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創辦大生二廠
- 狀元張謇:江海沉浮錄
- 揭陽潛水龍
- 5369字
- 2025-07-03 11:01:39
1900年的長江口,凜冽寒風裹挾著咸澀的水汽,如細針般撲打在張謇的棉袍上。他站在崇明島西側的久隆鎮碼頭上,雙手背在身后,望著灘涂上此起彼伏的蘆葦。海風呼嘯而過,將他鬢角新添的白發掀起,在風中凌亂飄動。此時距離大生紗廠在通州唐家閘投產已過去四年,紗錠飛轉的轟鳴聲仿佛還在耳畔回蕩,而眼前這片荒寂的土地,蘆葦隨風搖曳,沙礫在腳下咯吱作響,即將成為他實業版圖新的起點——大生二廠的誕生地。他瞇起眼睛,在心中勾勒著未來廠房林立、機聲轟鳴的盛景,海風帶來的寒意,似乎也無法冷卻他心中燃起的創業熱忱。
光緒二十九年深秋,暮色將車間染成深沉的鉛灰色。張謇裹著洗得發白的青布棉袍,立在大生紗廠轟鳴的車間里。潮濕的棉絮混著刺鼻的機油味撲面而來,令人幾欲作嘔。十二臺英國進口紡紗機正在飛速運轉,鋼質錠翼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吞吐棉條,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可即便如此,堆積如山的訂單仍像漲潮般淹沒了賬房先生的算盤,庫房里等待裝運的棉紗已堆至橫梁,連過道都被擠占得只剩狹窄的縫隙。他摘下圓框眼鏡,用衣角仔細擦拭鏡片,指尖觸到鏡腿處磨出的凹痕——這副跟隨他二十年的眼鏡,見證過公車上書時的慷慨陳詞,映照過科舉考場的孤燈寒卷,此刻卻映出實業救國路上新的荊棘。窗外暮色漸濃,可車間里依舊燈火通明,工人們忙碌的身影在機器間穿梭,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蟻,而張謇的眉頭卻越皺越緊,思索著如何突破產能瓶頸,為大生紗廠開拓更廣闊的天地。
彼時的中國紡織業正如驚蟄后的土地,表面生機暗涌實則危機四伏。上海外灘的洋行倉庫里,印著獅馬商標的印度棉紗堆成小山,麻袋表面滲出的棉絨在昏黃燈光下浮著一層金粉,江海關的統計冊里,1899年 63萬擔洋紗的數字像一柄銹刀,將長江流域的紡織市場劃得支離破碎。張謇翻開《農工商學報》,油墨未干的鉛字間,日本三井財團新建紡織廠的消息裹挾著櫻花香氣撲面而來——那些貼著粉白商標的棉紗,正以近乎賠本的傾銷價,將南通土布市場蠶食得千瘡百孔。更讓他心焦的是,大生紗廠日夜轟鳴的 2.04萬枚紗錠,連江南織造局半數訂單都難以滿足,粗糲的棉絮混著機油味,在車間梁上結成厚厚的黑網。
“崇明島的潮灘蘆葦蕩里,埋著金山吶!“張謇將黃銅放大鏡重重壓在泛黃的輿圖上,崇明島西北隅的久隆鎮在燭火下泛著微光,蘆葦蕩的陰影里仿佛藏著無數紡車。他抓起狼毫在宣紙上疾書,墨汁濺在給劉坤一的信箋邊緣,力透紙背的字跡帶著破局的焦灼:“此地沙壤宜棉,所產通州大花纖維長逾三英寸,較印度棉更宜紡細紗;長江主航道距廠址僅八里,運紗至滬僅需半日...且灘涂地價低廉,若以工代賑圍墾造田,既可安置流民,又能解棉源之困!“案頭的地球儀突然被夜風吹得緩緩轉動,英國蘭開夏郡的棉紡廠、印度孟買的紗錠、日本大阪的織機,在黑暗中與崇明島的蘆葦蕩重疊成謎。
雕花檀木長案上,燭淚蜿蜒如凝固的河流。十二盞羊角燈將股東們的面孔照得忽明忽暗,南通首富徐潤的管家猛地將算盤摜在案頭,竹制算珠相撞的脆響驚得梁上燕雀撲棱棱亂飛:“大人可知這一百萬兩白銀,夠在唐家閘買二十座宅院?光是地基石料,就能從長江碼頭鋪到狼山腳下!“
張謇的幕僚楊度摘下金絲眼鏡,用湖藍絹帕反復擦拭鏡片,青衫下擺掃過繡著纏枝蓮紋的蒲團:“公乃清流領袖,何必與市井商賈爭利?前日兩江總督衙門還傳來消息,說翁同龢舊部在京中彈劾您'棄儒從商,有辱斯文'...“話音未落,銅胎掐絲琺瑯香爐里的沉香灰突然簌簌墜落。
張謇枯瘦的手指摩挲著窗欞上的蝙蝠銜錢雕花,暮色正從雕花長窗的菱形鏤空里絲絲滲入。遠處大生一廠的煙囪吞吐著青灰色煙靄,紡織機的嗡鳴裹挾著棉花特有的清苦氣息漫進議事廳,在眾人鼻尖織成細密的網。
他突然抓起案頭狼毫,朱砂墨在宣紙上洇開刺目的紅痕。長江出海口的輪廓在地圖上逐漸鮮明,筆尖重重戳在大阪的位置:“諸君請看!明治十七年,日本大阪紡績會不過兩千枚紗錠,如今八萬錠機器日夜不休!“張謇扯開玄色馬褂,露出內里打著補丁的月白短衫,經年累月的機杼油漬在領口暈染成暗褐色:“翁師傅臨終前咳著血攥住我手,說'實業不興,國無寧日'...這哪里是銀子?是萬千棉農攥在掌心的救命棉,是要在揚子江邊豎起的鋼鐵長城!“窗外驟起的江風卷著咸腥氣撲進廳堂,將案上的《勸學篇》吹得嘩嘩作響,泛黃的紙頁間,“師夷長技“四個字被朱砂浸染得愈發刺目。
1900年盛夏,南通狼山腳下蟬鳴震耳欲聾,張謇卻無暇顧及悶熱天氣,在一間竹篾搭建的工棚里,用浸透汗水的毛筆寫下“大生二廠籌備處“七個蒼勁大字。他獨創的“官利“制度,實則是在傳統商業契約中撕開一道改革的口子——為打消投資者顧慮,他破天荒地將固定股息寫入章程,如同給資本注入一劑強心針。蘇州錢莊的算盤珠子撥得噼啪作響,上海洋行的買辦們戴著金絲眼鏡反復推敲條款,首批認購的商股如涓涓細流匯聚,但面對龐大的建廠資金,仍顯杯水車薪。關鍵時刻,張謇三顧兩江總督衙門,用《農工商學振興策》打動劉坤一,三十萬兩官銀的注入,讓籌備處賬房先生的算盤終于撥出了希望的節奏。
長江北岸的久隆鎮,潮水裹挾著泥沙在灘涂上翻涌,每一寸土地都在與建設者較勁。德國工程師漢斯?米勒攤開設計圖紙直搖頭:“這里的地基,連茅草屋都撐不住。“張謇卻卷起長衫,赤腳踏進齊膝深的泥沼,抓起一把淤泥在指間揉搓:“當年大禹治水能疏通河道,我們就能把爛泥變成鋼鐵的根基?!八c工人們日夜試驗,終于摸索出“木排樁“工藝:成排的柏木樁像堅固的盾牌插入江底,碎石與糯米漿澆筑的混合物如同鎧甲層層疊疊,當第一根鋼梁穩穩架起時,漢斯豎起大拇指:“張先生,您讓德國的建筑教科書都要改寫了!“
資金鏈斷裂的危機如同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1901年春寒料峭,上海十六鋪碼頭的起重機仍在機械運轉,卻難掩鋼材市場暗流涌動。一夜之間,每噸鋼材價格從白銀八十兩狂飆至一百二十兩,這場價格風暴如海嘯般席卷而來,讓無數實業家措手不及。
張謇站在典當行斑駁的柜臺前,看著當票厚厚一摞,仿佛看到了大生二廠搖搖欲墜的未來。柜臺上,恩師翁同龢贈予的《蘭亭序》摹本正泛著冷光,墨跡未干的當票上,“應急周轉“四個字刺得他眼眶發疼。這一刻,這位實業巨擘不得不放下文人風骨,將最珍視的墨寶送入當鋪,只為換來工廠續命的資金。
九江路茶樓內,茶香混著雪茄的刺鼻氣味。英國商人史密斯把玩著銀質懷表,表蓋開合間,清脆的聲響如催命符般回蕩?!皬埾壬?,這個價格已是底線?!八旖菕熘谅男σ猓安唤邮軋髢r,您的工廠就永遠是圖紙上的幻影。“窗外,黃浦江的汽笛聲此起彼伏,貨輪破浪前行,卻載不動張謇心頭的千鈞重擔。
張謇猛地推開雕花木窗,江風裹挾著咸腥氣息撲面而來,掀起他凌亂的鬢角。他望著江面上來往的貨輪,想起通州狼山腳下那片等待破土動工的廠房地基,想起工人們期盼的眼神?!拔野肷难荚谶@片灘涂上,“他轉身時目光如炬,鏡片后的雙眼閃著熾熱的光,“你們可以拿走我的字畫,但拿不走中國人辦廠的志氣!“
這番擲地有聲的宣言,讓在場的買辦們面面相覷。史密斯的銀質懷表停在半空,他第一次在這位中國商人眼中,看到了超越利益的執著。最終,在張謇破釜沉舟的氣勢下,史密斯將價格下調了一成五。茶樓內的僵局被打破,但張謇知道,這場與資本的博弈,才剛剛開始。
地方豪紳的陰謀如同暗處的毒蛇悄然逼近。某天清晨,成群結隊的村民舉著農具包圍工地,一位拄著拐杖的老者顫巍巍質問:“張狀元,你占了我們的蘆葦蕩,以后子孫吃什么?“張謇連夜召集幕僚,將工廠規劃圖放大成三丈巨幅,在曬谷場掛起汽燈。他指著圖紙上的廠房、碼頭和學堂,用帶著吳儂軟語的鄉音娓娓道來:“等紗錠轉起來,你們的棉花能賣三倍價錢,孩子們能讀上新學堂,生病也有洋大夫瞧?!罢f到動情處,他解開衣襟露出布滿膏藥的肩頭:“看看這些傷,都是在工地落下的,我張謇若存半點私心,就讓江水把我沖走!“這番掏心窩子的話,讓群情激憤的村民漸漸安靜下來,有人默默放下農具,撿起規劃圖仔細端詳。經過四年殫精竭慮的籌備與建設,張謇的鬢角又添了幾縷銀絲,眼角的皺紋也愈發深刻。但他的目光始終堅定如炬,緊盯著大生二廠從一片灘涂逐漸崛起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難關的攻克,每一次危機的化解,都讓他離實業救國的理想更近一步。
1904年 5月的通州,暑氣尚未蒸騰,張謇卻在唐閘鎮的工地上奔走得汗濕長衫。當最后一片琉璃瓦扣上飛檐,這座耗費三年心血的大生二廠終于揭開面紗——2.6萬枚英國進口的精良紗錠在高聳的紅磚廠房里整齊排列,銀亮的金屬光澤與木質地板相映成輝。縱橫交錯的蒸汽管道蜿蜒如蟄伏的巨蟒,吞吐著白色霧靄,鑄鐵閥門上的“曼徹斯特制造”字樣,無聲訴說著跨越重洋的工業傳奇。
投產儀式那日,張謇特意換上藏青緞面長衫,戴著玳瑁眼鏡,站在轟鳴的機器前。當他布滿老繭的手掌握住啟動手柄,深吸一口氣緩緩轉動,第一根紗錠如蘇醒的銀龍開始飛旋,潔白的棉線裹挾著棉絮清香傾瀉而出。現場工人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歡呼聲中夾雜著南通方言的驚嘆:“現世報!這機器真能吐絲!”
這一年,大生二廠憑借先進的設備與成熟的管理,生產棉紗 1.2萬件,利潤高達 18萬兩白銀。這筆豐厚收益不僅迅速填補建廠成本,更化作真金白銀匯入大生一廠的賬戶。老廠區里,新購置的梳棉機正在替換陳舊設備,隆隆機聲中,張謇在賬簿上鄭重寫下:“以廠養廠,實業興邦。”
大生二廠的成功,猶如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激起層層漣漪。久隆鎮青灰色的石板路上,曾經只有漁民挑著竹簍匆匆而過的身影,如今馬車轆轆、商賈云集。昔日低矮的茅草屋漸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三層磚木結構的商鋪,“瑞蚨祥綢緞莊““聚賢樓飯莊“的金字招牌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客棧的伙計們每日清晨便將寫滿“客滿“的木牌收起,又在暮色中掛上“余房三間“的告示,灶臺上的蒸籠始終熱氣騰騰。張謇敏銳捕捉到產業協同的潛力,在紗錠飛轉的轟鳴聲中,相繼創辦通海榨油廠、大興面粉廠,棉籽榨油后的殘渣成為農田肥料,面粉廠的麩皮又可喂養牲畜,形成精妙的循環產業鏈。
為打通崇明與南通的經濟血脈,張謇親自勘測河道,指揮數千民工疏浚水道。當第一艘掛著“大達“旗號的蒸汽輪船鳴笛駛入長江支流時,兩岸百姓舉著寫有“通達四?!暗臒艋\歡呼。新修的碎石公路蜿蜒穿過蘆葦蕩,路邊豎起刻著“實業救國“的界碑,騾馬隊載著棉紗與糧食晝夜不息。當地百姓將感激化作朗朗上口的歌謠:“張公來,紗廠開;機器響,富起來。黃浦江畔織錦緞,長江口外運糧財。“
在張謇的運籌帷幄下,大生集團如同破土而出的巨樹,根系向產業上下游延伸。在海門棉田里,農技師指導佃戶種植改良后的“雞腳棉“,雪白的棉絮產量比以往高出三成;織布車間里,德國進口的印花機將牡丹、云紋印染在素布上,成品遠銷南洋。為解決運輸難題,他斥巨資打造的大達內河輪船公司擁有 20余艘汽船,航線覆蓋蘇北水網;紡織學校的教室里,學生們戴著圓框眼鏡,在德國教習的指導下繪制紡織機械圖紙。到 1914年,大生集團的賬本上赫然寫著 2483萬兩白銀的總資產,股票在上海證券交易所交易時,甚至引發外商洋行爭相購買。
大生二廠的意義遠不止經濟效益。張謇將“父教育而母實業“的理念鐫刻在每一塊磚石上,紗廠鐘樓的銅鐘既報時又召集工人上課。在崇明島東端,青磚灰瓦的新式學堂拔地而起,小學堂里孩子們誦讀《三字經》與算術課本,農業學校的試驗田里培育著新品種水稻,女子職業學校的繡房傳出陣陣機杼聲。曾在粗紗車間做工的陳阿妹,通過夜校學習掌握了細紗機維修技術,當她第一次獨立調試進口設備時,工友們圍在她身邊鼓掌。“張公給了我們吃飯的本事,更給了我們做人的尊嚴。“阿妹撫摸著胸前的工牌,眼中閃爍著自豪的淚光,這枚刻著編號“001“的銅質工牌,正是大生女工嶄新人生的見證。
然而,輝煌背后暗藏危機。一戰結束的汽笛如同催命符,歐洲列強帶著更新式的紡織機械與傾銷策略重返中國市場。日本紗廠更是以低廉價格瘋狂搶占江南口岸,大生二廠倉庫里積壓的棉紗堆成雪白的山巒,卻換不來維持運轉的銀元。雪上加霜的是,集團內部長期依賴封建式管理,賬目混亂如麻,挪用公款、中飽私囊的暗流在看似堅固的企業架構下涌動。1922年寒冬,當張謇在南通老宅的書房里顫抖著簽署第一份貸款協議時,窗外的梧桐葉正被寒風撕扯得七零八落。
這位七旬老人始終挺直脊梁,在債權人的逼問會上,他指著墻上“實業報國“的匾額疾呼:“天之生人也,與草木無異。若遺留一二有用事業,與草木同生,即不與草木同腐朽。“此后四年,他拖著病體往來滬寧,試圖重組債務、引入新資本,甚至將珍藏多年的書畫古董抵押換錢。1926年夏,當他最后一次在病榻上遙望狼山方向的大生紗廠煙囪時,那縷象征生機的白煙正消散在梅雨季節的陰霾里。
時光流轉九十余載,大生二廠的舊址已化身為工業遺產博物館。青磚墻上的彈孔記錄著抗戰時期的炮火,生銹的鐵窗仍保持著當年工人眺望長江的角度。張謇親手栽植的梧桐樹,如今樹冠如傘遮蔽半座廠區,樹根處的銘牌刻著他那句振聾發聵的誓言。館內復原的紡紗車間里,老式錠子在聲控系統下重新轉動,發出與百年前別無二致的嗡鳴。
參觀者駐足于博物館的玻璃展柜前,泛黃的招股章程上,密密麻麻的股東姓名與手印,訴說著清末民初士紳階層的覺醒與熱忱;張謇手繪的廠房設計草圖里,那些被反復涂改的比例尺,見證著中國第一代實業家在西方技術面前的探索與掙扎;而那枚布滿銅綠的紗錠,凹陷處仍留著張謇掌心的溫度,在聚光燈下折射出歷史的幽光。這些沉默的文物,將一位實業家以血肉之軀對抗時代洪流的史詩,永遠鐫刻在民族工業的精神豐碑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