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丁憂回鄉
- 狀元張謇:江海沉浮錄
- 揭陽潛水龍
- 4416字
- 2025-06-17 14:06:45
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暮春,北京城籠罩在一片壓抑的氛圍中。就在不久前,《馬關條約》簽訂的消息傳來,割地賠款的屈辱讓整個朝堂陷入死寂,街頭巷尾的百姓也都愁云滿面。張謇攥著家書的手微微發顫,信箋上“父病篤,速歸”的字跡已暈開墨痕,禮部衙門檐角的銅鈴在風中叮咚作響,與他急促的腳步聲交織,仿佛在為這個風雨飄搖的時代哀鳴。
“丁憂”二字在張謇耳畔回蕩,這一傳承千年的儒家禮制,此刻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案頭的《大明會典》微微翻開,泛黃紙頁間,洪武皇帝敕令百官“聞喪不即奔喪者,杖一百”的朱批仍透著威嚴。自漢代“以孝治天下”起,官員遇父母之喪,須解職守制二十七個月,期間不得婚嫁、不得作樂、不得為官。他記得《唐律疏議》里那個被流放嶺南的五品官員,因匿喪不舉而在瘴癘之地客死他鄉;也記得包拯丁憂期滿時,合肥百姓跪滿長街,以“青天不可無大人”的懇請挽留清官。
指尖撫過胸前三品翰林院修撰的孔雀紋補子,織金云紋在燭火下泛著微光。禮部前日送來的文書還擱在案角,封皮上“丁憂守制”的朱砂印紅得刺目。他太清楚,一旦離京,這頂烏紗便要暫懸高閣——翰林院那幫年輕翰林正盯著他的位子,說不定此刻正在琉璃廠的酒肆里,借著醉意議論狀元公該何時啟程。
窗外北風卷著雪粒子撲打窗欞,恍惚間又看見父親佝僂著背,在南通老宅的書房里為他整理鄉試文章的身影。七年前高中狀元時,父親顫抖著雙手撫摸他的官服,渾濁的眼睛里盛滿驕傲:“咱們張家終于出了個翰林。”可如今列強的軍艦在長江上橫沖直撞,朝廷剛簽完的《馬關條約》墨跡未干,東北的土地正被沙俄蠶食。他望著墻上掛著的《海國圖志》,突然想起林則徐虎門銷煙那年,自己還是個在私塾讀經的孩童。個人的仕途與國家的危亡相比,這頂烏紗,又算得了什么?
馬車碾過青石板路,車轅發出吱呀聲響,張謇下意識攥緊了袖口。窗外細雨如織,沾濕了粉墻黛瓦,也模糊了他望向遠方的視線。自 1840年那場改變國運的鴉片戰爭以來,中國這艘古老巨輪便在驚濤駭浪中搖搖欲墜。英國的蒸汽鐵甲艦沖破珠江口的海防炮臺,虎門的硝煙尚未散盡,江寧府靜海寺的談判桌上,《南京條約》的墨跡已宣告著閉關鎖國時代的終結。香港島被割讓的消息傳來時,廣州十三行的商人跪在媽祖像前痛哭,而遠在北京的道光皇帝,正望著奏折上“萬年和約“四個字,在龍案前枯坐整夜。
此后的二十年間,英法聯軍的火光照亮了圓明園的琉璃瓦,《北京條約》又讓九龍司成為新的創口。俄國趁火打劫,通過《璦琿條約》與《北京條約》鯨吞東北百萬平方公里沃土。當德國強占膠州灣、法國租借廣州灣時,沿海的漁民們看著飄揚的外國旗幟,再也不敢駕船駛入祖輩耕耘的漁場。海關的關稅自主權喪失后,蘇州河畔的絲綢莊一批批倒閉,掌柜們對著堆積如山的洋布仰天長嘆。
甲午年的腥風血雨更是刻骨銘心。張謇還記得,那年深秋的黃海海面,鄧世昌指揮的“致遠“艦沖向敵艦時,飛濺的彈片染紅了整片海域。威海衛的北洋水師基地里,丁汝昌服毒自盡前,望著銹蝕的艦炮喃喃自語:“吾等負國矣。“《馬關條約》簽訂當日,上海申報館的油墨都帶著苦澀,二億三千萬兩白銀的賠款,相當于清廷三年財政收入。更痛心的是遼東半島、臺灣全島及附屬島嶼、澎湖列島的割讓——當日本軍隊在臺北登陸時,高山族勇士們用獵槍對抗著新式步槍,鮮血浸透了阿里山的紅檜林。
巨額賠款像沉重的枷鎖,壓得百姓喘不過氣。鹽稅、厘金層層加碼,鄉間的佃農賣兒鬻女也湊不齊田賦。列強則趁機掀起瓜分狂潮,山東半島插滿德國旗幟,長江流域淪為英國勢力范圍,鐵路修筑權、礦山開采權不斷流失。張謇撫摸著懷中未完成的實業計劃書,耳邊似乎又響起翁同龢臨終前的嘆息:“非實業不能救國啊......“
行至德州時,運河上帆檣如林,卻難掩沿岸百姓的困頓。盛夏的烈日炙烤著青石板,漕船載著江南的稻米逆流北上,桅桿上褪色的龍旗在熱浪中耷拉著。渡口旁,斷壁殘垣間橫七豎八躺著災民,面黃肌瘦的漢子將最后半塊麩餅掰碎,喂進懷中啼哭的幼童嘴里;拄著棗木拐杖的老嫗跪在烈日下,枯槁的雙手攥著豁口陶碗,渾濁的眼窩里淌不出半滴淚水。運河水波倒映著漕船上押運官兵腰間的長刀,與岸邊餓殍形成刺眼對比。
這一幕刺痛了張謇的心,也讓他想起朝堂之上的種種亂象:翁同龢與李鴻章為北洋水師軍費爭執不休,前者以戶部名義克扣撥款,后者為擴充淮軍勢力寸步不讓;而頤和園工地的金絲楠木正從運河源源不斷運抵京城,慈禧太后挪用海軍經費修繕園林籌備六十大壽慶典,琉璃瓦在陽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再聯想到國內,太平天國運動雖已平息十余年,但這場席卷大半個中國的農民運動,不僅動搖了清王朝的統治根基,還讓地方團練勢力趁機崛起。曾國藩的湘軍、李鴻章的淮軍等逐漸坐大,湘軍將領們回鄉置地建宅,淮軍則把持著江南海關,中央政令出了紫禁城便如墜迷霧。更有甚者,各級衙門公然掛牌賣官,候補官員在茶館里談價論缺,河道治理的官銀還未出京城就已被層層盤剝,民眾對清政府的不滿如同地火在暗涌。
南通城的青石板路依舊蜿蜒,只是老宅門前的燈籠蒙著素白。張謇跌跪在地,撫著父親冰涼的手,喉頭腥甜。靈堂的燭光搖曳,恍惚間他又回到了那個動蕩的年代。咸豐三年,七歲的他曾蜷縮在通州老宅的墻角,聽著太平軍攻城的喊殺聲徹夜未眠。父親張彭年背著他翻越坍塌的城墻,慌亂中塞進他懷里的,是一本破舊的《論語》。“讀書明理,讀書明理。”父親布滿老繭的手拍著他后背,這句話成了他半生的執念。從考秀才時因冒籍受困,到四十八歲終于蟾宮折桂,科舉路上的每一道坎,都有父親典賣家產、四處奔走的身影。
守制的日子里,張謇每日黎明即起,踏著青石階上未干的露水,在父親墳前誦讀《孝經》。南通的梅雨淅淅瀝瀝,斜斜掠過白墻黛瓦,將他單薄的麻衣洇出深色水痕。檐角銅鈴在風中輕晃,恍惚間竟與兒時母親紡車的吱呀聲重疊。
一日,族中長輩拄著棗木拐杖來商議修繕祠堂。眾人圍坐在雕花圓桌旁,茶香混著霉味在潮濕的空氣里浮動。老族長布滿老繭的手摩挲著泛黃的賬本,喟嘆道:“紡織坊關了七家,李家娘子投河的慘事...唉!“張謇望著祠堂斑駁的梁柱,裂縫里鉆出的青苔在雨水中泛著幽綠,突然想起去年在上海碼頭,整船整船的洋布堆得比城墻還高,英國商人戴著金絲眼鏡,用生硬的中文討價還價。
自《南京條約》撕開國門,西方廉價的洋布、洋紗便如潮水般涌入。曼徹斯特的蒸汽織機日夜轟鳴,生產出的細棉布薄如蟬翼、色若朝霞,而中國農家女織的粗布,三天才能織一匹,成本卻高出數倍。江蘇盛澤鎮的絲綢機杼聲漸歇,浙江濮院的染坊飄出陣陣酸臭——囤積的綢緞發了霉。大量農民和手工業者破產,街頭巷尾盡是背著破包袱的流民,賣兒鬻女的慘狀屢見不鮮。
他又想起洋務運動那些年,在金陵機器局看到的場景:德國技師傲慢地擺弄精密機床,中國工匠只能在旁小心伺候;江南制造總局的賬本上,進口零件的價格竟能買下整條街的店鋪。這些官辦企業用管理衙門的法子辦工廠,大小官吏像蛀蟲般吞噬著經費,造出的槍炮要么打不響,要么射程短得可憐。而民間商人想辦廠,不僅要交重重苛稅,還常被官府以“擾亂市面“為由查封。
民族資本主義從誕生之日起,就如同石縫里的幼苗。外國商人把持海關,抬高原料進口稅;地方官員巧立名目索要孝敬。張謇記得無錫榮氏兄弟辦面粉廠時,被巡撫衙門以“破壞風水“為由強征巨額罰款,廠房的磚瓦上至今還留著衙役砸出的坑洼。此刻祠堂外雨勢漸急,他握緊手中的《孝經》,書頁間夾著的洋布樣品在雨中微微顫動,仿佛在訴說著古老國度的陣痛與新生。
七月十五盂蘭盆節,張謇隨著鄉人放河燈。河面上點點燭光隨波逐流,宛如繁星墜入水中。一位老船工嘆道:“張老爺,洋人的火輪把運河的生意都搶光了,我們這些搖櫓的,怕是要喝西北風了。”這句話如重錘敲擊著張謇的心。他想起在京城時,聽聞日本的紗廠如何用機器織出細若蟬翼的棉布,而中國百姓卻仍依賴進口洋布。又想起林則徐、魏源“師夷長技以制夷”的主張,以及嚴復翻譯的《天演論》中“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思想,心中漸漸有了新的想法。在西學東漸的浪潮下,康有為、梁啟超等維新派倡導學習西方的政治制度,發起戊戌變法,主張實行君主立憲制,這些思潮都在沖擊著張謇的內心。他自幼接受儒家教育,“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念早已根深蒂固,但面對國家的危局,他開始對傳統的“學而優則仕”觀念進行反思,試圖將儒家的經世致用思想與西方的先進理念相結合。
是年深秋,張謇在書房整理父親遺物,翻出一本泛黃的賬本。密密麻麻的字跡記錄著張家歷年資助寒門學子的開支,其中有筆批注格外醒目:“吾兒若有成,當惠及鄉里。”窗外的梧桐葉簌簌飄落,張謇望著滿地金黃,心中似有一團火在燃燒。他鋪開宣紙,寫下“實業救國”四個大字,墨跡未干,便被夜風吹得微微發顫。這一刻,他不再僅僅是那個遵循傳統禮制丁憂守孝的官員,而是一個決心以實業改變國家命運的探索者。
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春,江南的梅雨裹著咸腥的海風吹拂南通城。丁憂期滿的張謇站在狼山腳下,望著長江上穿梭的火輪船,朝服補子上的錦雞紋在暮色中黯淡無光。他婉拒了同僚催促回京的書信,帶著一疊草擬的《廠約》,叩開了兩江總督衙門的朱漆大門。
張之洞指間的水煙袋忽明忽暗,銅盆里積滿的煙灰足有半寸厚:“季直啊,辦廠需銀百萬,滬上織布局前車之鑒猶在,更兼朝中守舊派視機器為奇技淫巧......“話音未落,張謇已從懷中掏出厚厚一沓調查報告,詳實的數據鋪滿紫檀木桌:“南洋大臣請看,通州產棉甲于東南,紗利三倍于田賦。日本明治以來設廠六十余家,國力日盛,此乃實業興邦之鐵證!“
總督府外的梆子敲過三響,張謇才踩著滿地月光走出轅門。他深知,這一紙邀約背后,是甲午戰敗后“設廠自救“的時代呼聲。三個月后,唐家閘的蘆葦蕩里豎起第一根界樁,張謇戴著斗笠指揮工人挖掘地基,青衫下擺時常沾滿泥漿。為籌股金,他輾轉滬上租界,在買辦公館里受盡冷眼;又趕赴南京典當祖傳玉佩,卻遭當鋪掌柜嗤笑:“狀元公要學市井商賈?“
那些焦頭爛額的日子里,張謇常在深夜來到父親墓前。墓碑上的碑文在月光下泛著冷白,他撫著碑面喃喃自語:“兒幼時您教讀'天下興亡',今見國土日蹙,洋紗傾銷,百姓無衣無食。棄仕從商雖違祖訓,然實業能生財,教育可啟智,此乃強國根本......“夜風掠過松林,仿佛傳來父親昔日的諄諄教誨。
當第一縷晨光刺破薄霧,工地上的蒸汽機發出震天轟鳴。張謇裹緊灰布長衫,將凍得發紅的雙手籠進袖口,看著運棉的獨輪車在青石板路上蜿蜒成河。這些車輪碾過的每一寸土地,都曾是他幼時誦讀四書五經的故園,此刻卻蒸騰著工業文明的熱浪。掌心的繭子是昨日調試紡紗機時磨破的,粗糲的觸感像極了縈繞三年的喪父之痛。遠處,新建的鐘樓正在吊裝銅鐘,德國技師指揮工人的吆喝聲與木匠敲打榫卯的節奏交織。當銅鐘終于落地,那聲渾厚的撞擊穿透晨霧,驚起蘆葦蕩里成群白鷺——這哪里只是建筑落成的鳴響,分明是傳統士大夫向現代實業家轉型的歷史洪鐘。三年前跪在父親靈前時,他以為丁憂不過是遵循禮制的守孝期;此刻望著煙囪里升起的裊裊白煙,他終于明白,這場蟄伏實則是整個時代的覺醒與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