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體還稱頑健,沒有生過什么大病,只是前年胃部出了一點問題,現在看來也平復了。但我也是吃五谷雜糧長大的血肉之軀,自小至大,小病小恙也是有過一些的。特別是我出生后,在襁褓中或一兩歲的時候,小病不斷,不是頭痛就是腦熱,總得抱到鄉里的衛生所,以致那里的醫生對我母親說:你再也不要來了,我們給你兒子看病都看夠了。可見沒少麻煩他們。這當然得自母親后來的講述,我是沒有一點印象的。
按照中醫學理論,我的體質大約是屬于易上火型的。據說,母親在生我前一兩個月,天氣炎熱,而她還得每天在外勞作,烈日曝曬,所以讓腹中的我受了暑氣,后來動不動就“上火”,表現就是容易生瘡。我六七歲的時候,頭上突然生出熱瘡,有七八個之多。鼓突著一個個包,就像一座座微型的火山,尖端還結著痂,摳它當然有些疼,也有些癢。關鍵是,這瘡并不隨著季節變化而消失,不僅盛夏有,就是冬天它仍然存在,而且,一連好幾年都未有好轉。于是成了頑疾,讓我的父母著慌了,他們懷疑我生的是癩痢,將來勢必要落下一塊一塊光亮的瘡疤,這可怎么好?我可是他們當時唯一的寶貝兒子呀!于是,他們帶我上醫院去看病,打針、吃藥,可是無效;又由母親背著,走了好幾里山路去尋土郎中,也無效;到處打聽偏方,試了又試,仍然毫無起色。這下讓父母更為恐慌,因為醫生也說不出這是什么瘡,為什么會生這瘡,病根在哪里,個個仿佛束手無策。情急之下,也只得按某個醫生的吩咐,把一些藥片——我不記得其名,好像是青霉素、土霉素之類的,碾成粉末,然后涂在瘡口,頭上簡直像落滿了鳥糞,可惜照例是沒什么效果。父親感到絕望,最后只得“死馬當作活馬醫”(我記得,我第一次聽說這個詞語,就是父親針對我的頑癥講的),經常用淘米水或香皂為我洗頭。每次洗的時候,他都用手指狠狠地撓我,仿佛跟我有什么冤仇,疼得我嗷嗷直叫,但他用膝和手臂牢牢地箍著我,讓我逃不掉也動不得。這樣洗過一二十次,父親看我頭上的瘡起碼沒有增多,也就漸漸懈怠,以至忘記了這件事。我更是照常在外面瘋玩,把這件事忘了——我記得有一度小伙伴們還喊過我“癩痢頭”哩——但后來,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這瘡竟然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有一天,猛然一摸頭,瘡沒了——啊哈!這是怎么一回事呢?當然覺得匪夷所思,現在想來,或許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體質有所增強的緣故吧。
但我體內“火氣大”的性質似乎沒有大的改變,那火山時不時地還要爆發一下,只是轉移了地方,而且是一次一次地轉移了地方。所以我從頭到腳,幾乎都害過瘡。五官也不能幸免。眼睛曾莫名其妙地紅過,然后,眼角就會長出一個雞米似的疙瘩,里面肌肉發熱,很快就灌膿,上面結出一個小小的痂。我們鄉下把這瘡叫“挑燈窠”,而且有一個“治療”的方法,就是用衣角不停地戳它,一邊戳,一邊唱歌:“挑燈窠,衣拐啄;啄幾下,就好著。”偶爾還真有奏效的。這樣的瘡害的倒不多,而鼻孔的問題卻延續了很長時間,甚至延續到了青年時代。其癥狀就是鼻孔里面長期干裂,結痂,熱度很高,真像個煙囪,特別難受;為緩解一下,不免要用手摳那痂,有時會摳出血,隨后,它又會重新結痂,而每到陰寒梅雨季節,又患有鼻炎,就更是呼吸不通,只能輔之以嘴,其難受的程度可以想見。而尋醫問藥也告無效,有醫生告訴我:沒有好辦法,只能用“可的松”眼藥膏涂抹,以使之潤滑;果然,涂了以后覺得有所緩解,也舒服多了,但根本談不上根治。嘴巴也沒能幸免,嘴角常常破裂、發炎,那是小事,可以不提;舌頭破過,也可以忽略;但牙疼實在是令人沒轍。不明所以地疼,靠近里面后槽牙的地方,無論如何就是疼,要爆炸似的,要咬人似的,一直疼、疼、疼,疼起來牽扯半邊腦袋都不自在,不論什么時候,它都提醒你一顆病牙的存在,而又無藥可救。只能咬緊牙關,受著;被疼痛窮追不舍,沒法可想,只好找一根筷子,把一頭放在疼的牙齒上,再上下緊咬,以求緩和一陣,但咬了一會,疼痛的潮水積蓄起來,疼得更厲害了,只得松開。反復如此,徒喚奈何。
即便如此,那“上火”造成的炎癥仍不放過我。有一段時間,我的耳朵里化膿!一般情況下是一只耳朵,也是莫名其妙,里面就發炎,而且水滋滋的。只能懷疑是洗澡時濺入了生水造成的。耳朵里進一點水就害起來,那做人也太難了,誰能保證耳朵里不進水?但村里那些喜歡游泳的小伙伴并沒有得此癥啊,我覺得很沮喪。這耳朵害得厲害時,半邊腦袋都有些麻木,人也是昏昏沉沉的,就像生了病,渾身無力,只能躺著。那時我已經開始閱讀,有一次,在這種情況下,兩眼昏花,朦朦朧朧,我正好讀到《水滸傳》寫宋江為捕快所追,情急之下,躲到一個廟里,在如夢如寐的情況下,得見九天玄女,被她授予一卷兵書,我其時正處于如夢如幻的病期,讀這樣的文字,更覺得現實變得虛無縹緲,仿佛自己就是宋江,正在做一場白日夢哩!
除五官之外,我幾乎全身也都害過瘡。最嚴重的時候,腿部和臀部害了幾個大熱瘡,真像火山噴發似的,幾處都有潰爛,噴發熱氣。熱瘡磨破后,膿血沾染衣褲,也是狼藉一片,苦不堪言,上課也不安于席,只好到教室后排站著聽課。背部也一連生出一串紅瘡,本地叫它“螨蛇瘡”,以取其形狀相似,我只好去求鄰村的老人用艾草去灸一灸。而腳上呢?多年都有腳氣,甚至害到了紅腫如面包的程度,幾乎不良于行了,但也無藥可治,只能待其自生自滅——包括以上的種種炎癥疾患,也幾乎都是久而久之,不藥而愈。特別是鼻孔的干裂、結痂,一直拖到了我來北方上學,忽然就自愈了,想來也是奇怪,大約是北方“地性涼”,對“上火”的體質多少有平衡的效果吧,所以許多癥狀都消失了。這么說,北方對于我,到底還是“福地”;我如果一直待在南方,情況如何,還真是不可想象。
我小時候的疾患大致如此,其他如感冒之類的,也總是有的,不必贅述。總起來說,我身上害熱瘡比較多,這也在一定程度上給我帶來了痛苦和煩惱,不過害過了,好了以后似乎也不易重復。這么說,我身體的許多器官也算是經受了錘煉吧,而熱火、毒火外發出來,是不是也避免了其侵害內臟呢?不管如何,我就把這一切視為鍛煉吧,在“烈火”中鍛過煉過,應該能更堅韌些吧。當然這只是一廂情愿,私心禱祝如此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