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自潯陽(yáng)放舟，值暮春既望。煙波澹蕩，忽見遠(yuǎn)渚有老少二人——皓首者垂綸寒潭，總角者橫笛孤石。其笛聲穿霧而來(lái)，幽若“湘靈鼓瑟”，清似“秦女吹簫”。余方欲移舟近觀，俄而白霧四合，人影俱杳，惟余水波拍舷，如訴“莊周夢(mèng)蝶”之憾。

忽有舟子指曰：“客不見玉山巔耶？”仰觀之，果見仙鹿踏霧而立，角若珊瑚，眸含星斗。其行也，足下生蓮；其顧也，云開月出。正當(dāng)神馳，鹿忽昂首長(zhǎng)鳴，聲震林樾，頓覺(jué)：

-商山四皓之棋局

-磻溪呂望之釣竿

-柯亭蔡邕之笛譜

皆化作雪浪千堆

少頃霧散，鹿蹤已渺。舟子嘆曰：“此乃鏡花水月之劫也。”余愀然答：“不然！昔者屈子見江蘺，太白夢(mèng)天姥，豈盡幻耶？今觀仙鹿踏玉山，正告吾輩——”

客曰：“黃粱未熟，南柯已醒，奈何執(zhí)著？”

余答：“鹿蹤雖逝，笛韻長(zhǎng)存。使天地為逆旅，則白鹿即主人；以剎那證永恒，則霧影即真如。”

客辯：“此非'緣木求魚'乎？”

余笑指江心：“君不見，此刻煙波之上，猶有老叟釣雪、稚子弄笛耶？”

及至歸舟靠岸，暮鼓沉沉。忽聞岸上牧童短笛，儼然前調(diào)。方悟仙鹿之現(xiàn)，原為點(diǎn)化：世間至味，不過(guò)清溪一竿；人間至樂(lè)，無(wú)非素笛三弄。遂扣舷而歌曰：

“玉山白鹿霧中客，輸卻漁笛一段清。

千載黃粱炊未熟，九江明月正當(dāng)頭。”

異史氏曰：昔人觀水悟道，今見鹿影知空。然則“空”非虛無(wú)，恰是那笛聲穿霧時(shí)，心頭一點(diǎn)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