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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籌辦大生紗廠

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的深秋,寒風裹挾著長江的濕氣,將南通城浸得透涼。張謇立在狼山腳下,望著江面上來往的沙船,眉頭緊鎖如擰成的繩結。江面上,掛著米字旗的英國商船正鳴笛駛過,桅桿上獵獵作響的帆布,像是列強肆意張揚的嘲笑。兩個月前,署理兩江總督張之洞一紙札令,讓他這個剛從翰林院散館的六品編修,搖身一變成為“總理通海一帶商務”的實業督辦。

腳下的泥土還殘留著春繭收購時的忙碌氣息,如今卻在秋風中變得冷硬。張謇摩挲著袖中泛黃的《盛世危言》殘頁,鄭觀應“商戰”二字仿佛燙著指尖。遠處,通州城的城墻在暮色中輪廓模糊,那里的布莊老板們正唉聲嘆氣——上個月剛從上海運來的印度紗,價格比本地土紗便宜三成,已將十八家織坊逼得關了門。

此時的他,望著眼前翻滾的江水,內心五味雜陳。甲午海戰的硝煙雖已散去半年,威海衛港內銹蝕的艦炮殘骸卻仍在刺痛他的心。當《馬關條約》的消息傳來時,他在書房里對著恩師翁同龢的畫像枯坐整夜,硯臺里的墨汁凝結成塊。此刻江風掀起他的長衫下擺,露出腰間那枚褪色的藍翎,他伸手按住,仿佛要將六品頂戴的重量化作實業救國的決心。

接到委任的張謇,深知這不僅是個人命運的轉折,更是關乎國家經濟命脈的重任。彼時的中國,在甲午戰敗后,《馬關條約》的簽訂讓列強獲得了在華設廠的特權,洋紗洋布如潮水般涌入,無情地沖擊著傳統紡織業。南通的紡織匠人被迫改行挑糞擔水,孩童捧著破碎的紡車啼哭的場景,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張謇翻開隨身攜帶的《日本國志》,書頁間夾著的富士山照片邊角已經卷起,他敏銳地意識到,若要抵制洋貨,挽回利權,唯有創辦自己的紗廠,發展民族工業。然而,理想雖美好,現實卻如同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山,橫亙在他面前:官股遲遲不到位,紳商們對機器紡織心存疑慮,就連本地最富有的鹽商,也只是拍著他的肩膀說“季直老弟莫要書生意氣”。

資金籌集成為擺在張謇面前的第一道難關。為了籌措建廠資金,張謇開始四處奔走。他首先想到的是向官府求助,畢竟此次籌辦紗廠是受張之洞委派,官府理應給予支持。寒冬臘月里,張謇身著褪色棉袍,踩著積雪從南通乘船溯江而上,歷經三日顛簸抵達江寧(今南京)。總督衙門朱漆大門前,他呵著白氣等候兩個時辰,才得以拜見時任兩江總督張之洞。

廳堂內炭火微弱,張之洞摩挲著案頭的奏折,眉頭緊鎖:“季直啊,辦廠是好事,可這錢……實在是拿不出太多,你還得多想想別的辦法。”原來彼時兩江地區剛經歷災荒賑濟,又要籌措海防軍費,庫房空虛如洗。張謇瞥見墻角堆疊的災民陳情文書,話到嘴邊又咽下,望著窗外紛飛的雪花,滿心熱望化作徹骨寒意。

無奈之下,張謇將目光投向了民間富商。他聽聞上海的紳商們財力雄厚,便馬不停蹄地趕往上海。臘月的黃浦江面寒風刺骨,張謇裹緊單薄的長衫,每日清晨便揣著寫滿數據的折子,穿梭于租界的洋行與南市的會館。在寧波同鄉會,他對著二十余位富商,從日本紗廠盈利模式講到國內棉紡織缺口,講到動情處喉頭發緊,卻換來滿堂沉默。有位穿玄色貂裘的老者捻著胡須冷笑:“辦紗廠?風險太大了!這機器設備、原料采購、市場銷售,哪一樣不是難題?”更有人指著他青布長衫上的補丁調侃:“張先生,您一個讀書人,真能把這廠子辦好?我們的錢可不能打水漂啊!”

那些日子,張謇住在法租界廉價客棧,就著煤油燈反復修改招股章程,鞋底磨穿也顧不上更換。終于,在多次碰壁后,他的誠意打動了南通本地紳商沈敬夫、陳維鏞,以及上海紳商潘華茂、郭勛等六人。茶樓上,六人圍坐八仙桌,張謇將算盤撥得噼啪作響:“諸位請看,通州棉田十萬頃,原料成本比上海低三成,又有長江水運之便……”最終敲定籌集資金 60萬兩,官、商各出 30萬兩,官股以張之洞在湖北擱置的 40800錠紗機作價入股。

看似資金有了著落,可實際情況卻不容樂觀。商股賬簿上的數字始終停留在擬定章程的紙面,股東們握著算盤反復撥弄,對投資前景的擔憂與日俱增。承諾的股金如春日融雪般遲緩,南通城的青石板路上,時常可見張謇踏著晨霜叩響富商宅邸,暮色中又帶著未竟的囑托匆匆離去。他案頭疊著尺余高的信函,墨痕深淺間皆是懇請與催促,字跡里浸透焦慮。

而官股的紗機更成燙手山芋——這些擱置三年的設備銹跡斑斑,齒輪間纏繞著漢口碼頭的蛛網。自長江逆流而上的木船隊浩浩蕩蕩,三十余艘貨船載著拆解的部件,在湍急的江水中宛如飄零的落葉。行至九江段突遇洪峰,數箱精密零件墜入濁浪,打撈時只見殘片在漩渦中翻涌。張謇望著破損的木箱,手指深深掐進掌心,最終咬牙摘下夫人鳳冠上的明珠,又將老宅地契壓進錢莊檀木匣,每日揣著當票在碼頭與賬房間來回奔波,晨光映著他鬢角新添的白發,如同霜雪覆上青瓦。

資金問題尚未解決,技術引進又成了新的難題。當時的中國,紡織機臺還停留在木質框架的時代,而西方早已是鋼鐵轟鳴的蒸汽王國。張謇翻閱二十余本《格致匯編》,在泛黃的紙頁間勾勒出紗廠藍圖,最終將目光投向紡織機械的發源地——曼徹斯特。當他帶著翻譯踏入倫敦的談判廳,水晶吊燈下的英國商人蹺著二郎腿,雪茄煙霧在合同條款間繚繞。

“這些設備,我們的價格已經是最低了,你們中國人想要,就得按我們的規矩來。“英商的傲慢話語讓空氣驟然凝固。張謇指尖摩挲著袖中從南通帶來的土布樣品,突然將布帛鋪展在談判桌上:“貴公司的梳棉機每小時出棉量 25磅,而我們江南女工手工梳理,三日方可成棉一擔。若以人工成本折算......“他展開隨身攜帶的算盤,算珠碰撞聲中,將中英棉紡織成本差異逐項拆解。

此后數月,談判桌上的交鋒如同棋局博弈。張謇一面托人在法國、德國散布采購意向,引得歐洲廠商暗通款曲;一面組織工匠繪制江南棉紡織工藝圖,用傳統智慧破解技術封鎖。當第一艘裝載著英式紡織機的蒸汽船駛入黃浦江時,張謇撫摸著冰涼的鋼鐵部件,忽然想起老宅門楣上“耕讀傳家“的匾額——此刻他要在這片土地上,用這些“洋機器“耕織出中國近代工業的新章。然而,這些跨越重洋的精密器械,正等待著更艱巨的試煉:如何讓英倫鋼鐵聽懂長江邊的吳儂軟語,在東方的土地上織出綿密經緯。

人才招募同樣困難重重。創辦現代化的紗廠,需要大量懂技術、會管理的專業人才,而當時的中國,這樣的人才鳳毛麟角。張謇深知,人才是紗廠發展的關鍵,于是他開始廣納賢才。

早春的南通城還帶著料峭寒意,張謇的書房里徹夜亮著油燈。他伏案起草的告示,不僅列明高薪厚祿,還特意標注“食宿全免““子女入學優待“等條款。布告張貼在南通碼頭、茶館、學堂,甚至通過熟人帶到上海十六鋪碼頭,但收效甚微。

張謇又派出親信,帶著他親筆書信前往蘇浙滬各地。在蘇州,招募人員被紡織作坊主當面奚落:“張先生要辦紗廠?機器都沒見著,倒先挖起人來了!“在上海英商紡織廠外,他們苦等三日,才見到一位技術員,對方卻搖頭道:“南通那地方,連臺像樣的蒸汽機都沒有,去了豈不是埋沒手藝?“

眼見傳統招募收效甚微,張謇決定親自出馬。他帶著南通土特產,輾轉上海、寧波、無錫等地,在客棧里約談人才。某次拜訪上海紡織專家時,對方直言:“南通既無洋行采購渠道,又缺技術交流圈子,日后怕是連配件都難買。“張謇默默記下這些建議,連夜修改紗廠規劃,將建立配套機械廠、設立技術研究所等內容寫入藍圖。

轉機出現在與日本技師森格二郎的接觸中。張謇通過駐滬領事館牽線,帶著譯員登門拜訪。森格二郎起初對中國紗廠持懷疑態度,張謇卻拿出精心繪制的廠區規劃圖,用流利的日語介紹:“我計劃在長江邊建造專用碼頭,從印度直接進口原棉;還將設立紡織專科學校,為貴國培養技術人才。“這番長遠布局,讓森格二郎改變了主意。

與此同時,張謇在無錫偶遇青年工程師江導岷。當時江導岷正在研究改良織布機,卻苦于沒有資金支持。張謇當即拍板:“南通紗廠愿為你設立專項研發基金,你的專利收益,紗廠分文不取!“這份魄力,讓江導岷帶著全套設計圖紙奔赴南通。

隨著森格二郎帶來日式紡織管理經驗,江導岷主導的設備改良項目順利推進,紗廠逐漸形成中日技術交融的獨特模式。張謇特意在廠區修建“聚賢樓“,供技術骨干居住交流,每月舉辦“技術茶會“,讓來自五湖四海的人才碰撞思維火花。這些舉措不僅穩定了人才隊伍,更為紗廠注入源源不斷的創新活力。

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暮春,南通唐家閘的河岸邊,大生紗廠的地基木樁正被蒸汽打樁機重重砸入泥土。青灰色的夯土揚起陣陣塵霧,卻也激起了千層風波。當地士紳舉著寫有“破風水者必遭天譴”的黃布旗聚集在工地外圍,頭戴藍布頭巾的農婦們抱著孩子站在遠處指指點點,連平日里在閘口擺渡的船工都撂下生意,圍攏來議論紛紛。

“看這樁子打得比祠堂還深,祖宗的靈氣都要被吸走!”唐家閘首富徐舉人晃著金絲眼鏡,用文明棍戳著圖紙上高聳的煙囪設計圖。人群中炸開鍋似的附和聲里,王鐵匠的嗓門最響:“我家祖宅離工地不過百步,等機器一開,祖傳的鐵匠鋪還不得震塌?”更有人連夜在工地四周張貼符咒,用雞血潑灑界碑,妄圖阻擋“不祥之物”的入侵。

張謇聽聞消息時,正對著堆積如山的招股文書愁眉不展。他摘下玳瑁眼鏡,用帕子反復擦拭鏡片,最終將圖紙卷成筒狀,吩咐管家:“備轎,去請徐舉人、王師傅,還有城隍廟的張道長。”次日晌午,工地臨時搭建的木棚里,八仙桌上擺著紗廠的立體沙盤,張謇手持竹尺,指著模型講解:“各位請看,煙囪選址在西北乾位,正是納氣聚財之地。機器聲雖響,卻能帶動漕運興旺,屆時唐家閘的貨船往來,諸位的商鋪租金怕是要翻番。”

他特意請來的張道長捋著白須補充:“貧道夜觀星象,此處紫氣升騰,建紗廠正是順應天命。”張謇又翻開用工名冊:“首批招募的三百名工人,七成會從唐家閘本地選取。王師傅的手藝精湛,不如來廠里掌管維修部?”圍觀百姓交頭接耳間,王鐵匠摸著下巴不吭聲了。

半月后,當第一縷青煙從煙囪裊裊升起時,徐舉人帶著家眷來參觀試車。看著女工們靈巧地穿梭在紗錠間,他感慨道:“季直兄這番苦心,倒是讓老朽開了眼界。”河邊的老槐樹下,幾個曾帶頭抗議的村民正圍著招工告示討論,其中一人撓撓頭:“要不,咱也去試試?聽說工錢比種地強多了。”

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5月 23日,晨霧還未散盡的通州城西唐家閘,隨著蒸汽機的轟鳴聲驟然響起,大生紗廠的 20400枚紗錠開始緩緩轉動。張謇身著藏青色長衫,緊緊攥著布滿裂痕的雙手,目不轉睛地盯著機器末端。當第一縷細若游絲的白紗如銀練般傾瀉而出時,這位年過半百的實業家喉頭劇烈顫動,滾燙的淚水順著布滿溝壑的臉頰滑落,洇濕了前襟。

四年前那個雪夜猶在眼前——張謇跪在南通文廟的冷硬青磚上,向士紳們叩首集資;為解決資金缺口,他懷揣著招股章程,在滬寧線的三等車廂里顛簸數月,被洋行買辦譏諷為“癡人說夢“;設備運抵長江口遭遇特大風暴,他在船艙里守了三天三夜,腰間纏著麻繩以防被浪頭卷走。此刻廠房內蒸騰的棉絮如霧,與記憶中無數個焦灼難眠的深夜交織,讓他恍然驚覺:這場與時代角力的豪賭,終于有了答案。

然而張謇的目光并未被喜悅絆住。他望著車間里穿梭的女工,想起招股時士紳們“女子不得進廠“的詰難;看著轟鳴的英國紡織機,耳畔似乎又響起洋行商人“半年必倒閉“的嗤笑。他默默撫摸著廠門口“天地之大德曰生“的匾額,深知這座耗費 44萬兩白銀、凝聚數千人心血的紗廠,不過是民族工業突圍的前哨戰。南通港外,各國商船依舊虎視眈眈,紗錠轉動的每一刻,都是與列強資本的無聲較量。

大生紗廠的投產,恰似暗夜中燃起的第一簇火苗。當南通鄉間的土布莊開始用自產棉紗織布,當上海洋行的進口紗銷量首次出現下滑,人們才驚覺這座誕生在鹽堿灘上的工廠,已悄然撕開了洋貨壟斷的裂口。張謇首創的“紳領商辦“模式,既保留傳統士紳的號召力,又引入現代企業管理,為后來者提供了實業救國的全新范式。他辦公室墻上那幅《時局圖》始終高懸,時刻提醒著:大生紗廠的每一寸成長,都是在為積貧積弱的中國爭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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