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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招股艱難

1895年深秋的通州,寒風裹挾著長江水汽,將整座古城浸得濕冷。張謇站在唐家閘的荒地上,腳下是成片的蘆葦蕩,枯黃的葦葉在風中沙沙作響。遠處,幾只白鷺驚起,掠過灰蒙蒙的天空。他緊了緊身上的棉袍,目光卻依舊堅定地望向遠方——這里,是他規劃中大生紗廠的廠址。然而此刻,籌股建廠的難題,卻如同這陰霾的天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早在數月前,張謇便在南通博物苑的議事廳里,與湯壽潛、鄭孝胥等實業巨擘圍坐在酸枝木圓桌旁,燭火將他們的身影搖曳在白墻上。張謇攤開泛黃的《申報》,指著刊有“振興實業”社論的版面,用狼毫筆在宣紙上勾畫,筆尖沙沙作響,墨跡逐漸勾勒出大生紗廠招股章程的輪廓。章程里明確定下,將以“官商合辦”之名,在通州、上海兩地招募商股,計劃籌集 60萬兩白銀——這數字相當于通州府三年賦稅的總和。

在張謇精心繪制的藍圖里,通州坐擁長江三角洲的肥沃棉田,每到深秋,棉鈴綻開如雪浪翻涌,原料供應堪稱得天獨厚;而上海外灘的洋行鱗次櫛比,黃浦江畔的汽笛聲中,各國商船載來金山銀海,本是吸納資本的絕佳之地。張謇甚至提前讓人在《新聞報》頭版買下廣告位,將“利益均沾、風險共擔”的招股口號印得比商號招牌還醒目。

然而,當他懷揣著燙金的招股書叩響滬上錢莊的銅環時,掌柜們卻將算盤撥得噼啪作響,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有人摩挲著翡翠扳指直言:“南通那地兒,除了鹽堿地就是蘆葦蕩,辦紗廠怕不是打水漂?”更有買辦晃著懷表嘲諷:“官老爺們嘴上說商辦,到時候還不是說收就收?”這些冷言冷語,像臘月的江風般灌進衣領,將他原本熾熱的期盼,一寸寸凝成寒霜。

張謇率先在通州展開招股工作。深秋的商會會館里,雕花窗欞漏進幾縷殘陽,將青磚地面切成明暗交錯的格子。他站在斑駁的楠木長案前,身后墻上“誠信”二字的匾額被燭火映得忽明忽暗,手中攥著的招股計劃書早已被汗水洇出褶皺。

“諸位請看——”張謇抖開一卷手繪圖紙,上面標注著紗廠廠房布局與機器示意圖,“通州棉田十萬頃,所產‘雞腳棉’纖維細長,連洋商都贊其‘可紡四十支細紗’。但如今我們賣棉花換銀洋,再用銀洋買洋布,每匹布里至少七成利潤流向外洋!”他重重叩擊桌面,驚得案頭茶盞里的龍井泛起漣漪,“大生紗廠若成,不僅能讓通州百姓穿上自家織的布,更能讓諸位的銀錢生出金疙瘩!”

臺下五十余位鄉紳富商交頭接耳,織錦馬褂與狐皮大氅摩擦出窸窣聲響。坐在前排的沈舉人將銅水煙袋磕在青石地上,銅鍋里的火星濺在張謇新做的藏青長衫下擺:“張公,光緒二十年蘇州蘇綸紗廠,集股三十萬兩,如今機器生繡、廠房漏雨;杭州通益公紗廠更是被洋行逼得轉賣抵債。”他拖長聲調,煙袋鍋子指向墻上“誠信”匾額,“辦實業不是寫文章,掉不下白花花的銀子啊。”

此言一出,后排鹽商陳老板搖晃著翡翠扳指站起身來,金絲眼鏡滑到鼻尖:“張公有所不知,去年我族侄在上海開面粉廠,光是進口蒸汽機就被洋行加價三倍,工人又三天兩頭鬧罷工。”他掏出懷表看了眼,“我那錢莊的月息雖只有二厘,但勝在穩當。這建廠的錢,實在不敢動啊。”話音未落,角落里響起算盤噼啪聲,幾位賬房先生低頭撥弄算珠,燭光照在他們算計的眉梢上。

油燈在八仙桌上搖晃,將張謇清癯的身影投在雕花窗欞上。面對圍坐的二十余位鄉紳,他舉起手中的算盤,算珠碰撞聲清脆:“諸君請看——通州本地棉花畝產百斤,較江南價低三成,若建紗廠自紡自織,每匹布成本可省二十文。“話音未落,鹽商沈老爺捻著胡須打斷:“張大人,去年南通織布局倒閉時,多少人家血本無歸?“

張謇喉結微動,從皮箱取出厚厚的賬本,紙頁間還夾著曬干的棉花標本:“這是我三赴武漢、兩訪寧波的考察記錄。新式軋花機一日可抵百人之力,蒸汽織機晝夜不停產。“他的手指在泛黃的紙上滑動,“更重要的是,我已與盛宣懷大人商議,官機折價入股,既保官府支持,又降民間風險。“

茶碗在紅木桌上重重一磕,米商陳掌柜冷笑:“說得輕巧!您是狀元公,丟了銀子不過少些雅興,我們可是要養家糊口的!“張謇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檐角銅鈴在風中發出寂寞的聲響。最終,當更夫梆子聲從街巷傳來,他攥著被汗水浸濕的招股章程,在月光下踏上了前往上海的客船。

黃浦江上汽笛嗚咽,張謇站在招商局碼頭,望著對岸英商怡和洋行的霓虹燈牌。他解開長衫第二顆紐扣,讓江風拂去旅途疲憊,將印著燙金商號的招股章程重新揣進懷中。客棧伙計送來的銀耳羹在案頭漸漸涼透,他卻伏在油燈下,用紅筆在章程里反復圈畫,筆尖劃破紙面時,仿佛聽見了紗錠轉動的嗡鳴。

黃浦江的晨霧還未散盡,張謇便踏著青石板路,叩響了上海英租界內南通同鄉會館的銅環。雕花木門吱呀開啟時,蒸騰的蟹黃包香氣裹著吳儂軟語撲面而來,幾位身著杭綢長衫的同鄉連忙將他迎進花廳。八仙桌上擺著醉蝦、文蛤等南通家鄉菜,杯盞交錯間,張謇展開大生紗廠的規劃圖,燭火在圖紙上跳躍的光影里,卻見眾人笑容漸斂。

做絲綢生意的周老板用象牙筷頭敲了敲瓷碟,嘆息道:“季直啊,你看這蘇州河上的火輪船,哪艘不是裝著洋人的絲綢棉布?前兒個我棧房里積壓的二十匹宋錦,愣是按進價的三成賣給了洋行掮客。”他指著窗外江面上往來如織的汽船,“如今海關關稅都攥在洋鬼子手里,我們這些老行當真如風中殘燭,哪還有閑錢去投什么紗廠?”說罷將斟滿的黃酒一飲而盡,酒液順著虬結的胡須滴落在褪色的馬褂襟前。

在福州路的瑞豐錢莊,檀木柜臺后的算盤珠子噼啪作響。張謇將寫滿數據的賬本攤在紅酸枝桌面上,油燈將他鬢角的白發照得發亮。錢莊老板扶了扶金絲眼鏡,指尖劃過賬本上“機器購置銀八萬兩”的字樣,突然冷笑起來:“張先生可知錢莊放貸的規矩?春放秋收,利滾利不過百日。你這紗廠從買地建廠到出紗,沒個三五年怕是見不著回頭錢。”他從紫檀木匣里取出一疊當票,“上個月綢緞莊王老板拿傳家寶來押銀子,如今利滾利都快抵不上利息了,這世道...”話音未落,算盤珠子又嘩啦啦響成一片。

黃浦江畔的秋霧裹挾著咸腥水汽,將張謇案頭的招股文案洇出淡淡水漬。自通州至上海,他已踏破二十余家商號門檻,每次帶著精心繪制的紗廠規劃圖登門,換來的卻總是“再議”“從長計議”的托詞。

這日《申報》夾縫中那方燙金廣告終于有了回音。當門房通報有位王姓商人求見時,張謇慌忙將冷透的茶盞推至案角,長衫下擺掃落了半卷《日本紡織考》。來客身著杭綢長衫,指節上的翡翠扳指在晨光中泛著幽光,甫一落座便從檀木匣中取出西洋懷表,“久仰張先生實業救國之名,敝人在南洋經營蔗糖生意,正欲尋個穩妥的投資去處。”

張謇的嗓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展開蘇州碼子標注的財務概算表,指著紗錠數量、原料產地、銷售渠道等條目逐項解說。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不覺已過申時。直到瞥見對方將懷表收進袖中時,表鏈末端掛著的某洋行定制銀章,他才恍然驚覺——這分明是半個月前婉拒過自己的英商買辦貼身物什。

暮色漫過石庫門雕花窗欞,張謇望著空蕩的太師椅,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被茶漬暈染的招股章程。案頭的留聲機突然發出刺啦聲響,是前日錄下的紗錠轉動模擬音,此刻聽來竟像極了吳淞口嗚咽的潮聲。

隨著時間的推移,招股工作依舊毫無起色。張謇心急如焚,整日奔波于上海的大街小巷,拜訪各路商人。他的衣服因為頻繁奔波而變得皺巴巴的,面容也愈發憔悴。但他始終沒有放棄,每到一處,都不厭其煩地向人介紹大生紗廠的意義與價值。

黃浦江面的晨霧還未散盡,張謇握著剛被退回的招股書,指節在潮濕的空氣中泛著青白。就在他踩著青石板路,望著外灘林立的洋行大廈暗自神傷時,轉角茶樓里飄出的茉莉茶香忽然勾住了腳步。二樓雅間,身著杭綢長衫的潘華茂正將紫砂壺嘴對準茶盞,見張謇局促地站在雕花門外,笑著起身相迎:“久仰季直先生狀元實業家之名,滬上早該有國人自己的紗廠了。“

兩人從《盛世危言》談到英國紡織機械,潘華茂案頭的《農學報》扉頁,還留著張謇去年撰寫的發刊詞批注。當張謇說起設備采購受阻的困境,潘華茂將茶盞重重一擱:“我名下三家綢緞莊,愿認十萬兩股本!“說著掏出懷表,“明日正午,我邀南市商會十數位同仁在狀元樓設宴,季直先生可敢當面論道?“

接下來的半月,潘華茂帶著張謇穿梭于十六鋪碼頭的貨棧與錢莊之間。在徽商汪家的天井里,張謇卷起長衫下擺,蹲在地上用算盤演示棉紡利潤;在寧波幫的酒會上,他展示從英國帶回的紡織機圖紙,袖口沾著未及擦凈的墨跡。但每當招股簿上的數字接近五十萬兩,便如撞上無形的堤壩,再難推進分毫。

霜霧籠罩的南通老宅天井里,張謇攥著光緒二十一年圈定廠址的地契,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檐角銅鈴在北風中發出細碎嗚咽,管家陳升縮著脖子踩著滿地枯葉進來,懷里的當票還帶著當鋪掌柜的體溫——為湊齊建廠款,張家老宅的鎮宅銅鼎已典進了錢莊。張謇望著管家欲言又止的神情,抬手摸了摸鬢角新添的霜雪,忽然聽見前廳傳來雜沓腳步聲。

蘇州河兩岸的流言像梅雨季節的霉斑般瘋長。油印傳單被揉皺的邊角還帶著油墨,歪歪扭扭寫著“大生紗廠用的是克虜伯淘汰的廢鐵““東洋留學歸來的技師連蒸汽機都修不好“。更有甚者,竟將張謇與盛宣懷的書信往來斷章取義,捏造出“官商勾結騙股“的驚天黑幕。這些傳單被塞進商船貨艙、商鋪柜臺,甚至隨著黃浦江潮水漂到南通港碼頭。

那是個陰云低垂的清晨,張謇按例前往上海總商會議事。青石板路上的積水倒映著灰沉沉的天空,他剛轉過弄堂口,便望見幾個熟面孔的寧波幫商人。往日里會笑著拱手寒暄的人,此刻像避瘟疫般突然轉身,緞面馬褂下擺掃過墻角青苔,慌慌張張鉆進側門。門扉關閉的剎那,張謇聽見門內傳來壓低的議論:“聽說他連工人工資都發不出了““這種爛攤子誰沾誰倒霉“。

面對鋪天蓋地的惡意,張謇將書房里的《農政全書》換成《機器圖說》,徹夜研究紗廠設備參數。他在《申報》連續刊登三期整版啟事,從德國西門子公司的采購合同,到日本技師的學歷證明,每一項都附上手寫批注和公證文書。蘇州商會禮堂里,他當著三百多位商界名流的面,親自操作紗錠演示生產流程,連細紗斷頭率都精確到小數點后兩位。

為破“紙上談兵“的質疑,張謇特意雇了十艘小火輪,載著滬上富商溯江而上。深秋的長江浪濤拍打著船舷,當眾人望見狼山腳下平整出的百畝工地,看見整齊碼放的鑄鐵機架和正在搭建的紅磚廠房,先前那些狐疑的目光漸漸變得灼熱。一位徽州茶商摸著剛澆筑的水泥地基,突然嘆道:“張公這是要在鹽堿地上種出搖錢樹啊。“

暮色籠罩南通城時,張謇仍伏在案頭反復核對著招股賬本,燭淚在泛黃的宣紙上凝成琥珀色的痂。自光緒二十一年秋招股以來,他已踏遍江浙滬十三州府,磨破三雙皂靴,卻只募得原定資金的三成。賬本里密密麻麻的小楷記錄著每一筆投資:上海商人以漕運受阻為由撤回半數承諾款,本地士紳在宗祠議事時將招股章程揉成團扔進火盆,連多年故交也婉言稱“世道維艱,實難相助”。

面對資金困局,張謇將目光投向官府。他徹夜疾書《請設廠自救疏》,以工整小楷詳述紗廠可“塞漏卮于洋布,興實業以富民”,并附上詳盡的成本核算與收益預估。寒冬臘月里,他裹著褪色棉袍往來于江寧、蘇州的衙門,在滴水成冰的門房等候數時辰,只為求得當道者一閱。兩江總督劉坤一在轅門接見時,雖對“實業救國”四字頻頻頷首,卻指著案頭堆積如山的軍費報銷單苦笑:“季直兄,朝廷連淮軍餉銀都要挪借,實在……”

挫折如潮水般襲來,張謇的書房卻始終亮著不滅的燈火。他將《申報》上刊登的西方紡織業數據制成圖表,在通海書院舉辦實業講座,甚至帶著算盤與賬本走進茶館,向商賈百姓細細推演紡紗獲利之道。某次在崇明島宣講時,暴雨突至,他披著蓑衣站在濕滑的講臺上,雨水順著發梢滴落,卻仍用嘶啞的嗓音剖析“機器代手工”的變革力量。

這份執著終于在驚蟄時節迎來轉機。崇明富紳曹可成在聽過七次宣講后,主動登門奉上五千兩銀票;海門布莊掌柜帶著族中子弟集體入股,說是“信得過張公的學問人品”。每當有新資金入賬,張謇便在賬本扉頁鄭重寫下“集腋成裘,眾志成城”,墨跡在宣紙上暈染開,恰似曙光穿透重重陰霾。

1896年的春天,長江口的料峭春寒尚未褪盡。唐家閘的灘涂上,張謇裹著褪色的藏青布棉袍,手指反復摩挲著賬簿上那串來之不易的數字——經過近七個月四處奔走,大生紗廠總算湊齊了啟動資金。為了招股,他踏遍蘇南滬上的錢莊票號,在商賈宴席間陪盡笑臉,甚至不得不放下狀元身份,以“通海花布之鄉,原料豐沛,銷路不愁”為由,懇請昔日同窗、官場舊識解囊相助。面對“書生辦廠必敗”的質疑,他將《日本工廠記》中的成功案例逐字謄抄,裝訂成冊分發給潛在投資人。

當第一根碗口粗的木樁在號子聲中沒入淤泥,張謇扶著褪色的油紙傘,看著工人們踩著濕漉漉的蘆葦蕩搭建地基。寒風卷起他鬢角的白發,卻吹不散眼底熾熱的光。這片曾被他反復丈量的灘涂,此刻正見證著實業救國的火種從紙面躍入現實。他深知,機器購置、技術引進、工人招募的難關還在后面,但手中握著的不僅是招股合同,更是江南萬千織戶的生計,是古老中國向近代工業轉型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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