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徹骨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她臉上那恰到好處的笑容，如同被瞬間凍結的冰面，“咔嚓”一聲，碎裂開來！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她的臉上褪得一干二凈。

賜平兒？！

她最心腹、最得力、也是她在這座冰冷的府邸里，唯一能說幾句真心話的左膀右臂！

老祖宗這是什么意思？！

這是在……挖她的心啊！

她的大腦，在經歷了短暫的空白之后，瘋狂地運轉起來。這不是恩典！這是離間！是試探！更是警告！

老祖宗在用這招，來試探她和賈琰的聯盟，到底有多深！在警告她，不要以為翅膀硬了，就能飛出她的掌心！

巨大的憤怒和更深的恐懼，像兩條毒蛇，狠狠地噬咬著她的心臟。她想開口，想拒絕，想說“老祖宗，平兒離不開我”！但她不敢！她看著賈母那雙看似溫和、實則銳利如刀的眼睛，知道自己一旦開口拒絕，就等于當眾承認了自己“妒忌”、“容不下人”，也等于坐實了她與賈琰之間“關系不尋常”！

她只能死死地，用盡全身的力氣，攥住手中的酒杯，任由那冰冷的玉器，將寒意，一寸寸地，傳遍她的全身。

而平兒，早已嚇得魂飛魄散！

她“噗通”一聲，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額頭死死地貼在了冰冷的地磚上，渾身抖如篩糠，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王夫人和薛姨媽的眼中，則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幸災樂禍的快意。她們樂于見到，王熙鳳這個平日里威風八面的“辣子”，終于也嘗到了被人拿捏、被人羞辱的滋味！

黛玉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顫，滾燙的茶水濺到了手背上，她卻恍然不覺。她只是用眼角的余光，飛快地、擔憂地，瞥了一眼那個站在風暴中心的少年。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燈一般，聚焦在了那個從始至終都未曾說話的、賈琰的身上。等待著他，如何來接下這道來自家族最高掌權者的、最溫柔、也最致命的“考題”。

賈琰緩緩地站起了身。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沒有立刻回答。

他先是走到了大廳的窗邊，推開了那扇雕花的窗欞。一股帶著寒意的夜風，瞬間涌了進來，吹動了他寬大的衣袍。

這個“長考”的動作，讓廳堂內那凝固的空氣，變得更加緊張，也更加令人窒息。

他看著窗外的夜色，仿佛在思考一個關乎國運的難題。但實際上，他的大腦，正在以一種超乎尋常的速度，瘋狂地運轉著，評估著每一個選項背后的利弊得失。

接受？——他會立刻得到一個“美人”，但同時，也會在自己身邊，安上一個賈母的“監視器”；更重要的是，他將徹底失去王熙鳳的、毫無保留的信任。他們的聯盟，會從根基上，產生一道無法彌補的裂痕。

拒絕？——他會當眾駁了賈母的面子，坐實“狂妄自大，不知好歹”的罪名。賈母有一百種方法，可以在后續的日子里，不動聲色地，把他摁死。

這是一個死局。一個幾乎無解的陽謀。

良久，賈琰緩緩地轉過身。

他的臉上，沒有眾人預想中的為難、憤怒、或是算計。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坦蕩、甚至帶著一絲只有少年人才有的、不合時宜的“癡氣”與真誠。

他先是對著主位上的賈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大禮。

“老祖宗疼愛孫兒，為孫兒的前程和起居操心，孫兒……感激涕零。”

他的聲音，很平靜，也很誠懇。

“平兒姐姐，更是這府里人人都稱贊的一等一的好姑娘，溫柔和順，聰慧能干。能得姐姐照拂，是任何一個男人的天大福氣。”

他把所有人都捧得高高的，讓誰也挑不出半分錯處。

緊接著，他的話鋒，猛然一轉。

他的頭，微微低下，臉上浮現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屬于少年人的“羞澀”與“窘迫”。

“只是……老祖宗，孫兒……孫兒今日，不敢欺瞞您老人家。”

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他用一種既羞澀、又無比堅定的聲音，清晰地，將那顆準備好的驚天巨雷，投了下來：

“——孫兒……心里，已經有人了。”

“轟——！！！”

這句話，比之前“賜婚”的驚雷還要響亮！它將整個榮禧堂的屋頂，都仿佛掀了起來！

賈母臉上的笑容，第一次，真正地，徹底地，凝固了！

王夫人手中的茶杯，“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王熙鳳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賈琰，眼中充滿了震驚和……一絲無法言喻的狂喜！

而黛玉，更是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在了原地！

賈琰沒有理會滿堂的“地震”。

他緩緩地，抬起了頭。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利箭，穿過了所有的人，穿過了所有的算計和機鋒，穿過了所有的珠簾和燈火。

直直地、溫柔地、卻又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決絕，射向了那個坐在角落里，因他這句話而瞬間渾身僵硬、端著茶杯的手劇烈顫抖的——林黛玉！

然后，他用一種“非卿不可”的、屬于少年人的、最純粹的執拗與深情，向著御座上的最高裁決者，發出了他最終的、也是唯一的宣告：

“老祖宗。”

“此生此世，賈琰之心，唯慕林妹妹一人而已。”

“若能得林妹妹為妻為伴，是孫兒三生修來的福分。若不能……”

他收回那熾熱的目光，再次對著賈母，深深地，一揖到底。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句句，都如同磐石般堅定，響徹在每一個人的耳邊：

“……孫兒，情愿此生，孤身一人，終身不娶！”

滿堂，死寂。

一種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更加深沉、也更加可怕的死寂。

賈母，這位在榮國府說一不二、執掌了幾十年權柄的老太太，徹底愣住了！

她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她死死地盯著眼前這個為了一個“情”字，就敢當眾“掀翻棋盤”的少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震驚和……一絲被冒犯的怒意！

她算計了一輩子的人心，卻唯獨沒有算到，會有人，用最不講道理的“情”，來對抗她最無懈可擊的“權”！

她能怎么辦？

逼一個剛剛立下不世之功的“少年英雄”，一個當眾宣告“非卿不娶”的“癡情種子”，去放棄他心中所愛，接受一個他不想要的女人嗎？

這傳出去，她賈母成了一個什么樣的“棒打鴛鴦”的惡人？整個賈家的臉面，還要不要了？

更致命的是，賈琰選擇的對象，是林黛玉！是她捧在心尖尖上、最疼愛的外孫女！她能當眾說“不行，林丫頭配不上你”嗎？那不是打她自己的臉，是在傷她自己最疼的女兒和外孫女的心嗎？！

而王夫人，她的大腦，已經徹底宕機了。

她先是因為賈琰的拒絕而感到一絲快意，緊接著，又被賈琰“表白”的對象是“林黛玉”而感到狂喜！——太好了！賈琰這個禍害，要是和林黛玉那個病秧子鎖死了，簡直是天賜良機！讓他們去狗咬狗！但隨即，她又被賈琰那句“終身不娶”的決絕給嚇到了。

王熙鳳，則是在經歷了最初的震驚之后，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她看著賈琰，眼神里只剩下純粹的、發自內心的嘆服。她知道，自己的這個“好弟弟”，用一種她永遠也學不會、也想不到的方式，不僅救了平兒，救了她自己，更是徹底地，將這場博弈的主動權，奪回到了自己的手中！

而林黛玉……她感覺自己快要暈厥過去了。

賈琰那突如其來的、熾熱的、當著闔府上下所有長輩的面，進行的“表白”，像一團最烈的火，瞬間就將她所有的冷靜和矜持，都燒得一干二凈！

她的臉，紅得像要滴出血來，心跳得如同擂鼓，手足無措，只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她想開口，斥責他“胡說八道”，但看著他那雙在燭光下，亮得嚇人的、寫滿了“堅定”的眼睛，她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一種巨大的、從未有過的甜蜜、惶恐、羞澀、與一絲被當眾袒護的感動，如同潮水般，將她徹底淹沒。

就在這滿堂的“地震”之中，賈母，這位頂級的政治家，終于，從震驚中，恢復了過來。

她看著眼前這對一個站得筆直、寸步不讓，一個羞得快要暈過去的“小兒女”，突然……笑了。

那是一種極其爽朗的、仿佛真的是在看“晚輩胡鬧”的、充滿了“無可奈何”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哇！一個個的，都長大了，翅膀都硬了，都有自己的主意了！”

她用這陣大笑，強行沖散了滿室的尷尬。

她指著賈琰，笑罵道：“你這個小猴兒！倒是有幾分……你祖父當年為了求娶我時，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癡勁兒！”

她揮了揮手，臉上重新掛上了那種“我拿你們沒辦法”的寵溺笑容：

“罷了！罷了！你們年輕人的事，亂七八糟的，我這老婆子，也懶得管了，管也管不動了！”

她對著還跪在地上的平兒，說道：“起來吧。老婆子我老糊涂了，隨口一說，倒讓你們緊張成這樣。就當我，沒提過這事！”

她最后，看了一眼黛玉和賈琰，眼神，變得無比的意味深長：

“至于你們倆……”

“……那都是猴年馬月的事了。都還小呢，著什么急？”

“吃飯！都給我吃飯！”

她用一句不容置疑的命令，強行地，為這場驚心動魄的家宴，畫上了一個看似“圓滿”的句號。

但所有人都知道，什么都沒有結束。

只是，換了一種方式，重新開始。

宴會，在一種極其詭異的氛圍中，草草散去。

賈琰向眾人告退，走出榮禧堂。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背后，有幾道截然不同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有王夫人那帶著一絲快意和更深算計的。

有王熙鳳那充滿了嘆服和感激的。

有賈母那復雜、深邃、充滿了重新評估意味的。

還有……一道怯生生的、帶著三分羞、三分惱、還有四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嗔怪”與“不敢直視”的目光，來自……瀟湘館的方向。

他走在清冷的、被月光鋪滿的青石板路上，臉上那副“癡情少年”的、為了破局而精心演繹出來的表情，緩緩地，如同冰雪般消融，恢復了那古井無波的平靜。

他知道，他今晚，用一種最極端的方式，賭贏了。

他用林黛玉，這塊在他心中，唯一還算得上“干凈”和“純粹”的凈土，做了一次最危險、也最有效的“擋箭牌”。

他贏了棋局，保住了盟友，甚至……還暫時，掌握了主動權。

但，不知道為什么。當他把“擋箭牌”這個冰冷的詞，和“林妹妹”那個帶著竹香的名字，放在一起時，他的心，會不受控制地，微微地，刺痛了一下。

“……終究，還是沒能讓她，置身事外啊。”

他低聲自語，聲音里，是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一絲真正的歉疚和無奈。

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