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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通海團練

1894年深秋的黃浦江面,寒風裹挾著咸腥的濕氣撲打在兩江總督衙門的朱漆廊柱上。張之洞佇立在臨江的露臺上,望著對岸吳淞口外游弋的各國軍艦,手中的翡翠扳指在暮色中泛著幽光。這位六十五歲的封疆大吏,剛剛接到李鴻章從威海衛發來的加急電報——北洋水師在黃海海戰中折損五艘主力戰艦,日本聯合艦隊正虎視眈眈地向渤海灣逼近。

19世紀末的華夏大地,正被時代的洪流裹挾著,在十字路口徘徊。明治維新后的日本,如同掙脫枷鎖的困獸,以****的軍事改革為利刃,短短十余年便實現了從封建島國到東亞軍事強國的蛻變。陸軍效仿德國,采用現代化軍事編制與訓練體系;海軍師從英國,瘋狂擴充艦隊規模,一艘艘鐵甲戰艦在長崎、橫須賀的船塢中拔地而起。

反觀清王朝,雖歷經三十余載洋務運動,江南制造總局的煙囪日夜噴吐濃煙,福州船政局的船臺不斷下水新艦,表面上建起了號稱亞洲第一的北洋水師,內里卻如同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朽木。官場貪墨成風,軍費層層克扣,本該裝備新式火炮的戰艦,實則裝填著過期彈藥;本該定期維護的鐵甲艦,艦身卻銹跡斑斑。

1894年 7月,朝鮮半島風云驟起。日本以朝鮮東學黨起義為借口,撕毀《天津條約》,不宣而戰。在平壤城下,清軍將領葉志超棄城而逃,狂奔五百里退回國內;黃海之上,丁汝昌率領的北洋水師雖浴血奮戰,卻因艦船老化、彈藥不足,在日本聯合艦隊的猛烈炮火下節節敗退。戰火如同燎原的野火,迅速從朝鮮半島蔓延至遼東半島與黃海海域。

坐鎮兩江總督府的張之洞,望著案頭如雪片般飛來的戰報,眉頭緊鎖。他深知,一旦北洋水師全軍覆沒,長江防線將門戶大開。而通海地區,作為長江入??诘奶烊黄琳?,扼守著南通州與海門島的咽喉要道,不僅是漕運樞紐,更是拱衛江南財賦之地的最后防線。日軍若從此處登陸,富庶的江南將再無險可守,整個東南半壁江山都將陷入危局。

張之洞,字孝達,號香濤,直隸南皮人。他出身官宦世家,自幼在父親張锳督學的嚴訓下,于貴州興義府署中遍覽經史子集。道光二十七年,年僅十六歲的張之洞以順天府鄉試第一名的成績嶄露頭角,這份榮耀背后,是他在油燈下批閱《通鑒》《漢書》至深夜的堅持。咸豐二年,他再中會試,入翰林院為編修,從此踏上宦海征途。

作為晚清洋務派的中流砥柱,張之洞的治世方略在地方大員任上盡顯鋒芒。光緒年間主政兩廣時,他目睹西方堅船利炮的威力,毅然創辦廣州機器局,引進德國克虜伯炮械生產線;又于黃埔江畔設立廣東水陸師學堂,聘請洋教習傳授航海、槍炮之術,培養出薩鎮冰等海軍棟梁。調任湖廣總督后,他以“湖北新政”為藍圖,在龜山之麓建起亞洲最大的鋼鐵聯合企業——漢陽鐵廠,其高爐日夜吞吐礦石,生產的鐵軌鋪設在盧漢鐵路上,成為貫通南北的經濟動脈;毗鄰的湖北槍炮廠則仿制出“漢陽造”步槍,三十年間生產近百萬支,深刻改變中國近代兵器史。

在治國理念上,張之洞秉持“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核心思想。他在《勸學篇》中系統闡述,主張以儒家綱常倫理維系國本,同時引進西方科技、軍事與工業體系。面對甲午戰敗后列強環伺的危局,這位六旬老臣在長江督師時,親手繪制江防圖,調集江南水師布防江陰要塞,在南京至上海間構筑炮臺群,試圖以洋務運動積累的實業根基,筑起抵御外侮的鋼鐵長城。

“大人,張謇先生到了。”一聲通報打斷了張之洞的思緒。只見一位身著藏青長衫的中年男子疾步走來,清癯的面容上透著儒雅與堅毅。張謇,字季直,南通人,光緒二十年(1894年)恩科狀元。他出身于海門常樂鎮的一個普通農家,自幼勤奮好學,歷經二十余年科舉之路,終于蟾宮折桂。此時的張謇,雖已高中狀元,卻并未沉醉于功名之中,而是時刻關注著國家的命運。

“季直啊,此番喚你來,是有要事相托?!睆堉磳⑹种械碾妶筮f給張謇,神色凝重地說道,“北洋戰事吃緊,朝廷指望不上了。我意在通海一帶興辦團練,你是南通本地人,熟悉當地民情,此事非你莫屬?!?

張謇接過電報,指腹摩挲著紙頁上凸起的鉛字,煤油燈下,“日軍艦泊舟山群島“的墨痕泛著冷光。窗外夜雨敲打瓦檐,恍惚間竟似聽到戰鼓轟鳴。他捏著電報的手微微發顫——通海平原河網如織,看似富饒的膏腴之地,實則是江海門戶的軟肋。黃海灘涂綿延百里,蘆葦蕩后便是南通城垣,若日軍自呂四港突襲,不過半日便能直搗腹地。

案頭攤開的《長江水師布防圖》上,密密麻麻的紅點標注著炮臺位置,卻在通海一帶留下大片空白。更讓人心寒的是,江寧藩庫撥下的江防經費,竟大半被挪作慈禧壽典之用。想起前日在督署議事,張之洞對著地圖重重嘆息:“朝廷已擬《馬關條約》草約,唯沿江諸省尚可自為戰守。“老總督鬢角新添的白發,映著搖曳的燭火,似在訴說著大清將傾的悲涼。

“大人放心,張某愿效犬馬之勞。“張謇撩起長衫,在青磚地上重重一揖。他額前碎發已被冷汗浸濕,卻在起身時挺直了脊梁。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月光穿過窗欞,在《通海團練章程》的草案上投下鋒利的光刃。這一夜,狼山腳下的更鼓聲里,張謇鋪開丈許長卷,將兒時隨父巡視鹽場的記憶,化作沿江墩臺的布防圖;把通海子弟捕魚曬鹽的嫻熟技藝,構想成水網伏擊的戰術。而遠處長江浪濤依舊,卻不知一場關乎萬千生靈的保衛戰,正從這張書案上悄然展開。

張謇回到南通后,立即投入到緊張的籌備工作中。暮色未散時,他已在狼山鎮的議事廳鋪開泛黃的輿圖,燭火將他清癯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興辦團練并非易事,首當其沖的便是搭建穩固的組織架構與選拔可用之兵。為此,他乘著烏篷船溯運河而上,踏遍通海三十六鎮,在雕花的八仙桌前與鄉紳們推杯換盞,在祠堂的香案旁與族長們促膝長談,將各地風土人情、宗族勢力細細揣度,最終敲定一套精密方案。

在組織架構上,他以保甲制度為筋骨,將通海地區劃分為十八個團練分局,恰似十八枚棋子落于棋盤。每局設局長一人,由當地德高望重的武舉人或退役武官擔任,腰間系著象征權力的黃銅令牌,負責統領百人規模的團丁。人員選拔更是層層把關,張謇親自擬定告示張貼于城隍廟前,規定十六至四十五歲、身體健康的男子,須持戶籍文書到局里登記造冊??己四侨眨菸鋱錾蠅m土飛揚,候選者們挽弓搭箭、舉石鎖、跑馬道,由耆老與軍官組成的考評團嚴陣以待,最終只有三成佼佼者得以入選。

為鍛造精銳之師,張謇不惜重金,派親信遠赴湘淮故地,輾轉尋得七位退伍將領。這些曾在金陵城下浴血、在長江水師搏殺的老將,如今在南通的校場上重披戰袍,手持藤條,大聲喝令團丁們“弓如滿月,箭似流星”。他們將湘軍的扎硬寨、打死仗戰術,與淮軍的火器操練法相結合,讓原本只會扛鋤頭的農家子弟,漸漸有了行伍之氣。

在籌辦團練的過程中,張謇案頭的賬簿總蒙著層揮之不去的陰影。彼時清政府財政早已千瘡百孔,國庫空虛的奏折如雪片般飛往軍機處,對團練一事只輕飄飄批復“自籌經費”四字。張謇深知,這看似簡短的指令背后,是要他在本就凋敝的通海大地上,硬生生掘出一座金山。

他戴著褪色的瓜皮帽,踏遍南通、海門的深宅大院,在雕花門楣下與富商們周旋。有時為爭取一筆捐款,能在茶涼三巡后仍堅持懇談;深夜的滬上碼頭,他裹緊灰布長衫,守候從南洋歸來的商船,只為攔住實業家遞上親筆信箋。在他的不懈努力下,通海團練局的銀庫終于有了零星進賬——但當算盤珠子噼里啪啦響完,賬面上的數字與所需經費相比,不過是杯水車薪。

暮色中的張謇望著窗外飄搖的燈籠,手指無意識摩挲著賬本邊角。最終,他在油燈下寫下“按畝攤派”四字,筆尖將宣紙戳出細微的破洞。布告張貼那日,鄉野間議論紛紛,有農戶攥著鋤頭在告示前跺腳,也有人嘆著氣往錢箱里投下銅板。張謇特意帶著幕僚挨家挨戶解釋時局,當他說起“國破家安在”時,不少老漢渾濁的眼眶里泛起淚花。

武器裝備的困局更如荊棘叢生。張謇站在軍械庫中,望著銹跡斑斑的土槍和少得可憐的彈藥箱,耳邊似乎已聽見列強堅船利炮的轟鳴。通過張之洞的引薦信,他親自前往江南制造總局,看著堆積如山的廢舊槍械,仿佛看見通海子弟未來的生路。即便這些老式槍支零件殘缺,保養困難,他仍如獲至寶般運回。

然而缺口依舊巨大。張謇在南通城西選了塊荒地,請來鐵匠鋪的老師傅,召集本地能工巧匠,創辦起簡陋的兵工廠。青磚壘砌的廠房里,日夜回蕩著叮叮當當的敲擊聲,鐵砧上迸濺的火星照亮工人們疲憊的面龐。第一批仿制的抬槍試射那日,有人興奮地高喊“響了”,也有人發現槍管竟微微變形。但在張謇眼中,這些并不完美的武器,卻是守護家園的最后屏障。當暮色再次籠罩通海大地,兵工廠的煙囪里升起裊裊青煙,與遠處村落的炊煙交織在一起,訴說著這個風雨飄搖時代里,中國人不屈的抗爭。

在忙碌于實際事務的同時,張謇還發揮自己的筆墨專長,親自起草了一系列關于通海團練的文件。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當屬《通海團練事宜》。在這份文件中,張謇詳細闡述了辦理通海團練的目的、原則和具體辦法。他提出,通海團練“以保境安民為宗旨,以御敵防寇為要務”,在訓練上要“寓兵于農,耕戰結合”,使團丁既能在戰時保家衛國,又能在平時從事生產;在指揮體系上,要“統一號令,協調配合”,避免各自為戰。此外,張謇還對團練的獎懲制度、后勤保障等方面提出了具體的建議。這些主張和辦法,不僅體現了張謇卓越的軍事和政治才能,也為通海團練的順利開展提供了理論指導。

隨著籌備工作的逐步推進,通海團練初具規模。到 1895年初,通海地區已組建起數千人的團練隊伍,他們分布在長江沿岸的各個要點,日夜巡邏防守。每日清晨,南通狼山腳下的校場便熱鬧起來。晨霧尚未散盡,團丁們已列成整齊的方陣,粗布短打的衣襟在寒風中獵獵作響。退伍湘軍將領王得勝手持長鞭來回踱步,古銅色的臉龐因大聲呵斥漲得通紅:“持槍姿勢!手腕再抖,子彈都喂江里的魚!”

隨著一聲尖銳的哨響,團丁們迅速散開,展開模擬攻防演練。二十幾個團丁扛著自制的土炮,在泥濘的坡道上艱難前行,炮身因顛簸發出吱呀聲響。年輕團丁周阿水腳底打滑,險些摔在冰冷的泥水里,身旁的同伴立刻伸手將他拽起,顧不上抹去臉上濺到的泥漿,又繼續咬牙向前。遠處的靶場,槍聲此起彼伏,硝煙混著晨霧彌漫開來,初學時常常脫靶的團丁們,如今不少人能在三十步外命中人形靶。

張謇頭戴氈帽,身著粗布棉衣,每日都會出現在操練現場。他常常蹲在團丁們休息的草棚里,聽他們講述訓練的困難和家中的瑣事。有一回,看到幾個團丁的草鞋磨得露出腳趾,他二話不說,掏出懷中的錢袋,吩咐隨從去鎮上購置新鞋。夕陽西下時,校場上仍回蕩著“殺——”的吶喊聲,團丁們在教官的指揮下反復練習白刃格斗,刀光劍影間,汗水與血水交織,在這片土地上凝聚起抵御外敵的決心。在他的帶領下,通海團練的戰斗力不斷提升,成為長江下游一支不可小覷的軍事力量。

正當張謇等人在江防工地上揮汗如雨,指揮團丁加固炮臺、操練火器時,一封加急軍報如寒冬驚雷般擊碎了所有努力。1895年 2月的威海衛海域,刺骨的北風裹挾著硝煙,北洋水師十二艘主力戰艦在日軍的炮火下相繼沉沒。提督丁汝昌望著飄揚的太陽旗,在旗艦“定遠號”上服毒自盡,這位曾留學西方的海軍將領,最終選擇以最慘烈的方式守護軍人尊嚴。

戰火如燎原之勢迅速蔓延。3月的遼東半島,清軍在冰天雪地中節節敗退,日軍踏著皚皚白雪占領金州、旅順;同一時間,東南沿海的澎湖列島也在炮火中顫抖,守島官兵與登陸日軍展開殊死巷戰,最終不敵現代化裝備的侵略者。清政府的朝堂之上,主和派大臣們如驚弓之鳥,在慈禧太后的默許下,將李鴻章推上了談判桌。

1895年 4月 17日的春寒料峭中,日本馬關春帆樓內,李鴻章顫抖著在《馬關條約》上簽下名字。條約墨跡未干,遼東半島的白山黑水、臺灣島的椰林碧海、澎湖列島的礁巖沙灘,便被無情割裂;二億兩白銀的賠款,如同絞索般套在四萬萬民眾的脖頸上。更令人痛心的是,沙市、重慶等內陸城市被迫開埠,日本工廠的煙囪即將在中國土地上豎起,古老的農耕文明面臨前所未有的沖擊。

《馬關條約》的消息傳回通海,團練大營一片死寂。那些曾日夜演練刀槍的團丁們,望著營墻上斑駁的“保境安民”標語,眼眶漸漸濕潤。清政府的裁撤令來得比預想更快,為填補賠款窟窿,戶部一紙公文便將各地團練盡數裁撤。張謇站在空蕩蕩的演武場上,撫摸著銹蝕的土炮,耳畔仿佛還回響著昔日的喊殺聲。曾經扛槍保家的農民們,默默解下染血的衣甲,重新扛起鋤頭走向田壟,唯有渤海灣的濤聲,仍在訴說著這場未竟的保衛戰。

通海團練的夭折,如同在張謇生命長河中投入一塊巨石,激起的漣漪徹底改變了他人生的航向。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黃海的硝煙尚未散盡,張謇臨危受命,在南通、海門一帶招募鄉勇,組建通海團練。訓練場上,青壯們扛著銹跡斑斑的鳥槍,在寒風中操練隊列,而遠處長江江面,列強的炮艦正肆意游弋,這強烈的反差讓張謇意識到:沒有堅實的工業基礎,再龐大的軍隊也不過是空中樓閣。

這場持續不足半年的軍事實踐,在歷史長河中不過是短暫的一瞬,卻成為張謇思想蛻變的催化劑。當他看到團練因缺乏新式武器、后勤補給混亂而難以為繼時,科舉入仕的執念轟然崩塌。次年春天,張謇在通州唐家閘破土興建大生紗廠,從撰寫《廠約》規范管理,到遠赴上海募集資金,他將實業救國的理想一點點化作現實。紗錠飛轉間,不僅織就了機織布匹,更織就了南通近代化的雛形。

與此同時,時任兩江總督的張之洞也在反思。甲午慘敗讓這位洋務派重臣徹夜難眠,他在南京總督署的書房里,反復批閱著各地傳來的改革條陳。在通海團練期間,張謇與張之洞曾多次書信往來,探討軍事與實業的關系,這進一步堅定了張之洞“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改革理念。此后,他在兩江任上大力興辦江南制造總局、創設三江師范學堂,試圖在傳統的土壤中培育出現代化的新芽。

通海團練這段塵封的歷史,恰似一面多棱鏡:它映照出晚清江河日下的衰敗圖景——漕運碼頭堆滿滯銷的土布,私塾先生搖頭嘆息八股取士的迂腐;也折射出那個時代的精神光芒——張謇脫下長衫投身實業,張之洞焚膏繼晷推行新政,無數仁人志士以各自的方式,在時代的驚濤駭浪中尋找救國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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