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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同一條河

  • 躑躅集
  • 李成
  • 3655字
  • 2025-06-17 14:42:15

在生命的初年,在一個人的出生地,與一條河相遇是重要的,也是幸福的,因為河流會把我們的視線和心帶向遠方。

我覺得我的生命里還是有這么一條河的,雖然它不是一條大河,不是多么寬闊,但它似乎是我生命的源頭,因為它跟我們李氏家族的歷史緊密交織在一起。這條河的名字叫龍河,我們這個家族素來就被人稱作“龍河李”。

李氏先祖遠在隴西,與后來的居住地桐城的距離怎么也有數千公里。那是哪一代開始卜居龍河的,中間有過多少曲折的經歷以至磨難,這都不得而知。龍河不是一條有名的河,縣級以上的區域圖,估計就不會有它的影子;但它已經養育我們數百年,幫助我們李氏開枝散葉,代代繁衍,甚至像種子一樣撒向大江南北。可如今我卻看到它常常處于干涸的狀態,乃至河心也長滿了荒草,就像一位母親,把兒女奶大后便被拋棄,我心里也像被堵了一樣,說不出的郁悶。

我過去從沒見它露過底,它整日滔滔不絕地流淌,灌溉著這里成千上萬畝良田,多少村莊沿河散布,多少丘崗綠樹成蔭。我們的一輩輩先祖生息在這條河流沖積的土地上,揮汗如雨、張袂成云,櫛風沐雨,頑強地辛勞地耕作,向這片土地求得生存,子子孫孫,瓜瓞綿綿。

這條河的源頭應該在龍眠山中,據說那里有一條龍始終處于睡眠狀態,好像至今還未蘇醒,給人帶來無盡懸念與遐想;它的終點則在長江,我曾向那里翹首眺望,卻只見白云叆叇。大約它先是匯入下游的一個湖泊——當年湖上也是千帆競發,漁歌唱晚,然后流入大江。中間一段流經我們那里,只是一條再普通不過的河流,大約連一葉船帆也未在它上面行駛過。我從未沿波討源,或許知道它最后的歸宿是大海就足夠了。

我從來自認是這條河的子孫。千年萬年,它始終在家鄉的土地上蜿蜒流淌,流出了多少先輩,終于有一天也流出了我。可惜我的家并不在河邊,我并不是一生下來就見到它。它應該是繞著我們前面的一個村莊拐了一個大彎,由北向南改向東而去。這一段兩岸人煙最為稠密,生息的多是普通的百姓,從事的幾乎都是農耕。一個個本本分分的農民,守著腳下的一點田畝,土里刨食,艱辛度日,也沒有出過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連大一點的財主、富翁也很少見;只是在數十年前,靠近這條河的上游出過一名中將,在抗日戰爭中做出過一番功績,尤其是在三次長沙會戰中有出色的表現,也可謂為民族和國家出過力,因此鄉人為他驕傲了多少年,后來卻又因為他是國民黨軍官而少被提起,近年其自傳《抗日參戰紀實》出版,龍河李氏倍感榮光。

這位李將軍的故里我是到過的,它在我家西邊五六里處的山地,地名叫作“拍茅屋”或者“船形堂”。而船形堂的名號來自河邊一座突出的崖岸,仿佛一條航船即將駛進河流,揚帆而去。我們家族的祠堂正建于此山麓。到我出生的時候,卻已廢棄而改為一所小學堂。我從小就聽父老稱它“李個祠堂”,但直到十多歲才因為去山里親戚家,經過門口而向里窺探了一下,看上去頗為氣派,僅此而已。

想起來,我真正第一次看見這條河就在離此不遠處。那年我大約六七歲,冬日的某一天,河那邊的山村忽然出了一件蹊蹺事,一個生產隊的隊長竟然自縊于樹林里,引起了很大的轟動。那時的人都窮極無聊,精神生活更是荒蕪,所以十里八村的人,都被這件稀奇事吸引,要趕去一探究竟。我們村莊的人也喧鬧起來,紛紛踏上了向西去的山道。我也很好奇,正好我對門的二姑也想去,我遂跟著她跑上曲折的小路。此時日已西斜,去還是不去,心中總是躊躇不定。走出村莊就是陌生的世界,我跟著二姑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一條河出現在我眼前。它已露出很大一片河床,只在中間流淌著一泓清溪,上面有散布的跳石,供人跨越。這條河就像一只旁逸斜出的胳膊,不僅攔住了我的去路,也攔住了我對遠方事件的興趣。我停在那條激流邊,遠遠地跟二姑打聲招呼,目送早已過河的她遠去,而自己彎下身來,掬了一捧清水洗了洗面,便折返回家。

但大約一兩年后,我再次來到這個渡口。我的母親帶我到山邊的一戶人家去問診,我們沿著河流走了好長一段路。而正值春末,一河清水浩浩蕩蕩,兩岸麥苗青青,讓我領略到一片河灣風景。回來的時候,我們看到河邊田地里生長有花生,母親說只有河邊的沙土地才最適合花生生長。她架不住我的一再央求,偷偷地跑到地里拔了幾棵花生,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長在地里的落花生,也是至今唯一的一次。待再走這段路時,我已經是一名中學生了。曾經跟隨伙伴們在黃昏沿著河邊這條路去鄰鄉的一個山村看露天電影,回來時成群結隊在山野亂闖,也并不覺得害怕,反正知道沿著河就可以回到家。而后,父母準備翻蓋舊居,需要一些石頭筑基,決定到這個地方來撿石頭。一連撿了好幾天,偶爾在嫁到這里的方家大姐那里歇息打尖。我去給他們送飯,也幫忙挑過石頭。從河里撿來,挑上河岸,得穿過一片茂密的竹林,正值盛夏,竹林里一片清涼,那么粗壯的青竹,看了就讓人歡喜,枝葉蒼翠,映到身上都是綠的,讓人神清氣爽,我好羨慕河邊的人家。

其實,我家離河的直線距離也就兩三里——穿過鄰村走兩條田塍就到;但我卻也是長大了才走到這一帶的河畔。我們村坐落在丘崗上,不怕澇,只怕旱,而緩解旱情的最后一個手段就是“淘河滲”,也就是在河床上挖井,然后用水車把水車上來。我同村里的小伙伴在某個旱天一起跑到河邊窺探過一次,河岸邊的綠樹濃蔭下,架起了一架架大水車,而河床上掘出了幾條深坑,翻出了河泥。那一刻,龍河給我的感覺真像遍體鱗傷的一條龍,它為我們抗災而死去了。但它終于沒有死,幾場雨后,它復活過來,又浩浩蕩蕩向東流去。

在這一節河段的對岸,也有我們本家族的姑娘嫁到這里。婆家兒多,那些年里,可沒有少過緊緊巴巴的日子,我的堂姊沒少流淚。一開始家里只有一間房,但夫妻倆非常要強,硬是在幾年里,夜以繼日地埋頭苦干,建起了幾間大瓦房,當然也是趕上后來的改革開放。倉廩實了,他們對人更注重禮節,常與親戚尤其是娘家來往。還在懷第一個孩子時,他們就把我們接去吃飯,甚至連我這個在初中讀書的小舅子也邀請到了。放學后,我跟隨這個村莊的同學前往,在傍晚過了河,晚霞映得河水一片紅艷艷;吃過晚飯,同父親和眾人又在黑漆漆的夜幕下渡河回家。三五個人黑燈瞎火地在同一條河上渡過來渡過去,在一片低洼地穿行,把我繞得都有些恍惚,幸好身邊有河水嘩嘩,而且看到向遠方延展的一片白光,感覺新奇。以后再去,似乎每一次渡過的地方地形和景色都不一樣。但只要走出鄰村,我的腳下泥土就變成沙壤,濕潤而柔軟。

從我們那里再往東去,就是這條河的下游了。其中一段原本陌生,忽然秋末的一天,村里的幾個大孩子帶我們在田野里玩得高興,卻有人提議去附近的村子河邊捉魚。我們就一路狂奔而去。到了那個村子,河邊卻是一片荒野,四下里寂靜無人,只有河岸和岸邊成排的高樹在深秋的風里瀟瀟搖動著未凋的葉。我們在河堤上跳躍、行走,看見了河里的游魚,便脫了鞋襪,下水徒手去捕捉。伙伴們不愧是捕魚的高手,一會兒就把十幾尾一拃長的魚兒扔到岸上。我也下到水里,但我笨手笨腳,卻忽然發現有兩條泥鰍往一塊大石頭底下鉆。我搬開大石塊,嗬,竟有一大窩泥鰍攢集在那里。我趕忙用手去捧,竟也捧得幾條。看著河堤下蹦跳的魚兒,我們一個個喜氣洋洋,都忘記了大半截褲管已經浸濕,回家有可能挨罵。看著高天上奔馳的云團,看著一只只拍翅高飛的歸鳥,我們揚起手臂唱起了歌兒。多年后,我讀到一篇叫《白色鳥》的小說,其中寫到鄉村少年在河灣里看見飛翔的白鳥不禁拍手歡呼,我總覺得那寫的就是我們。

靠近河的下游,河道變得寬闊,便有一座水泥大橋飛架其上。當年在我的眼里,這座橋是很高大很長的,偶爾還聽說橋上、橋下發生一些故事,比如橋上容易出車禍,有人跳橋自殺等等,似乎多帶有神秘的色彩。而在橋下,灌木蔥蘢,楊柳依依,自然會有附近村里男女來此相會。距離這橋并不多遠,有一座山崗突起,我就讀的小學就建在崗頭,所以我小時候也沒少到這河里擔水挑河沙,老師還帶我們來此拉練學軍。我們偷偷地帶來磁鐵,在沙堆里吸鐵砂。住在這河邊的同學告訴我,夏天他們常常站在橋上,一個箭步,撲通一聲跳進橋下滾滾流淌的波濤,我也想來這么一次,卻始終沒有做到……

我童年和少年時代,記不清多少次跨越這條河流,有時我甚至有一種錯覺,那是不同的河,仔細一想,才明白過來:我是在同一條河上繞來繞去,只是從不同地段跨越而已。正因為是同一條河,我感覺這條河與我們的生命糾纏得更深;而長大以后我才想到,這其實也是一條時光之河,隨著它的不斷流淌、綿延,我就不斷長大。只是沒想到長大后的我,卻要背離這條河流,越走越遠。于是夢里常常有這條河潛入,像一條龍,追隨我而來;醒來,我的眼角總有些潤濕,久久拂不去它那夭矯的身姿。一想起這條河我就覺觸到了我的根、我們家族的根。我們龍河李氏多少代人都生于斯,長于斯,游于斯,釣于斯,歌于斯,哭于斯,最后也死于斯啊,當然也有許多游子從這條河出發,朝著理想的世界奔去。雖然遠離了它,但我仍然時時覺得它還在我的身邊、我的血管里嘩嘩流淌。只希望它與天下所有的河流一樣,永不干涸、永遠奔騰,讓那在兩岸上演了幾千年的一幕幕活劇,包括生生死死,悲歡離合,繼續上演下去,人與河流就像來時那般緊密地交織在一起,生生不息,綿綿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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