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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新船

與鳳姐院里的熱火朝天相比,蘅蕪苑,則冷寂得如同深秋的庭院。

薛寶釵端坐在窗前的繡繃前,一針一線地,繡著一幅圖案。

她的臉上,掛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完美、也更加無可挑剔的、端莊的微笑。她按時去給賈母請安,幫著王夫人處理家務,對每一個下人都和顏悅色,仿佛那場生日宴上的羞辱,從未發生過。

但當她獨自一人時,那笑容便會斂去,只剩下一種如同冰山般的、沉靜的冷漠。

她的心腹丫鬟鶯兒,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將一本剛剛從外面書鋪買來的、線裝的、書名《前朝歷代宮闈秘史》的野史雜記,悄悄地放在了她的手邊。

寶釵沒有去看那本書。

她的目光,專注地落在手中的繡繃之上。

細看去,她繡的,不再是那些寓意富貴的牡丹和蝴蝶。

那是一幅極其復雜的、描繪著一鳳一凰、在祥云之中相互對峙、爭奪一顆龍珠的圖案。針腳細密得可怕,配色冷艷到了極致,充滿了無聲的、肅殺的張力。

她捏著繡花針,一下、一下,極其用力地,將一根猩紅色的絲線,死死地,釘進了那只“鳳凰”的眼睛里,仿佛要為其注入靈魂。

她的眼神,是冰冷的。但在那冰冷的深處,卻跳躍著一簇不甘熄滅的、被壓抑到了極致的、灼熱的火焰。

她輸了。

但她,沒有認。

六月初,京城郊外。

當賈琰那輛青布馬車,在經歷了近一個月的長途跋涉后,終于再次出現在官道之上,遙遙地可以望見京城那巍峨的城墻輪廓時,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油然而生。

車隊在最后一處官驛,停了下來,準備休整一夜,明日再進城。

賈琰站在驛站二樓的窗前,靜靜地,看著遠方那片在夜色中,依舊透著輝煌燈火的、龐大的、如同巨獸般蟄伏的城市。

一個多月,仿佛一年。

江南的風雨,揚州的血腥,似乎都還縈繞在他的鼻尖。

他緩緩地,從懷中最貼身處,取出了兩樣東西。

第一樣,是那半枚,沾染了黛玉指尖清香的銅錢。他用指腹,在上面那特殊的刻痕上,輕輕地摩挲著。

第二樣,則是一份由林如海親筆謄抄、并加蓋了“巡鹽御史”官印的、戴榕的“血淚供狀”副本。

他看著京城的方向,眼神深邃如夜。

他知道,那個被他撬動的、名為“江南鹽政”的巨大蜂巢,此刻,正有無數的毒蜂,嗡嗡作響,循著他的氣味,向著京城飛來。

而京城里,同樣有無數張網,在等著他。有善意的,也有惡意的。

猴子和鐵牛,無聲地,將那柄“青霜”劍和“落月弓”,從馬車上抬了進來,用一塊干凈的、柔軟的鹿皮,仔細地擦拭著上面沾染的一路風塵。

賈琰轉過身,看著這兩件陪伴了他一路的“兇器”。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青霜”那冰冷的、古樸的劍鞘之上。

他想起了,離開京城前,那個混亂的、在梨香院的深夜,他問出的那個問題。

“鞘,又是什么?”

此刻,他心中,似乎已經有了答案。

鞘,是京城不言齋里,那個手執“千秋之筆”,正準備為他,在朝堂之上,掀起萬丈波瀾的女子。

鞘,是榮國府內,那個野心勃勃,正用金錢和人脈,為他編織一張密不透風的保護網的“姐姐”。

鞘,是瀟湘館那片翠竹之下,那一盞無論多晚,都永遠為他亮著的、清冷的、卻能讓他安心的燈火。

他緩緩地,伸出手,握住了“青霜”冰冷的劍柄。

這一次,他的手,穩如磐石。

而他,要成為所有這些“鞘”的、最堅硬、也最鋒利的——劍刃。

“……走吧。”他低聲說道,聲音里,是掩飾不住的疲憊,和一種即將踏入更大戰場的、決絕的平靜。

“——我們,回家。”

“——也該,讓那些欠了債的人……開始還債了。”

馬車碾過京城厚重的青石板路,最終在榮國府那片熟悉的側門陰影里,緩緩停下。

當賈琰掀開車簾,重新踏上這片既是“家”也是“牢籠”的土地時,迎接他的,不再是之前的冷漠或猜忌,而是一雙雙充滿了敬畏、好奇、與復雜情緒的眼睛。

他知道,喜峰口那場大捷的消息,早已比他的馬車,快了十倍、百倍地,傳遍了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英雄”、“國士”、“少年將軍”……這些曾經遙不可及的光環,如今正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肩上。

但他也知道,光環之下,是更深的、足以將人焚為灰燼的陰影。

歸來的當晚,榮禧堂為他設下了一場小范圍、但規格極高的“慶功”家宴。

整個榮國府的權力核心,悉數到場。

賈母的精神,看起來前所未有的好。她拉著賈琰的手,坐在自己身邊,噓寒問暖,言語間的親熱與自豪,毫不掩飾。她甚至親自,為賈琰夾了一筷子他最愛吃的糟鵝掌。這份“恩寵”,讓在場所有的爺們、奶奶們,看向賈琰的眼神,都多了一份掂量。

與老祖宗的熱切相比,王夫人則成了這場宴會最尷尬的注腳。

她依舊坐在屬于“當家太太”的位置上,臉上掛著標準的、無可挑剔的笑容,說著最合乎禮數的祝賀之詞。但那笑容,卻像一層薄薄的冰,覆在她早已凍結的臉上,透不出半分真切的暖意。

宴席之上,當賈母興致勃勃地問起邊關風物、戰陣兇險時,賈琰只是輕描淡寫地,將早已擬好的說辭復述一遍——“全賴圣上天威,范老神謀,周將軍悍勇,方有此僥幸……”

他將自己的功勞,隱去得干干凈凈。

但即便如此,王夫人的臉色,還是肉眼可見地,變得愈發蒼白。她會刻意地,打斷關于“戰爭”的話題,轉而問起黛玉的詩稿,或者寶釵的女紅,試圖用這些“內幃”的、溫情脈脈的話題,來沖淡賈琰身上那股子越來越濃的、讓她感到恐懼和排斥的“血腥味”。

而王熙鳳,則是這場宴會最活躍、也最矛盾的存在。

她明面上,是這場慶功宴最熱情的“吹捧者”,言語間,不斷地將賈琰的功勞,與“咱們賈家的榮耀”緊緊地捆綁在一起,仿佛她才是那個與有榮焉的最大功臣。

但在私下里,她的眼神,卻從未離開過賈琰。那眼神里,有興奮,有焦慮,更有無數句想問卻不能問的話。

這場宴會,就在這樣一種“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詭異的氛圍中,緩緩進行著。寶玉沒有出席,據說是在為第二日的“院課”溫書。賈璉,則依舊被“禁足”在自己的院子里。

這座府邸,在經歷了數次風波之后,正在以一種無聲的方式,完成著它內部的權力分割。

宴會,終于在深夜散去。

賈琰回到久違的梨香院,還未來得及喝上一口熱茶,解去一身的疲憊和酒氣。

院門,就被輕輕地叩響了。

來的,不是府里的下人。

而是幾個穿著黑色曳撒、身形如同鬼魅、腰間挎著繡春刀的錦衣衛。

他們沒有圣旨,為首一人,只是從懷中,取出了一塊冰冷的、在夜色中泛著幽光的純金令牌。

“賈主事,”為首的錦衣衛聲音嘶啞,不帶一絲感情,“陛下,在東廠靜室,等您。”

東廠,靜室。

這兩個詞,足以讓京城任何一個官員,都從心底里冒出最深的寒意。

那不是議政的地方,那是……審訊的地方。

當賈琰踏入那間沒有任何多余陳設、墻壁能吸收一切聲音的靜室時,他看到了兩個人。

一個,是身著一襲普通青色常服、看起來像個尋常富家翁的、當今的天子——永和帝。

而另一個,則跪在皇帝的腳邊,身上雖然帶著傷,但眼神卻在看到賈琰的瞬間,爆發出無比堅定光芒的人——

吳銘!

賈琰的心,在這一刻,沉到了谷底。

皇帝,終究還是……不信他。

“賈琰。”永和帝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喜怒。他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吳銘,問出了那個早已在他心中盤算了無數遍的、最致命的問題:

“這個人,是你的人嗎?”

靜室之內,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這是一個真正的“送命題”。

承認,是結黨營私。否認,是背信棄義。

吳銘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但他依舊挺直著脊背,沒有說話。他相信賈琰。

賈琰看著吳銘,又看了看御座上那個眼神深不可測的帝王。

他緩緩地,走上前。

他沒有先回答皇帝的問題,而是對著還跪在地上的吳銘,鄭重地、深深地,行了一個“同窗”之禮。

然后,他才直起身,轉向永和帝,神色不卑不亢,聲音清晰無比:

“回陛下。他不是草臣的人。”

在永和帝的眼神微微變冷,吳銘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黯然的瞬間,賈琰的聲音,如同洪鐘大呂,在靜室之中,轟然響起:

“——他是,被這個‘吃人的世道’,逼到家破人亡、走投無路的人!”

“他是,在見識了官場的黑暗之后,依然相信陛下您是‘圣明天子’、能為天下蒼生主持公道的人!”

“更是,一個愿意用自己這條微不足道的性命,去為陛下您,挖出那些盤踞在國庫之上、啃食著帝國血肉的‘碩鼠’的——大周朝,一個最普通的子民!”

這個回答,石破天驚!

它將一個“私人”的罪名,瞬間升華到了“為國”、“為君”、“為民”的、無可辯駁的“大義”高地!

永和帝那張如同深潭般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真正的、無法掩飾的震動!

他死死地盯著眼前這個面色平靜、眼神卻亮如星辰的少年。

良久,良久。

一陣低沉的、仿佛從胸腔最深處發出的笑

當賈琰拖著一身的疲憊,從東廠那間能吞噬一切光線和聲音的靜室里走出來時,京城的天,已經泛起了魚肚般的灰白。一場無形的、最兇險的君王考校,在他那番“為陛下盡忠的子民”的言論和皇帝那意味深長的笑聲中,暫時落下了帷幕。

他扛過來了。

不僅扛過來了,他還為吳銘,贏得了一個全新的、可以直接“對上”的、隱秘的身份。

然而,他心中沒有半分輕松。他知道,皇帝的信任,如同懸于頭頂的利劍,隨時可能落下。而那句“把鹽變成血的賬本,給朕挖出來”的密令,更是將他推向了一個比喜峰口戰場,還要兇險百倍的深淵。

他以為,回到榮國府,至少可以獲得片刻的喘息,去消化這一切。

但他錯了。

真正的戰場,有時候,不在朝堂,不在沙場,而在那燈火通明、笑語盈盈的——家宴之上。

當晚,榮禧堂。

賈母以“為琰哥兒慶功洗塵”為名,設下了一場規格極高、卻又范圍極小的家宴。能上桌的,只有賈府最核心的幾位主子。

氣氛,從一開始,就充滿了詭異的“和諧”。

賈母坐在主位,臉上是前所未有的慈和與欣慰。她親手為賈琰布菜,噓寒問暖,將他此行的“功勞”與“辛勞”,反復地、不厭其煩地,向在座的每一個人夸贊。那份幾乎滿溢出來的“恩寵”,讓賈赦都忍不住多看了賈琰幾眼,眼神里是掩飾不住的嫉妒和酸意。

王熙鳳則扮演著最完美的“捧哏”。她妙語連珠,將賈琰在德勝門前的榮光,渲染得如同天神下凡,又巧妙地將這一切,歸功于“老祖宗教導有方,咱們賈家門風不墜”。她與賈母之間一唱一和,將整個宴會的氣氛,烘托得熱烈而又“團結”。

而王夫人,則成了這場大戲最沉默的觀眾。她端坐著,臉上掛著標準的、無可挑剔的賢良笑容。她也夸,也笑,但那笑容卻像一張精致的面具,與她那雙冰冷的、毫無情緒的眼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黛玉和探春坐在下首,她們是真心為賈琰感到高興,但在這過分“熱烈”的氛圍中,她們都敏銳地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因而也都顯得格外安靜。

就在這“闔家歡樂”的氛圍,被推到頂點時。

賈母,終于落下了她今晚的、真正的“勝負手”。

“好孩子,”她放下手中的玉箸,用一種充滿了長輩關愛的、溫和的目光,看著賈琰,“你如今,也是在兵部掛了名的、有功名傍身的朝廷命官了。這出入行走,言行舉止,就不再是你一個人的事,而是代表著咱們整個榮國府的臉面。”

“年紀,也不小了。”她的聲音,變得愈發溫和,“身邊……總不能一直冷冷清清,沒有一個知冷知熱的貼心人,伺候著你的飲食起居啊。”

這句話,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顆巨石。

整個喧鬧的廳堂,瞬間,落針可聞。

王熙鳳端著酒杯的手,猛地僵在了半空。

黛玉正準備為賈母續茶的動作,也停滯了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聚焦到了賈母的身上。

賈母的臉上,依舊是那副慈和得如同菩薩般的笑容。她的目光,緩緩地,掃過全場,最終,落在了那個一直恭敬地侍立在王熙鳳身后、因這突如其來的寂靜而顯得有些無措的——平兒的身上。

“我瞧著,”賈母的聲音,溫和,但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分量,“平兒這丫頭,就很好。”

“性子穩重,行事妥帖,又在你鳳姐姐身邊,學了一身的伶俐和本事,是個萬里挑一的好孩子。”

她看著賈琰,那雙渾濁的老眼里,是滿滿的“我都是為了你好”的慈愛:

“不如,就讓她,收拾收拾,搬到你梨香院去。”

“先給你做個‘屋里人’,照顧著你。你也老大不小了,身邊……是該有個知心人了。”

“轟隆——!!!”

這句話,不啻于一道真正的驚雷,在所有人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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