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咆哮撕碎了山間的死寂,像一頭受創(chuàng)的巨獸在垂死掙扎。我的腳死死焊在油門上,踏板幾乎要被我踩進駕駛室的地板里。巨大的車輪瘋狂啃噬著粗糙的柏油路面,車身在劇烈的顛簸中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每一次沉重的跳躍都讓我的五臟六腑攪作一團,冷汗早已浸透后背,冰涼的布料緊貼著皮膚,帶來一陣陣戰(zhàn)栗。
我不敢眨眼。
前方,被兩道雪亮車燈蠻橫劈開的黑暗,是我唯一的生路。那光柱在濃墨般的夜色里顯得如此脆弱,勉強照亮前方幾十米坑洼的路面,更遠處,是望不到頭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淵。兩側(cè)的山影如同沉默的巨獸,在車燈邊緣飛速倒退,扭曲成猙獰的輪廓。
更不敢回頭。
但那股冰冷的、如同實質(zhì)般的注視感,卻如同跗骨之蛆,死死釘在我的后腦勺上。它穿透了冰冷的車體鋼板,穿透了污濁的車窗玻璃,帶著礦洞里泥土的腥氣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非人的惡意。我知道它們在看。后視鏡里那片月光下蠕動著的、如同巨大腐爛苔蘚的山坡景象,像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在我的腦子里,每一次閃回都帶來刺骨的寒意和強烈的嘔吐欲。
“活”了?從塌陷的礦洞里爬出來?動作整齊得像提線木偶?
那老板最后扭曲恐懼的臉,那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還有那瞬間定格的、無數(shù)道穿透黑暗死死鎖住我的冰冷視線……所有畫面在我眼前瘋狂旋轉(zhuǎn)、重疊。
幻覺!一定是太累了!連續(xù)開了十幾個小時,眼花了,腦子也糊涂了!我拼命在心里嘶吼,試圖用這脆弱的理由壓垮那不斷滋生的、深入骨髓的恐懼。可身體的本能卻在瘋狂拉響警報,每一個毛孔都在尖叫著催促:遠離!遠離那個地方!越遠越好!
山路像一條沒有盡頭的冰冷巨蟒,在車輪下無盡地延伸、盤繞。每一次轉(zhuǎn)彎,都感覺那沉重的車尾要被離心力狠狠甩出去,墜入路旁深不見底的黑暗。我的手臂因為過度用力緊握方向盤而劇烈酸痛、顫抖,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汗水讓塑料的方向盤變得滑膩冰冷。眼睛死死盯著前方狹窄的光路,不敢有絲毫偏移,仿佛只要目光一離開,那點微弱的光明就會被四周洶涌的黑暗瞬間撲滅。
不知過了多久,緊繃的神經(jīng)和劇烈的心跳似乎稍微緩和了一絲絲。后視鏡里,那片噩夢般的山影早已被連綿的山巒徹底遮擋,再也看不見了。車窗外吹進來的風,似乎也少了幾分那股揮之不去的泥土腥氣。我像是剛從冰窟窿里被撈出來,渾身脫力,后背的冷汗被風一吹,冷得刺骨。這才感到喉嚨干得冒火,像被砂紙打磨過。
下意識地,我的目光瞟向了駕駛臺。
油表。
橘紅色的指針,正穩(wěn)穩(wěn)地、近乎挑釁地停在…接近一半的位置?!
怎么可能?!
我猛地甩了甩頭,用力眨了眨干澀刺痛的眼睛,以為自己眼花了。出發(fā)前,我記得清清楚楚!油箱幾乎是滿的!從那個鬼地方?jīng)_出來到現(xiàn)在,至少跑了百公里!這輛老伙計的胃口我最清楚,這段盤山路爬坡耗油厲害,指針絕對該掉下去一大截!
可那根該死的指針,就那樣紋絲不動地指著中間刻度,像焊死在了表盤上。橘紅色的光冷冷地映在我的瞳孔里。
一股寒意,比山風更冷,瞬間從尾椎骨竄了上來。冷汗剛被吹干的后背,瞬間又濕了一片。
幻覺!還是幻覺!一定是剛才驚嚇過度,記錯了!我試圖說服自己,可心臟卻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擂鼓般撞擊著胸腔。那個老板脖子上詭異的鱗片狀胎記,月光下礦洞方向那無數(shù)條蠕動糾纏的陰影……這些畫面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現(xiàn)。
就在這時,前方濃稠的黑暗中,突兀地亮起了一小片燈火。
那光芒在無邊的黑暗里顯得如此渺小、脆弱,卻又如此溫暖、誘人。一個藍底白字、被車燈瞬間照亮的指示牌飛速掠過——“前方5KM,黑石峪服務(wù)區(qū)”。
服務(wù)區(qū)!
看到那三個字,緊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幾乎要斷裂。一股混雜著狂喜和巨大解脫感的洪流猛地沖垮了恐懼的堤壩。燈光!人煙!還有最重要的——汽油!我得確認油箱!我得離開這該死的山路!遠離一切和那個村子有關(guān)的東西!
幾乎是憑著本能,我狠狠一打方向盤,沉重的車頭嘶吼著,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沖下了主路,碾過減速帶,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一頭扎進了服務(wù)區(qū)相對開闊明亮的區(qū)域。
刺眼的白熾燈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瞬間驅(qū)散了車內(nèi)的黑暗,也刺得我眼睛生疼,幾乎流下淚來。巨大的光差讓我眼前一片模糊的亮斑。我猛踩剎車,巨大的慣性讓安全帶狠狠勒進肩膀。輪胎摩擦地面發(fā)出刺耳的尖叫,車頭最終在距離加油站雨棚水泥柱不到半米的地方驚險停住。
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駕駛室里回蕩。我癱在駕駛座上,心臟還在瘋狂地跳動,震得耳膜嗡嗡作響。汗水順著額角流進眼睛,帶來一陣辛辣的刺痛。足足過了十幾秒,眼前的白斑才緩緩散去,服務(wù)區(qū)的景象清晰起來。
空曠。
這是第一印象。
偌大的停車場,只孤零零停著幾輛覆蓋著厚厚灰塵、輪胎干癟、顯然廢棄已久的小車。慘白的燈光從高高的燈柱上潑灑下來,在地上投下一個個巨大而邊緣清晰的光圈,光圈之間的陰影部分濃得化不開。遠處的便利店燈火通明,玻璃門反射著冰冷的光,卻看不到一個人影走動。整個空間彌漫著一種被遺棄的、冰冷的寂靜,只有我粗重的喘息聲和引擎怠速時低沉、單調(diào)的“突突”聲。
“媽的…”我低聲咒罵了一句,聲音嘶啞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這地方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別扭,但比起剛才那條吞噬一切的黑暗山路,至少這里有光。
我需要汽油。我需要確認那個該死的油表。
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那點莫名的不安,我推開了沉重的車門。山間的冷風立刻灌了進來,帶著服務(wù)區(qū)特有的、混合著尾氣和劣質(zhì)清潔劑的味道。雙腳踩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腿肚子竟然有些發(fā)軟。
“有人嗎?加油!”我朝著亮著燈的便利店方向喊了一聲,聲音在空曠的場地里撞出空洞的回音。
死寂。
幾秒鐘后,便利店旁邊那扇寫著“員工休息室”的小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條縫。一個穿著沾滿油污藍色工裝的男人慢吞吞地挪了出來。他個子不高,身形有些佝僂,動作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遲緩和僵硬。他沒看我,也沒應聲,只是低著頭,拖沓著步子,一步步朝著加油機這邊挪過來。
那姿態(tài)…那走路的節(jié)奏…讓我心頭猛地一跳!一種極其不舒服的熟悉感瞬間攫住了我。雖然動作緩慢得多,但那每一步抬起、落下之間的滯澀感,那幾乎完全同步的、缺乏自然協(xié)調(diào)的肢體運動……
我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手心里瞬間又沁出了冷汗。
他走到最近的加油機旁,終于抬起頭。一張平庸至極的臉,毫無特色,皮膚粗糙,眼袋浮腫。眼神空洞,沒有焦點,像兩口蒙塵的枯井。他伸出同樣沾滿油污的手,動作僵硬地拿起加油槍,金屬槍管在他手里顯得格外沉重。
“加滿?”他的聲音平板得像一條直線,沒有任何起伏,也沒有任何情緒,干巴巴地砸在冰冷的空氣里。
“……嗯,92,加滿。”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但尾音還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刻意避開他那空洞的目光,伸手去摸口袋里的錢包。
他不再說話,低下頭,開始操作加油機。動作依舊慢得讓人心焦,每一個按鍵都像是需要用盡全身力氣去按動,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滯澀感。加油槍的噴嘴插進我的油箱口,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
寂靜重新籠罩下來,只有油泵開始工作的低沉嗡鳴聲。這聲音本該讓人安心,此刻卻像某種不祥的低語。我靠在冰冷的車門上,強迫自己不去看他,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加油機上跳動的數(shù)字。跳得真慢……慢得讓人心慌。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我焦躁地等著那數(shù)字跳到盡頭,好快點離開這個鬼地方。那遲滯的動作,那死寂的氛圍,像無數(shù)只小蟲子在啃噬我的神經(jīng)。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那個一直低著頭的加油工,毫無征兆地抬起了臉。
他的目光,不再是空洞的。那渾濁的眼珠,此刻精準地、死死地釘在了我的脖子上!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我全身的汗毛都在那一刻倒豎起來!
他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但那對死魚般的眼睛卻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著我脖頸側(cè)面靠近后頸的位置。他的嘴唇微微開合,發(fā)出極其緩慢、平板、毫無情緒波動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
“你…這…胎…記…”
他頓了頓,似乎在確認什么,又像是在品味什么,然后極其緩慢地補充了最后三個字:
“…挺…特…別。”
“胎記”?!
這兩個字如同兩道炸雷,在我腦子里轟然炸響!我猛地抬手,五指成爪,狠狠捂向自己脖子側(cè)面!那個位置!那個加油工死死盯住的位置!皮膚光滑,什么都沒有!我早上刮胡子時還看過!
可他的話…他那眼神…那語氣…像毒蛇的信子舔過我的皮膚!
“什…什么胎記?”我的聲音完全變了調(diào),尖銳得刺耳,帶著無法抑制的恐懼顫音。
加油工沒有回答。他那張平板的臉,在服務(wù)區(qū)慘白的燈光下,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向上拉扯了一下。那不是笑。那更像是一種肌肉的痙攣,一種凝固的、毫無溫度的模仿,一種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他的眼睛依舊死死盯著我的脖子,渾濁的瞳孔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形容的…貪婪?
“轟——!”
一股巨大的、冰寒徹骨的恐懼洪流瞬間沖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加油站!便利店!燈光!這一切虛假的安全感瞬間崩塌!我只覺得被他目光鎖定的那塊皮膚,仿佛被無形的火焰灼燒,又像有無數(shù)冰冷的蟲子在皮下蠕動!
跑!
大腦在瘋狂尖叫!身體比思維更快!我像被滾燙的烙鐵燙到一樣猛地向后彈開,后背“砰”地撞在冰冷的車門上!也顧不上什么加油槍還插在油箱里,什么油還沒加完!逃命!離開這個眼神!離開這個鬼地方!
我像瘋了一樣,轉(zhuǎn)身朝著服務(wù)區(qū)主建筑的方向——那個燈火通明的便利店和旁邊的公共洗手間——發(fā)足狂奔!腳步踉蹌,皮鞋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敲打出雜亂無章、如同喪鐘般急促的回響!
“喂!錢…”身后傳來那平板、毫無波瀾的聲音,像追魂的鎖鏈。
錢?!去他媽的!我充耳不聞,爆發(fā)出這輩子從未有過的速度,一頭撞開了便利店旁邊那扇通往洗手間的、虛掩著的磨砂玻璃門!
“哐當!”
門板狠狠撞在里面的墻壁上,又彈了回來。刺鼻的消毒水混合著尿臊味和劣質(zhì)熏香的復雜氣味猛地涌入鼻腔。我背靠著冰冷的瓷磚墻壁,胸膛劇烈起伏,像破舊的風箱一樣拉扯著灼痛的肺部。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幾乎要炸開!
燈光慘白,晃得人頭暈目眩。洗手間里空無一人,只有一排緊閉的隔間門和一個巨大的、布滿水漬污垢的洗手池鏡子。
鏡子!
我猛地撲到洗手池前,雙手死死撐住冰涼濕滑的臺面,脖子以一種近乎扭曲的角度拼命扭向左側(cè),眼睛死死瞪向鏡子里自己脖頸的側(cè)面!
光滑的皮膚。被汗水浸濕的衣領(lǐng)。幾道因為奔跑和恐懼而繃緊的頸筋……
什么都沒有。
我大口喘息著,湊得更近,幾乎要把臉貼到冰涼的鏡面上,手指顫抖著摸索著鏡中影像對應的那塊皮膚。
觸感溫熱,帶著汗水的濕滑。皮膚紋理清晰。沒有凸起。沒有異色。
什么都沒有。
巨大的虛脫感和一種劫后余生的荒謬感瞬間攫住了我。果然!果然是驚嚇過度!是那個加油工神經(jīng)病!或者是他看錯了!是燈光陰影!我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不知何時流出的生理性淚水,對著鏡子咧了咧嘴,想擠出一個嘲笑自己膽小的表情。
可那笑容剛扯到一半,就徹底僵死在了臉上。
鏡子里,我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
在我拼命扭頭看向左側(cè)頸后時,右側(cè)脖頸靠近發(fā)際線的位置,一小片皮膚…暴露在了鏡子里!
就在那片皮膚上!
一塊東西!
暗沉!邊緣模糊!形狀扭曲!像一片干涸發(fā)黑的…魚鱗?!或者說…像一個縮小版的、正在從皮膚深處緩緩“生長”出來的…老板脖子上的胎記?!
不!不是胎記!它在動!
極其細微!極其緩慢!但在鏡中那慘白燈光下,卻清晰得如同慢鏡頭重放!那片暗沉的陰影邊緣,似乎在極其輕微地、極其詭異地…蠕動!起伏!像有什么東西在薄薄的皮膚層下,正極其耐心地、一點一點地…舒展開蜷縮的身體!
“呃…呃…”
喉嚨里發(fā)出一陣意義不明的、被扼住脖子般的嗬嗬聲。巨大的恐懼瞬間凍結(jié)了我的四肢百骸!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停止了流動!全身的感官都瘋狂地涌向右側(cè)脖頸那塊皮膚!那感覺清晰了!不再是幻覺!一種極其細微、極其令人作嘔的…蠕動感!像一條冰冷的、細小的活物,正緊貼著我的頸椎,在皮肉之下緩緩蘇醒!
“咚!”
“咚!”
“咚!”
沉重、緩慢、帶著金屬鞋跟敲擊水泥地面的特有回響,穿透了洗手間單薄的門板,清晰地傳了進來。
不是一個人。
是很多雙腳。很多雙穿著同樣硬底鞋的腳。
它們以一種可怕的、毫無誤差的同步性,抬起、落下。每一步的間隔,每一次鞋跟撞擊地面的力度,都完全一致!如同一個精密機器上復制的無數(shù)個零件,正朝著洗手間的大門,整齊劃一、不疾不徐地…逼近!
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臟上!它們的目的地無比明確——就是這扇門!就是我!
我猛地轉(zhuǎn)身,背死死抵住冰冷的洗手池邊緣,驚恐絕望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扇磨砂玻璃門上!門外,慘白的燈光將數(shù)個模糊、僵硬、幾乎一模一樣的人形輪廓投射在門板上!它們停住了。就停在門外。如同列隊的士兵,沉默地等待著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