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還在流淌嗎,它還在流淌嗎?這會兒,我多希望自己手中的筆是一把鐵鍬、一把镢頭,可以把這一渠清水掘引到我書寫的紙上。
從我童年起,不,不知從什么年代起,它就一直這么潺潺地,輕輕而又清清地流淌著。它繞著村莊,像摒棄在外的村莊的游子,欲進入村莊而不得,只能操起一把琵琶或胡琴,彈撥一首凄凄而平緩的歌,繞村而過……
我從童年就認識它,就認識它的容顏。我和村里的小伙伴從東山坡下來,到它的身畔來拔野草,采野花,摘野果,甚至在水淺的時候,赤腳踩著小小的圓圓的卵石,踩出一串串浪花;更不用說在夏夜,我們跑過去捕捉流螢;那水草豐茂處,流螢也異常繁盛,如同從一只布囊中剛被放出來,如煙似霧,上下飄蕩,飛到了渠那邊的水塘里,飛到了田塍上,映得渠里的流水也一閃一亮。
它只是一條溝渠。我在家鄉(xiāng)生活了那么多年,一直都想去它的發(fā)源地牯牛背水庫看看,竟始終未得機緣。我只看到它從遠處的大山邊流出,繞過無數(shù)村落。在干旱之年,沿途的每個村子都等著它送去救命的活水。但它卻是那么細小,寬不過兩米,深也不過兩米。它的水是清澈的,只有在春天的時候,才會漫溢出來;即使不漫溢,它平齊了兩岸,從兩岸的草葉與野花間融融泄泄地流淌,那就連一個身手好的青壯年也飛躍不過去了,只能走跨建在渠上的小石橋。
我?guī)缀趺刻於紩砬叀N疑蠈W途中有很長一段路可以走在渠上,一路與渠水同行。但有一年春天,連下幾天暴雨之后,那渠水走著走著,就消失在汪洋一片的大水塘里。村里的小伙伴不愿意繞道而行,都想泅渡過去。水性好的都紛紛下水了,只有我在岸上逡巡。這時有個大一點的伙伴從水里站起來,說可以把我扛過去,并一把抱起我,把我橫在水面上。我嚇得要命,但又不敢動,只是睜開眼,看到好大一片水,泛著渾濁的波濤,更是膽戰(zhàn)心驚,但渡過后,心里也生出一種豪情與喜悅。
每隔幾年渠道還得疏浚。它的下游一截堤壩總很脆弱,時不時就潰堤決口,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沿途幾個村莊的村民被動員起來一同改造和擴建這條水渠。在這里我第一次看見“打夯”的方式,不過我們那里是叫“打硪”。幾位鄉(xiāng)親,一人拽一根長繩,把一只圓圓的石礅高高地抬起,再重重地落下。整修好了的水渠第一次通水,堤上那一張張勞瘁的臉浮現(xiàn)笑容,我們小孩子干脆歡快地跳到渠里,與剛下來的渠水賽跑,終于被渠水攆上。有一次在水中,我忽然感到有什么在觸碰我的光腿,可是我回頭看,卻什么也沒有。我疑心那是條蛇,便慌慌張張地爬上了岸,顯出了一副狼狽相。
那時候,沒有什么學習負擔,我們正好有許多時光耽擱在上學、放學的路上。水渠,尤其是在因拐彎或分岔而建有閘門的地方,更是我們盡情逗留之處。渠水漫溢的夏天,我們坐在岸邊,把腳放入水中拍打,水淺了就從閘口順著水流往下滑,沖浪一般沖入坡下的小潭,同時又逆流而上,比賽誰能不被青苔滑倒,而順利地通過閘門;渠道要從地下穿越公路必須安設(shè)水泥涵洞,我們也喜歡鉆進去,聽著卡車一輛輛從頭頂隆隆地駛過,感到恐慌又快活;雨天里我們還能捕捉到一條條逆水而上的鯽魚,那魚兒甚至跑到公路上拍打;冬天渠水干涸,我們則跑來渠里烤火……那時,我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游樂場,只覺得天賜予我們的這片田野這條水渠就是我們的樂園,無往不可以暢快地“游樂”。
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多少見識到生活的一些“底色”:缺吃少穿,處處捉襟見肘,一切都那么不易。有時想如果沒有這條水渠,可能會更加艱難——我們幾乎每年收獲的糧棉都有賴于這條水渠,都是從旱魃的嘴里奪來,可見這小小水渠沾溉于人類之多。毫無疑問,每逢旱年,周邊村子里的人們都得靠這渠里的水以滋潤,于是都行動起來,跟上游大山里的水庫管理方交涉,懇請他們放水,至于放多少、要交多少錢,自有人專門談妥。然后,沿途都派人值守,由此幾十個日日夜夜,沿途都有荷鋤赤足的人上下奔走。為了一點水,看水的要跑到外鄉(xiāng),與當?shù)厝税l(fā)生摩擦與沖突自是不可避免,有時雙方甚至會大打出手。那一刻,田野間人群聚集,氣勢洶洶,就像要發(fā)生一場械斗,但最終還是各自按下了火氣,息事寧人。參與過沖突的人中,不乏后來考上大學、走上領(lǐng)導(dǎo)崗位的青年學子。
那一年,我的小學語文老師就來到我們村來看水,他帶著一張睡榻,坐在村頭渠邊人家的樹陰下,搖著一把蒲扇;我聞訊跑去看他,他自然高興,他告訴我,下學年還將教我語文,送我們畢業(yè)。他整整教了我四年半語文,師生的情誼自是不同一般。一連幾天,我給他送去開水,并拿來一疊舊雜志,我們共同守著不遠處的湯湯流水,聽著濺濺水聲,談?wù)撓矚g的作家作品,每每回想起來也覺是一段快樂的時光。
很快我就上了初中,又上了高中。待到高中快畢業(yè)時,我也是個小大人了,村里再派人出去看水,我便自告奮勇地報名參加。我跟村里鄉(xiāng)親溯流而上,繞過好多丘崗、山嶺,進到山里;在一座山崗下的村落歇足,并找了一戶離渠最近的人家安營扎寨。我和一個老伯在這人家門前的打谷場上支起了大蚊帳,里面擺放睡凳和洗漱用具。白天,荷鋤巡水,走到中途找一塊樹陰歇息,清風徐來,獲一陣清涼;夜里,在打谷場上納涼,與附近人家主人閑話。在蚊帳里,看著暗藍的夜空和那么密集的燦爛的星星,心府也一片清澈;我甚至沒有考慮來年的高考會怎樣,一渠清水悠悠而去,流往下游的家鄉(xiāng),最終會滲進千萬畝良田,一片稻花的清香便從那沾著星光露氣的泉水上泛濫開來,彌散于阡陌、村舍、池堰,甚至道路、橋梁……
常在渠邊行,幼小的我也曾兩次失足落入渠里,好在水都不深,沒有危險,倒是與水渠的親近,讓我記憶尤深。尤其是后一次,簡直是有點荒唐,我去池塘找正在洗衣的母親,母親正忙著,不怎么回應(yīng)我的呼喚。我竟要挾起母親,說她如果再不答應(yīng),我就從水渠上撲下去;母親自然不理會,而我真的不自覺地傾側(cè)下去,結(jié)果可想而知,“砰”的一聲,砸到了渠里,砸得水花四濺。是不是我原以為水渠會袒護我,不讓我摔下去呢?可見當年是多么的頑劣、幼稚。
但是,水腳不斷,渠水一年年在流淌,我也一直在成長,擺脫了稚氣,有了自己的夢想,那就是追求遠方的世界。為此,我不再貪玩,轉(zhuǎn)而認真地識字、讀書,甚至畫畫,寫毛筆字,每天都興致勃勃。十一二歲就偷偷地學起了寫詩。當那稚嫩的詩行第一次出現(xiàn)在白紙上時,我驚呆了,我想起我的村莊,我的田野、丘崗、河流、叢樹與一渠清流,似乎有了隱隱約約的愿望,把我看到的世界都寫入我的詩行。我忙不迭地拿著詩稿來到水渠邊,恨不得借這一渠流水,把心思捎向遠方廣闊的原野。我把每一句詩都讀出來,讀給青草、灌木、野花聽,讀給游動的小魚兒聽,讀給飛過水面的小鳥和蝴蝶聽,也讀給夜晚的螢火聽……當夏日暴風雨來臨,我甚至學起了行吟澤畔的屈原,彷徨又彷徨,看著天上烏云翻滾、腳邊怒濤拍岸,竟然有了一種遺世而獨立的意味,一切都那么神超心越……到了高考前夕,為了順利地通過高考,每當從學校回家,我都要在渠堤上一邊走動,一邊不停朗誦我的那些課本。而效果也出乎預(yù)料,我順利考上了大學。
哦,這條清淺的水渠邊留下了我的多少腳印,渠水印下我多少身影與聲音!然而我覺得還不夠,我還要在這條水渠里放入內(nèi)心的一些東西,這樣我們的生命才真正融合在一起。從小母親就跟我說過,她娘家那個村子在“文革”前就出過好幾個大學生,在那一帶都極為罕見;他們不僅讀書認真,而且個個都惜字愛紙,寫有字的紙從不亂丟,甚至不當作垃圾處理,而是把它焚化,然后將灰燼撒到村外的大河里,以表達對文字和學問的尊敬崇拜。她認為我也當如此。于是我懷著一份對前人的敬意,把我寫過詩、練過毛筆字的廢紙都集中起來,將它們點燃,最后把灰燼送到了渠邊,輕輕揚揚地撒進渠水里,讓那一渠悠悠的清流把它帶到遙遠的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