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甲午風云
- 狀元張謇:江海沉浮錄
- 揭陽潛水龍
- 4223字
- 2025-06-15 17:53:01
1894年的夏天,悶熱的空氣裹挾著咸澀的海腥味,在整個東亞大陸上空盤旋。北京城里,慈禧太后為籌備六十大壽,挪用海軍軍費修繕頤和園,昆明湖畔的石舫在陽光下泛著冷光;而天津北洋水師衙門內,李鴻章對著堆積如山的軍費催款奏折愁眉不展。此時的大清帝國,表面上維持著“天朝上國“的威嚴,龍旗仍在紫禁城上空獵獵飄揚,實則早已是千瘡百孔。洋務運動開展三十余年,江南制造總局的蒸汽轟鳴、福州船政局的龍骨林立,建起了亞洲首屈一指的新式海軍、兵工廠,可體制內的腐敗如同蛀蟲啃噬梁柱,槍炮采購吃回扣、軍官克扣軍餉成風;守舊勢力更是處處掣肘,頑固派動輒以“祖宗成法“為由阻撓改革,讓這場變革如同在腐朽木頭上刷漆,難以從根本上改變國家的命運。
而隔海相望的日本,東京銀座的西式建筑鱗次櫛比,工廠的煙囪日夜吞吐著濃煙。通過明治維新,這個曾經同樣面臨列強威脅的島國,僅用二十余年便完成了從封建藩國到近代化國家的蛻變。天皇頒布的《征兵令》讓全國青年狂熱響應,參謀本部的軍官們反復推演大陸作戰方案,野心勃勃地將目光投向了一衣帶水的大陸。在廣島大本營,明治天皇親自檢閱即將出征的師團,軍靴踏過石板路的鏗鏘聲中,一場改變東亞格局的戰爭,正悄然醞釀。
朝鮮,這個大清的藩屬國,成為了戰爭的導火索。1894年春,朝鮮全羅道爆發東學黨起義,起義軍打著“逐滅倭夷,盡滅權貴“的旗號,迅速席卷八道。朝鮮政府派出的官軍一觸即潰,國王李熙緊急向宗主國大清求援。李鴻章權衡再三,認為日本“斷不敢遽開釁端“,于 6月 4日命直隸提督葉志超率 2465名淮軍,搭乘英國商船“高升號“等分批入朝。然而他不知道,日本外務省早已破譯清廷密電,參謀本部更是提前三個月制定了“對清作戰大方針“。當清軍在牙山灣登陸時,日本立即以保護僑民為由,派出混成旅團 8000余人進駐漢城,雙方軍隊在朝鮮半島南北對峙,戰云密布,局勢一觸即發。
1894年 7月 25日清晨,朝鮮豐島海面籠罩著一層薄霧。日本海軍“吉野號”“浪速號”“秋津洲號”三艘主力戰艦蟄伏在云層陰影下,突然向懸掛英國國旗的中國運兵船“高升號”發動魚雷襲擊。這艘搭載著 1116名淮軍精銳的商船毫無防備,在密集炮火中船體劇烈震顫,木質甲板被炸裂成碎片,滾燙的彈片穿透清軍將士的粗布軍裝。管帶高洪升率領水兵用步槍還擊,無奈火力懸殊,最終船身傾覆,千余名官兵在冰冷海水中掙扎。英國籍船長和部分船員被日艦救起,而絕大多數清軍戰士寧死不屈,或舉槍自盡,或隨船沉入海底。這場不宣而戰的突襲,撕開了日本蓄謀已久的侵略野心,當戰報通過電報傳回北京時,總理衙門內一片死寂,光緒皇帝將奏折重重拍在御案上,慈禧太后停了半晌才吐出一句:“倭寇欺人太甚!”
遠在南通海門的張謇正伏案整理《朝鮮善后六策》手稿,窗外蟬鳴突然變得刺耳。當聽差氣喘吁吁送來急報,這位素來溫文爾雅的文人猛然掀翻書案,硯臺里的墨汁在宣紙上洇開,宛如海上那片暗紅的血跡。他踱步至書房懸掛的朝鮮地圖前,顫抖的手指劃過釜山、仁川,喃喃道:“果然來了......”早在三年前,他就曾在翰林院疾呼警惕日本“蕞爾小邦,包藏禍心”,此刻滿腔憂憤化作徹夜難眠的長思。
8月 1日,紫禁城午門外的廣場上,黃羅傘蓋下,光緒帝頒布宣戰詔書,字字鏗鏘:“布告天下,朕今赫然震怒,特整我師旅,大張撻伐!”清軍四路大軍——衛汝貴部盛軍、馬玉昆部毅軍、左寶貴部奉軍、豐升阿部盛字練軍,共計兩萬余人,分由九連城、安東縣渡鴨綠江入朝。然而清軍內部派系林立,淮軍、湘軍積怨已久,各軍將領只知聽從直隸總督李鴻章調遣,互不統屬。平壤城高池深,本可據險而守,主帥葉志超卻被日軍的凌厲攻勢嚇破了膽。9月 15日深夜,當左寶貴在玄武門城頭中炮殉國時,葉志超竟穿著百姓粗衣,率親兵打開城門,連夜狂奔。沿途丟棄的槍械、糧草鋪滿道路,清軍士兵相互踐踏而死者不計其數。日軍不費吹灰之力占領平壤,三日后,戰火燒過鴨綠江,中國東北邊境的重鎮安東(今丹東)陷入一片火海。
黃海之上,蒸騰的硝煙如厚重帷幕籠罩海天,一場驚心動魄的海戰正在激烈進行。1894年 9月 17日午后,斜陽將浪尖染成血色,完成運兵護航任務的北洋水師正準備返航,卻在大東溝海域與蓄謀已久的日本聯合艦隊狹路相逢。這支亞洲第一的水師雖坐擁“定遠”“鎮遠”兩艘排水量 7000噸的鐵甲巨艦,艦身卻布滿銹蝕,鍋爐效率僅剩三成,更致命的是,半數炮彈填充的竟是毫無殺傷力的泥沙。
戰斗的號角隨著日軍旗艦“松島號”的第一聲炮響驟然吹響。日軍 12艘戰艦呈單縱陣排開,憑借平均 18節的高航速和 150毫米速射炮每分鐘 8發的恐怖射速,在 6000米外便形成密集火力網。北洋水師倉促列成雁行陣迎敵,艦首重炮雖威力驚人,卻因裝填緩慢陷入被動。頃刻間,“超勇”“揚威”兩艘防護巡洋艦便被炮火撕裂,烈焰中沉入海底。
硝煙與血霧交織的海面,“致遠號”管帶鄧世昌屹立艦橋,他的軍服已被彈片劃破,鮮血順著臉頰滴落,卻依然目光如炬。當戰艦的左舷被炸開巨大裂口,傾斜角度超過 15度,甲板上堆積的傷員哀嚎聲與彈藥殉爆的轟鳴混作一團時,他猛然拔出佩劍,劍鋒直指敵陣:“吾輩從軍衛國,早置生死于度外,今日之事,有死而已!”話音未落,這艘滿載 252名官兵的穹甲巡洋艦,如同一頭受傷的猛虎,在輪機轟鳴聲中開足馬力,沖向日本聯合艦隊的核心——“吉野號”。這艘航速高達 23節的新銳戰艦,正是用清廷放棄購買的預算建造而成,此刻卻成了懸在北洋水師頭頂的死神鐮刀。
就在兩艦距離縮短至 500米的瞬間,“吉野號”發射的兩枚魚雷劃破浪濤。隨著驚天動地的爆炸聲,“致遠號”右舷被撕開巨大缺口,艦體急速下沉。鄧世昌拒絕救生圈,任憑洶涌海水沒過肩頭,他懷中的愛犬“太陽”死死咬住他的衣襟,卻被他毅然按入水中。這位 45歲的將領,與全艦 200余名官兵一同化作浪底忠魂,唯有飄揚的龍旗,在巨浪中緩緩沉沒。
這場持續五個小時的鏖戰,以清軍五艘戰艦沉沒、千余人陣亡的慘烈代價收場。殘破的艦隊拖著濃煙退回威海衛,海面上漂浮的木板與尸體隨波逐流,將整片海域染成暗紅。而遠在北京的張謇,捧著戰報的手不住顫抖。他書房的墻上,密密麻麻標注著戰局演變的地圖,每一處紅圈都像是扎在心頭的鋼針。這位憂國憂民的士人深知,李鴻章“保船制敵”的消極策略,將本可一戰的水師困成了待宰羔羊,那些堆積在威海衛軍港的新式炮彈,終究沒能派上用場。
轉眼到了 1895年初,威海衛的寒風裹挾著硝煙。日軍水陸夾擊,將北洋水師圍困在劉公島港灣。提督丁汝昌手握最后的電報,上面仍寫著“保船勿出”的命令,而窗外,日軍的炮火已將港口工事夷為平地。這位曾在海戰中身先士卒的將領,在拒絕了日軍的勸降書后,將一杯鴉片酊一飲而盡。2月 17日,隨著最后一面龍旗降下,北洋水師全軍覆沒。曾經叱咤東亞的鋼鐵艦隊,如今只剩漂浮在海面上的斷壁殘垣,宣告著歷時三十年的洋務運動在驚濤駭浪中徹底覆滅。
甲午戰敗的消息傳來,舉國震驚。清政府被迫與日本簽訂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割讓遼東半島、臺灣全島及所有附屬島嶼、澎湖列島給日本,賠償白銀二億兩。這一條約的簽訂,讓中國的半殖民地化程度大大加深,也讓列強看到了清政府的軟弱可欺,掀起了瓜分中國的狂潮。
張謇立于書房窗前,望著黃浦江面穿梭的各國商船,指節捏得窗欞吱呀作響。案頭攤開的《申報》墨跡未干,“馬關條約”四字如鐵烙般刺目。作為翁同龢門生,他親歷過光緒帝御前會議上李鴻章“釁不可自我先開”的推諉,更目睹了威海衛炮臺失守時,北洋水師旗艦“定遠”號被日軍俘獲的屈辱場景。
在張謇眼中,李鴻章的每一步決策都成了亡國的伏筆。天津機器局庫房里銹蝕的炮彈,南洋水師克扣的軍餉,乃至旅順軍港那座始終未能完工的船塢,樁樁件件都印證著他“戰不備”的論斷。他鋪開桑皮紙,蘸飽濃墨,筆尖懸在半空良久,才重重落下:“當日本購置‘吉野’號快船時,鴻章竟以‘海軍規模已具’搪塞,致我艦隊航速、火力皆遜于敵,此非貽誤軍機,實乃通敵賣國之罪!”
奏折里,張謇將李鴻章與當年秦檜作比:“昔秦檜以‘莫須有’殺岳武穆,今鴻章以‘羈縻策’誤我海疆。平壤之敗,非將士不用命,實因糧草斷絕;黃海之潰,非艦船不堅,實乃彈藥摻沙!”他尤其痛斥《馬關條約》中割讓遼東、臺灣的條款,在文末疾呼:“若聽任此等國賊當道,恐我華夏錦繡山河,終將盡入豺狼之口!”
這封奏章被謄抄成三份,一份遞呈都察院,一份轉送清流領袖張之洞,還有一份由張謇親自送往翁同龢府邸。然而紫禁城的紅墻隔絕了民間的呼聲,李鴻章的淮軍舊部紛紛彈劾張謇“書生誤國”,軍機處的朱批最終只落得“著吏部存案”四字。深夜的南通客棧里,張謇將退回的奏章重新展讀,燭淚滴在“國賊”二字上,暈開一片深色的恥辱。
1895年春,《馬關條約》墨跡未干,遼東半島與臺灣島的割讓、兩億兩白銀的巨額賠款,如鋒利的鋼刀,剜著每個中國人的心。當威海衛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服毒自盡的消息傳來,張謇在翰林院的書案前徹夜難眠。這位四十八歲的狀元郎,看著恩師翁同龢顫抖著雙手將條約文本呈交光緒帝,突然意識到:三十余年洋務運動建起的堅船利炮,終究敵不過日本明治維新后制度革新迸發的力量。
他翻出珍藏的《海國圖志》,泛黃紙頁上“師夷長技以制夷”的字句,在油燈下顯得格外刺眼。張謇伏案疾書,在日記中痛陳:“僅效西人船械之末,不圖政教之本,猶緣木求魚!”此時恰逢兩江總督張之洞奏請各省興辦實業,張謇毅然摘下頂戴花翎,以“狀元實業家”的身份回到南通,在狼山腳下創辦大生紗廠。建廠初期,他既要應對外國洋行的原料封鎖,又要與本地士紳的守舊思想周旋,甚至將狀元袍典當以維持運轉。但張謇始終堅信,只有讓機器的轟鳴響徹九州,才能打破列強的經濟壟斷。
甲午風云,不僅是一場戰爭的記憶,更是一段讓中國人刻骨銘心的屈辱歷史。1895年《馬關條約》簽訂的墨跡未干,日本便將兩億三千萬兩白銀的巨額賠款化作海軍軍費,“吉野號”巡洋艦劃破黃海的浪濤,成為懸在中國頭頂的利刃。而在神州大地上,張謇于南通狼山腳下創辦大生紗廠,用“實業救國”的理念在鹽堿地上筑起紡織王國;榮宗敬、榮德生兄弟在無錫振臂而起,讓“兵船牌”面粉從太湖之濱走向世界;范旭東在天津塘沽建立久大精鹽廠,打破洋鹽壟斷,又以侯德榜發明的“侯氏制堿法”填補中國化學工業空白;盧作孚在長江之上組建民生公司,用商船替代列強軍艦的汽笛,實現川江航運的民族自救。這些布滿老繭的雙手,在洋務運動的廢墟上重燃工業火種,在資本掠奪的夾縫中培育民族產業的幼苗。這段歷史如同一座警鐘,既鐫刻著“落后就要挨打”的鐵律,也閃耀著中華兒女永不屈服的精神光芒,激勵著我們為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而不懈奮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