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在國道旁加油,老司機老李頭神秘兮兮給我講了個怪事。
“有個村子,天一黑全村燈都滅了,狗都不叫。”
“更邪門的是,村里人第二天全不記得這事。”
他掏出個黃銅打火機,底座刻著“奠”字:“這是我偷拿的證物。”
我笑他迷信,卻瞥見他眼底的恐懼深不見底。
返程時我鬼使神差繞路經過那村子,GPS信號瞬間消失。
后視鏡里,整個村莊輪廓在月光下扭曲變形。
這時副駕突然傳來“咔噠”一聲——那只刻“奠”字的打火機靜靜躺在座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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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油味兒混著夏夜半死不活的熱氣,糊了我一頭一臉。這國道邊上孤零零的加油站,慘白的燈光像是從油膩膩的泥地里硬摳出來的,稀薄得很。我把“老伙計”——這輛跟我跑了小半輩子的東風重卡,穩穩停在油槍邊上,骨頭縫里都透著跑長途熬出來的酸勁兒。
油箱蓋擰開,一股更沖的油味直頂腦門。我摸出煙盒,叼上一根,剛想點上,就聽見旁邊傳來“咔噠”一聲輕響,一簇小小的火苗跳了出來。
“省著點自個兒的火吧,建軍。”聲音沙啞,帶著長途司機特有的那種被柴油浸潤過的疲憊腔調。
我一扭頭,是老李頭。他那輛更老、漆皮都翻卷起來的解放卡車就停在我車屁股后面。昏黃的光線下,他那張臉溝壑縱橫,像被車輪碾過無數遍的爛泥路。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煙熏得焦黃的牙,手里捏著個黃銅打火機,正給我點煙。那打火機看著挺沉,樣式老舊,上面似乎還刻著點啥。
“謝了,李哥。”我湊過去點著煙,深吸一口,辛辣的煙霧在肺里轉了一圈,才稍微把那股子黏糊糊的疲乏壓下去一點,“這趟咋樣?”
“老樣子,跟閻王爺賽跑唄。”老李頭也給自己點上一根,狠嘬了一口,煙霧繚繞里,他那雙渾濁的老眼卻沒什么焦點,直勾勾地盯著遠處被黑暗徹底吞沒的國道。那路像條僵死的巨蟒,沉默地伏在無邊的夜色里,偶爾有車燈像垂死掙扎的螢火蟲,飛快地劃過,轉瞬即逝,帶不來半點暖和氣兒。
“跑得多了,啥邪乎事都能撞上。”他吐著煙圈,聲音忽然壓得極低,幾乎要被油泵嗡嗡的噪音蓋過去,“前些日子,走了趟岔路,繞到個叫‘盤石坳’的村子附近。”
盤石坳?這地名兒聽著就硌牙,一股子窮山惡水的味兒。
“那天也邪門,”他喉結上下滾動,聲音更低了,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緊繃,“天陰得跟扣了口黑鍋底似的,沉得嚇人。我尿急,想著村里找個墻角解決一下。車頭剛拐上通村那條土路,你猜怎么著?”
他頓住了,捏著煙的手指頭有點抖,煙灰簌簌往下掉。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夜風從空曠的野地里刮過,帶著一股土腥和荒草腐爛的混合氣味,涼颼颼地鉆進脖子。
“那村子,死靜!”老李頭猛地吸了口煙,煙頭在黑暗中驟然亮起,映著他臉上深深的恐懼,“黑得……黑得他娘的純粹!不是沒通電那種黑,是……是所有的燈,家家戶戶,一盞都沒亮!連他娘窗戶縫里都沒透出一點兒光來!像個……像個大墳包子!”
我后脊梁骨躥起一股涼氣,忍不住罵了一句:“扯淡吧?全村停電?”
“屁的停電!”老李頭的聲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壓下去,像是怕驚擾了黑暗里的什么東西,“更邪乎的是,沒聲兒!死絕了的靜!連條狗叫都聽不見!盤石坳那地方,窮是窮,可狗多啊,往常過路,離著二里地狗就能給你嚎出個交響樂來!那天晚上,真就是……連個耗子磨牙的聲兒都沒有!”
他大口喘著氣,煙頭在指間抖得厲害,那點紅光在濃重的黑暗里顯得格外微弱而詭異:“我頭皮都炸了,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油門差點讓我踩進油箱里,調頭就跑,那破解放的引擎吼得跟要散了架似的,我愣是覺得后脖子發涼,好像有東西在后頭追著看……”
“后來呢?”我嗓子眼發干,聲音也啞了,“你沒問問村里人?”
“問?”老李頭發出一聲短促、干澀的冷笑,像是砂紙摩擦,“隔天,天光大亮,我又壯著膽子繞回去了。大太陽底下,那村子看著挺正常,炊煙裊裊的,雞飛狗跳。我逮住個扛鋤頭的老鄉,問他昨晚村里咋回事,咋黑燈瞎火的,還那么靜?”
他停住了,那雙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我,里面的恐懼像深潭里的水草,纏得人透不過氣:“那老鄉,看我的眼神兒,就跟看個瘋子一樣!他說:‘你這師傅,說啥胡話呢?俺們村昨晚上亮堂著呢,老張家小子娶媳婦,鬧騰了大半宿,狗叫得都沒停過!’”
一股寒意瞬間攫住了我。不是那種猛然的驚嚇,而是像冰冷的鐵線,慢慢纏上心臟,一點點收緊。荒謬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悚然交織在一起。
“不只他一個!”老李頭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我連著問了好幾個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說一樣的話!都說昨晚村里亮著燈,熱鬧得很!還說我是不是跑迷糊了,看岔了地方!”
月光慘淡,從油站頂棚的破洞漏下來,落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明一塊暗一塊,像戴了個破碎的面具。他哆嗦著,那只握煙的手抖得不成樣子,把煙蒂摁滅在旁邊的水泥墩子上。然后,他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另一只手伸進了油膩膩的工裝褲口袋深處,摸索著。
掏出來的,正是剛才給我點煙的那個黃銅打火機。他把它托在掌心,仿佛托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又重又燙手。慘白的燈光下,我看清了——那打火機底座上,赫然刻著一個陰森森的“奠”字!筆畫深峻,透著一股子不祥的冷氣。
“就那天晚上,”他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氣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冰冷的寒氣,“我調頭跑的時候,心慌得厲害,手亂抓……不知怎么的,就摸到這玩意兒了。它……它就掉在我那破解放的副駕駛座底下!冰得瘆人!”
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剜著我,那里面翻涌的恐懼幾乎要溢出來:“建軍!你說,這他媽是哪兒來的?!啊?!誰家的打火機,刻個‘奠’字?!”
我后背的寒毛“唰”地一下全立了起來,像無數根冰冷的針頂著衣服。一股涼氣順著脊椎骨往上爬,直沖天靈蓋。柴油味、老李頭身上濃重的汗酸味,還有那打火機若有若無的金屬銹蝕味,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氣息,死死堵在喉嚨口。
“李哥……”我嗓子發緊,干澀得幾乎發不出聲音,強擠出一點笑,試圖驅散這黏稠的恐懼,“你……你這跑車跑久了,累迷糊了吧?眼花,或者……或者就是哪個不開眼的跟你惡作劇,弄個破打火機嚇唬人……”
我話沒說完,就撞進了老李頭的眼神里。那里面沒有一絲一毫的玩笑或者自我懷疑,只有一種被巨大未知碾過后的、深入骨髓的驚駭和絕望。那眼神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水,瞬間把我的辯解凍成了冰渣子。
他咧了咧嘴,那笑容比哭還難看,帶著一種徹底的頹喪:“惡作劇?嘿嘿……建軍啊,有些事兒……沾上了,就甩不脫嘍。有些‘東西’……它不愛聽人提它。”
“它不愛聽人提它。”最后這句話,輕飄飄的,卻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我的耳朵里。他不再看我,佝僂著背,像個驟然被抽走了所有生氣的破布口袋,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回他那輛漆皮斑駁的解放卡車駕駛室。車門“哐當”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面慘淡的燈光和他身上那股濃得化不開的恐懼和死氣。
我站在原地,手指間的煙早就忘了抽,燃盡的煙灰簌簌落下,燙在手指上才猛地一哆嗦。夜風更冷了,嗚嗚地吹過空曠的加油站,像無數細小的鬼魂在哭嚎。我幾乎是逃也似的跳回自己的駕駛室,“砰”地甩上車門,金屬的撞擊聲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鑰匙狠狠擰動,引擎咆哮起來,我猛地一腳油門,重卡龐大的車身笨拙卻瘋狂地沖了出去,輪胎碾過粗糙的地面,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只想把身后那片被老李頭的故事徹底污染的黑暗,連同那個刻著“奠”字的黃銅玩意兒,遠遠地甩開!
接下來的幾百公里,我把車窗搖到最低,任憑高速行駛帶來的狂風像鞭子一樣抽打在臉上,試圖吹散腦子里盤踞不去的念頭。老李頭那張驚駭欲絕的臉,那個詭異的“奠”字打火機,還有他最后那句透著無邊絕望的低語,像跗骨之蛆,在引擎單調的轟鳴聲里反復閃現。我一遍遍告訴自己,那是老家伙跑車跑魔怔了,眼花了,自己嚇自己!什么全村滅燈,什么集體失憶,狗屁!都是鄉野怪談,胡說八道!可心底深處,一絲冰冷的疑慮像毒藤一樣悄悄滋長——那恐懼,太真實了,真實得不像裝出來的。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我終于接近了卸貨的物流集散地。灰白色的天光勉強撕開夜幕的一角,視野里出現了熟悉的、指向歸家方向的岔路口路牌。就在這一剎那,一個冰冷、毫無征兆的念頭,像毒蛇一樣猛地躥進我的腦海——繞路!走盤石坳那條線!
這念頭來得如此突兀,如此蠻橫,完全違背了我幾十年老司機“安全第一、少走冤枉路”的鐵律,甚至壓倒了心底殘存的那點恐懼。方向盤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向右帶了一把,等我意識到時,車輪已經碾上了那條通往未知的、更窄更破的縣級公路。
導航屏幕上,原本穩定的信號格瞬間劇烈地跳動起來,像垂死掙扎的飛蛾。緊接著,“滋啦”一聲刺耳的雜音從音響里爆出,屏幕上代表位置的小箭頭猛地一歪,隨即徹底僵死不動,變成一片刺目的雪花白。GPS……完全失效了。
“媽的!”我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盤上,刺耳的喇叭聲在死寂的黎明前炸響,驚飛了路邊枯樹上幾只黑黢黢的烏鴉,“嘎——嘎——”的叫聲透著不祥。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冷汗順著額角滑下來,冰涼地淌進脖子里。我下意識地抬眼看向后視鏡——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驟然凍結!
慘淡的月光,不知何時穿透了稀薄的云層,冰冷地潑灑下來,勉強勾勒出遠處那片低矮山坳的輪廓。那應該就是盤石坳。然而,在微微晃動、帶著弧度的后視鏡里,那片村落的輪廓……在扭曲!
不是視覺模糊的晃動,是清晰的、活物般的蠕動!那些本該是靜止的屋頂線條、樹影輪廓,此刻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詭異地蕩漾、拉伸、變形。月光落在上面,仿佛不是照亮,而是被一種粘稠的、不祥的黑暗吸收、吞噬。整個村子,在鏡子里,呈現出一種無法形容的、令人作嘔的怪異姿態,像一頭蟄伏在陰影里、正緩緩改變形狀的龐大怪物。
巨大的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間攥緊了我的心臟,幾乎要把它捏爆!我猛地轉過頭,透過右側車窗,想直接看向那個該死的村子——
就在我轉頭的瞬間,一個極其輕微、卻足以讓靈魂凍結的聲音,從副駕駛的方向清晰地傳來。
“咔噠。”
是金屬機簧被撥動的、清脆的聲響。
我的脖子像生了銹的軸承,一寸一寸,極其艱難地轉了過去。眼球因為極度的驚駭而幾乎要凸出眼眶。
副駕駛那張蒙著薄薄一層灰的皮革座椅上。
那只刻著陰森“奠”字的黃銅打火機,正靜靜地躺在那里。
冰冷的金屬表面,在儀表盤幽幽的綠光映照下,泛著死尸般的、油膩的光澤。那個“奠”字,清晰無比,像一張無聲獰笑的嘴。它就那么突兀地出現了,仿佛一直就在那里,又仿佛剛剛才被一只看不見的手,輕輕放下。
沒有風,車窗緊閉。它是怎么來的?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都沖向了四肢,又在瞬間被凍結。手指死死摳住方向盤,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冷汗像開閘的洪水,瞬間浸透了后背冰涼的工裝布料,粘膩地貼在皮膚上。
引擎還在單調地轟鳴,但在這死寂的車廂里,那聲音遙遠得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只有我自己粗重、混亂的喘息聲,和擂鼓般瘋狂撞擊著耳膜的心跳聲,在封閉的空間里無限放大,震得我頭暈目眩。
跑!
這個念頭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神經上,壓倒了所有其他意識。身體先于大腦做出了反應,右腳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力量,狠狠跺了下去!
油門被踩到了底!
“轟——!!”
巨大的東風重卡,這匹疲憊的老馬,發出一聲困獸般的、震耳欲聾的咆哮!龐大的車身猛地向前一竄,巨大的慣性把我狠狠摜在駕駛座的靠背上。輪胎瘋狂地摩擦著粗糙的路面,發出刺耳的尖叫,橡膠燃燒的焦糊味瞬間彌漫開來。
我死死盯著前方被車燈勉強劈開的一小片慘白道路,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不敢再去看后視鏡里那片扭曲蠕動的黑暗輪廓,更不敢再瞥一眼副駕駛座上那個冰冷的不祥之物。儀表盤幽幽的綠光,是這絕望狂奔中唯一的光源,映著我毫無血色的臉,像一張剛從墳墓里爬出來的鬼面。
車燈的光柱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瘋狂跳躍、顛簸,像瀕死掙扎的探照燈。道路兩旁扭曲虬結的枯樹黑影,被這癲狂的速度拉長、扭曲,張牙舞爪地撲過來,又飛速地向后掠去,如同地獄里伸出的無數鬼爪。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尖銳的疼痛,撞擊著肋骨,仿佛下一秒就要炸開。喉嚨里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和冰冷的恐懼。后視鏡里那片蠕動、吞噬月光的黑暗輪廓,那個“奠”字打火機冰冷的觸感,還有老李頭那雙深不見底、盛滿絕望的眼睛……無數恐怖的碎片在腦海里瘋狂旋轉、切割。
快!再快一點!離開這里!離開這條該死的路!離開那個……那個東西!
就在我全部精神都繃緊到極限,死死鎖住前方道路的瞬間——
“咔噠。”
那聲音又來了。
清晰、冰冷、帶著某種金屬特有的脆響,就在耳邊。就在副駕駛座的方向。
我全身的肌肉瞬間僵硬如鐵石,血液似乎真的在這一刻停止了流動,徹骨的寒意從每一個毛孔里炸開!一股無法抗拒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的頭頂。我的脖子,像生銹的機器,發出“咯吱”的輕響,違背了所有逃生的意志,極其緩慢地、一幀一幀地,轉向了副駕駛座。
儀表盤幽幽的綠光,是車廂里唯一的光源。它吝嗇地灑在副駕駛那張蒙塵的皮革座椅上。
那只黃銅打火機,依舊靜靜地躺在那里。
冰冷的,沉默的。
然而,就在我的視線聚焦在它身上的那一剎那——
打火機上方,那冰冷的、刻著“奠”字的金屬頂端,毫無征兆地,憑空跳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苗!
幽藍。
那火焰的顏色,詭異到了極點!不是正常打火機火焰的橘黃,而是一種極其深邃、極其粘稠的幽藍色。它靜靜地燃燒著,沒有一絲搖曳,穩定得如同凝固的鬼火。它沒有溫度。不僅沒有帶來絲毫暖意,反而像一塊萬年寒冰,瞬間抽走了車廂里所有的熱量,一股凍徹骨髓的寒意猛地攫住了我!
更恐怖的是,這幽藍的火焰,它沒有照亮任何東西。
相反,它像一個小型的黑洞,貪婪地吞噬著儀表盤那點可憐的綠光。火焰周圍的光線迅速地暗淡下去,扭曲下去,仿佛空間本身都在被這詭異的藍火灼燒、塌陷!那火焰下方的座椅蒙皮,在幽藍的光暈里,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如同腐敗尸體般的灰敗顏色。
時間,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我像一尊被瞬間凍結的石雕,血液停止了奔流,心臟忘記了跳動,連思維都陷入了絕對靜止的泥潭。只有眼球,因為極致的驚駭而微微震顫,死死地釘在那簇幽藍的火焰上。
它靜靜地燃燒著,無聲無息,像一個通往異界的、冰冷而惡毒的窺視孔。
整個世界,只剩下這唯一的、詭異的、吞噬一切的幽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