前這人…?
“嗯。”他喉結滾動了一下,目光沒有焦點地投向門外無邊的黑暗,“百十口子,能喘氣的,就剩我一個。”他的語氣平淡得可怕,仿佛在敘述一件與己無關的遙遠舊事。
“那…他們…”我喉嚨有些發干,想問那些尸體,問這廢墟般的村子怎么還有人聲。
“埋了。”他打斷我,聲音陡然繃緊,像一根快要斷裂的琴弦,“都埋了,埋得死死的。可后來…”他停住了,擦桌子的手微微顫抖起來,那塊油膩的抹布被他攥得死緊。他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第一次爆發出一種混雜著恐懼和瘋狂的異樣光芒,直勾勾地刺向我,“后來,他們又‘活’了!”
“活…活了?”我頭皮一陣發麻,寒意順著脊椎骨蛇一樣往上爬。
“活了!”他猛地湊近,一股混合著陳年煙味和食物餿氣的味道撲面而來,壓低了嗓子,每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冰碴子,“一個一個,從那塌了的礦口爬出來!像…像剛從土里鉆出來的蟲子!可那還是人嗎?不是!走路的樣子…說話的樣子…看人的眼神…都一樣!都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個模子!”他激動起來,語無倫次,布滿血絲的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我,仿佛要穿透我的皮肉看清里面的骨頭,“像木頭人!像被人提著線的木頭人!你懂不懂?!”
他的恐懼像瘟疫一樣瞬間感染了我。我下意識地瞥了一眼他脖子上那塊暗沉的鱗片狀胎記,又飛快地移開目光。碗里的面湯似乎晃動了一下,在昏黃的燈光下,湯底浮動的油花和菜葉碎屑糾纏著,勾勒出一些難以言喻的、扭曲的陰影線條。我用力眨了眨眼,一定是太累了,眼花了。就在這時——
“當!當!當!”
墻上的掛鐘突然敲響,沉悶、滯澀的金屬撞擊聲,在死寂的店里炸開!不多不少,整整九下。
那聲音像一把冰冷的錘子,狠狠砸在我緊繃的神經上。
幾乎在鐘聲落下的同一剎那,店外死寂的黑暗被打破了。
“啪!啪!啪!啪!”
一連串整齊劃一、毫無頓挫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硬邦邦地砸在店外的土路上。那不是散亂的人聲,不是村民飯后閑逛的隨意腳步。那聲音太齊了,齊得詭異,齊得令人心膽俱裂!每一步抬起、落下,都像是無數個關節在同一個瞬間被同一個無形的力量精準地操控著,發出沉悶而單調的撞擊聲。
我猛地扭頭看向窗外。
昏暗中,影影綽綽的身影在晃動。不止一個,是一群!他們正無聲無息地從店門前走過。借著門縫透出的微弱燈光和遠處模糊的天光,我看到了一張張臉——毫無表情,如同拙劣工匠用同一塊僵硬木頭雕刻出來的面具。眼睛空洞地望著前方虛無的黑暗,嘴巴抿成一條生硬的直線。他們的動作,抬腿、邁步、手臂擺動…僵硬得可怕,完全沒有活人的協調與自然,每一個細微的關節運動都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滯澀感。最可怕的是那份整齊!仿佛被一只看不見的巨手,用無形的線繩死死地捆扎在一起,強行同步著每一個最細微的動作。連衣角擺動的幅度,都一模一樣!
時間仿佛凝固了。店里的空氣沉重得如同鉛塊,死死壓住我的胸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疼痛。掛鐘的鐘擺依舊在“咔噠…咔噠…”地走著,那聲音此刻放大了無數倍,像催命的鼓點,一下下砸在我的太陽穴上。
老板佝僂的身體篩糠一樣劇烈地抖起來。他手里的抹布“啪嗒”一聲掉在油膩的桌面上。他猛地抬起頭,那張溝壑縱橫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扭曲得不成樣子,眼珠因為極度的恐懼幾乎要從眼眶里爆裂出來。他死死地盯著我,嘴唇劇烈地哆嗦著,牙齒碰撞發出“咯咯”的輕響,像是瀕死的寒蟬在嘶鳴。
“快…快走…”他用盡全身力氣,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破碎的氣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它們…它們要‘醒’了!”
“醒”字出口的瞬間,窗外那齊刷刷的、如同軍隊行進般的腳步聲,毫無征兆地——
停了!
絕對的死寂,比剛才的腳步聲更恐怖萬倍!仿佛整個世界的聲音都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瞬間掐滅。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鐵爪攥住,驟然停止跳動。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潮,留下徹骨的寒意和一片眩暈的空白。
跑!
大腦里只剩下這一個字,帶著尖銳的嘯叫,撕碎了所有恐懼帶來的麻痹。身體在本能的驅使下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我甚至來不及思考,猛地從吱呀作響的長凳上彈起,帶翻了桌上的粗瓷大碗。“哐當!”一聲刺耳的碎裂聲,渾濁的面湯和面條潑濺開來,濺了我一褲腿。我顧不上看那老板最后一眼,更顧不上那點濕漉漉的溫熱,像一頭被火焰燎了尾巴的野獸,朝著那扇通往自由的店門猛撲過去!
手指剛觸到冰涼粗糙的門板,身后就傳來老板一聲短促、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啊——!”
那聲音像一把燒紅的錐子,狠狠扎進我的耳膜!我沒有回頭,也絕不敢回頭!猛地拉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門外濃稠冰冷的山風像一堵墻般迎面撞來。
沖!
雙腳蹬在泥地上,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朝著我那輛停在院壩陰影里的鋼鐵堡壘狂奔而去。風在耳邊呼嘯,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泥土草木的腥氣。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拉扯著肺部,火辣辣地疼。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幾乎要沖破肋骨跳出來。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閃爍:鑰匙!車鑰匙!
手忙腳亂地掏出鑰匙,那冰冷的金屬觸感此刻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手指因為極度的恐懼和劇烈的奔跑而不受控制地顫抖,鑰匙串發出嘩啦啦的亂響,幾次差點滑脫。終于,哆哆嗦嗦地插進駕駛座的門鎖孔!
“咔噠!”
清脆的開鎖聲在死寂的夜里如同驚雷!
我猛地拉開車門,巨大的慣性讓我幾乎是摔進了駕駛座。刺鼻的皮革和機油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卻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心感。顧不上硌人的坐姿,反手狠狠帶上沉重的車門!
“砰!”
沉悶的撞擊聲隔絕了外面一部分的世界。但這完全只是短暫的幻覺。
點火!擰動鑰匙!
引擎發出一陣令人心焦的、沉悶的咳嗽般的嘶鳴,車身劇烈地抖動了幾下。快啊!快啊!我心里瘋狂吶喊,眼睛死死盯著儀表盤,汗水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衣服。
就在這時,眼角的余光下意識地掃向了車外的后視鏡。
只一眼,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成冰!
鏡子里,映著那片死寂、昏暗的“歇腳店”和它身后更模糊的村莊輪廓。
剛才那些在店門前僵硬走過的“人”,此刻全都停住了。他們不再是朝著某個方向前進,而是如同被無形的磁石吸引,或者被同一個無聲的指令精準操控,齊刷刷地轉過了身!一張張模糊、僵硬的臉孔,在昏暗中連成一片灰暗的色塊,無數道冰冷、空洞、毫無生氣的目光,像無數根淬了冰的鋼針,穿透冰冷的空氣和薄薄的車窗玻璃,死死地釘在了我——釘在了這輛剛剛發出轟鳴的大貨車上!
那整齊劃一的動作,那毫無差別的凝視,仿佛就是一塊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吸引了所有沉睡的、非人存在的全部注意力!
引擎終于發出一聲低吼,猛地發動起來!車燈“唰”地亮起,兩道雪亮的光柱如同利劍,狠狠刺破眼前的黑暗!
掛擋!油門踩到底!
巨大的車輪猛地刨開泥濘的地面,發出刺耳的摩擦和飛濺聲。沉重的車頭像一頭被激怒的鋼鐵巨獸,咆哮著沖向院壩連接國道的那條狹窄土路。車體劇烈地顛簸著,幾乎將我拋離座位。我死死抓住方向盤,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白,眼睛死死盯著前方被車燈照亮的那一小片不斷延伸的、坑洼不平的土路,不敢再去看后視鏡一眼。
沖上國道!只要沖上那條相對平坦的柏油路!
就在車輪碾過院壩邊緣最后一塊松動的石頭,即將沖上國道硬實路面的瞬間,一股無法抑制的、來自深淵的寒意攫住了我。仿佛有無數雙冰冷的眼睛正穿透車體,死死釘在我的后背上。
我終究沒能忍住。
脖子像是生銹的機械,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僵硬感,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扭動了一點點角度。
視線,終于落到了駕駛座旁那面寬大的后視鏡上。
鏡子里的景象,讓我渾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冰冷地倒流回去,凍結了四肢百骸。
月光。
慘白的月光,不知何時撕開了厚重的云層,冰冷地、毫無憐憫地潑灑下來,將遠處那座黑黷黷的山腰勾勒出一個猙獰模糊的輪廓。就在那片輪廓的中心,塌陷礦洞所在的方向——
不再是靜止的死寂。
月光下,那片陡峭的山坡上,影影綽綽,布滿了蠕動的東西!無數條狀的、難以名狀的陰影,在慘白的光線下緩緩地起伏、扭動、糾纏……像一片巨大的、活著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腐爛苔蘚,又像是從大地深處涌出的、糾纏成團的巨大蛆蟲,正無聲無息地覆蓋、吞噬著那片埋葬了百十口人的土地。它們緩慢地起伏著,每一次蠕動都反射著月光冰冷滑膩的微光,仿佛整座山體都在月光下無聲地腐爛、呼吸……
我猛地扭回頭,死死踩住油門的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痙攣,幾乎要將踏板踩進駕駛室的地板里!巨大的引擎發出瀕臨極限的嘶吼,沉重的貨車在國道上瘋狂地加速,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尖銳的嘯叫。
后視鏡里,那片月光下的蠕動陰影,連同那個死寂、僵硬、如同巨大墳包般的村莊輪廓,在視野中急劇地縮小、模糊、遠去,最終被甩進車后無邊的黑暗里。
前方,只有車燈劈開的、無盡延伸的冰冷公路。
我死死咬著牙關,牙齒咯咯作響。方向盤被汗水浸透,變得滑膩冰冷。后視鏡里那片月光下的蠕動陰影,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燙在視網膜上,再也無法抹去。
那條盤山老路,那條像冰冷胃袋一樣吞噬了無數疲憊與未知的省道,從此在我心里徹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