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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落子

靜心閣的門,是被沈七親自一腳踹開的。

隨著那扇雕花木門的轟然倒塌,一股混雜著藥味、霉味和長期不見天日的、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從門內狂涌而出。

門內,一片昏暗。

沈七帶來的火把,將室內的景象,照得一片慘白。

房間極大,陳設也曾是頂級的奢華,但此刻,地上散落著破碎的瓷片和污穢的食物殘渣。墻角,一個披頭散發、蜷縮在陰影里的人影,被這突如其來的光亮和聲響驚動,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充滿了恐懼的嘶啞嚎叫,拼命地向更深的黑暗中縮去。

那是一個“人”。

如果還能稱之為人。

他瘦骨嶙峋,仿佛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外面松垮垮地套著一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滿是污漬的絲綢長衫。頭發如同枯草,胡亂地糾結在一起,臉上也滿是污垢,幾乎看不清容貌。

唯一能證明他還活著的,是他那雙在火光下,因極度恐懼而睜得滾圓的、如同受驚野獸般的眼睛。

而他的手腕和腳踝上,都戴著一副厚重的、嵌入皮肉的、已經磨出了暗紅色血銹的精鐵鐐銬。鐐銬的另一端,死死地鎖在墻壁之上,將他如同一條狗般,禁錮在這方寸之地。

即便是沈七這種見慣了生死、殺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盜,在看到眼前這副景象時,他那雙陰鷙的眼睛里,也不由自主地,閃過了一絲動容和無法抑制的寒意。

他知道,眼前這個“幽魂”,就是他們此行要找的、那個關鍵的人物——戴榕。

“……帶走。”沈七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

他轉過身,不再去看那人間地獄般的景象。他知道,能把一個名滿江南的才子,折磨成這副鬼樣子的人,其心腸,到底有多么歹毒。而他今晚的主子,那個在畫舫上等著他回去復命的、穿著孝服的少年……他的仇,到底有多深。

深夜,瘦西湖上。

周汝昌的那艘巨型畫舫,此刻如同鬼船一般,靜靜地停泊在湖心。所有的燈火都被熄滅,只剩下頂層船艙內,一盞孤零零的燭火,在夜風中搖曳。

船上,之前那些尋歡作樂的“名士”和“歌姬”早已被送走。汪家的護衛和周汝昌的親兵們,則被漕幫的人,如同捆粽子一般,捆得結結實實,堵上了嘴,扔在了底層的船艙里。

整個畫舫,已經變成了賈琰的“絕對領域”。

頂層的船艙內,氣氛壓抑得幾乎能擰出水來。

賈琰依舊坐在主位,面前那杯早已冷透的碧螺春,和他那張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的臉,形成了絕妙的呼應。

在他的面前,跪著兩個人。

一個,是已經徹底精神崩潰、渾身抖如篩糠、嘴唇發紫的“前”兩淮鹽運使——周汝昌。

另一個,則是剛剛從“水月庵”被“請”來,經過了簡單的清洗、換上了一身干凈衣衫,但眼神依舊充滿了恐懼和麻木的“幽魂”——戴榕。

戴榕的狀態很差,他渾身都在顫抖,嘴里不停地發出“嗬嗬”的、意義不明的聲音。沈七請來的醫生檢查過,他不僅是長期營養不良,精神也受到了巨大的創傷,更重要的是……他的舌頭,已經被割去了半截,早已無法清晰地言語。

賈琰沒有去看那個已經毫無價值的周汝昌。

他緩緩起身,親自走到那個還在瑟瑟發抖的戴榕面前。

他沒有居高臨下地審問。而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孝服,對著這個比自己年長了至少十歲、狀若乞丐的“書生”,鄭重地、深深地,行了一個“晚輩”對“先生”的、無可挑剔的大禮。

“戴先生。”賈琰的聲音,溫和得像一位前來探病的學生,“晚輩賈琰。家父……賈懷沙。”

“讓你,受苦了。”

這簡單的幾個字,如同擁有魔力一般,讓戴榕那劇烈顫抖的身體,瞬間僵住了。他那雙早已死寂、麻木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一絲微弱的、屬于“人”的光芒。

他抬起頭,死死地看著賈琰。

賈琰從袖中,緩緩取出一本書。

那不是賬本,也不是什么罪證。而是一本由崔令儀用朱砂小楷,精心批注過的《鹽鐵論》孤本。

他將這本書,連同早已備好的一支狼毫筆和一碟新墨,輕輕地,放在了戴榕面前那張還殘留著酒漬的小幾上。

“先生,我知道,你口不能言。”

賈琰的聲音,溫和,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但,你能寫字。”

“家父當年,究竟是與你密談了什么,才最終招致了這殺身之禍?他托付軍方急遞鋪,送往京城的那封密信里,到底……寫了些什么?”

他看著戴榕那雙開始劇烈波動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

“請你,就在這本書的扉頁空白處,寫下來。”

“為我父親,為枉死的張二麻子,也為你自己這一年多來所受的人間煉獄之苦……求一個,公道。”

戴榕看著那本散發著墨香的書,再看看賈琰那雙清澈而又充滿了火焰的眼睛。他那顆早已被折磨得麻木了的心,仿佛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啊——!”他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不成調的嘶吼!渾身劇烈地顫抖著,兩行渾濁的、混合著痛苦與仇恨的淚水,從他干癟的眼眶中,狂涌而出!

他撲到桌前,一把抓起那支筆,用一種近乎自殘般的力量,狠狠地,在那本《鹽鐵論》的扉頁上,寫下了幾個歪歪扭扭、力透紙背的血字:

“——假鹽引!歲幣!李德全私庫!”

“——懷沙公,欲上折揭發……周汝昌,奉……奉內廷‘上諭’……滅口!!”

賈琰拿起那本寫著血字的《鹽鐵論》,走到了早已嚇得癱軟如泥的周汝昌面前。

他將那幾行字,展示給他看。

然后,他用一種極其平靜的、宣讀判決的語氣,問道:

“周大人。‘上諭’?”

“這個‘上’,是指內廷的李德全李公公呢?”

他頓了頓,聲音變得如同萬載玄冰,帶著致命的寒意:

“……還是指,咱們大周朝,那位坐在龍椅上的,‘萬歲爺’呢?”

這個問題,是絕殺!

它直接將矛盾,指向了皇權的最高層,也給了周汝昌一個唯一的、可以“攀咬”的救命稻草!

周汝昌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這根稻草。他徹底崩潰了!他痛哭流涕,磕頭如搗蒜,將所有的罪責,都推向了那個他根本得罪不起、但此刻卻是他唯一能甩鍋的對象:

“是李公公!是李德全!不關圣上的事啊!”他嘶聲喊道,“是他……是他每年都要從江南鹽課里,秘密地、刮走三百萬兩的‘好處費’,去填補……填補慈寧宮太后娘娘的私庫啊!賈懷沙他……他查到了這本黑賬的蛛絲馬跡!所以,李公公才……才派了心腹傳了密令,讓我……讓我便宜行事!賈公子!冤有頭,債有主!真的……真的不關下官的事啊!下官也只是個……奉命辦差的奴才啊!”

真相,在這一刻,終于徹底地,大白于天下。

畫舫內,死一般的寂靜。

賈琰屏退了所有人,只剩下他,和那個跪在地上、已經毫無價值的周汝昌,以及在一旁,因為脫力而昏厥過去的戴榕。

他看著那個涕淚橫流、丑態百出的兩淮鹽運使。

他的內心,一個比“復仇”更加瘋狂、也更加大膽的計劃,開始如同毒藤般,迅速成型。

他緩緩地,走到周汝昌的面前。

他沒有殺他。

他伸出手,用一種近乎“溫和”的姿態,將這個已經嚇破了膽的兩淮鹽運使,從冰冷的地毯上,扶了起來,甚至還親自,為他拍了拍官袍上的灰塵。

“周大人,”賈琰的臉上,甚至露出了一絲堪稱“和煦”的微笑,“看,事情,這不就都水落石出了嗎?”

他看著對方那張驚恐萬狀、寫滿了不解的臉,用一種仿佛在“商量一筆新生意”的、極具誘惑力的口吻,輕聲說道:

“你剛才說,李德全公公,每年都要從你這里,拿走三百萬兩的‘孝敬’。嘖嘖,這筆錢,可不是個小數目啊。”

周汝昌茫然地點了點頭。

“你說……”賈琰的聲音,變得如同魔鬼的低語,充滿了致命的吸引力,“從今年開始,如果這筆錢……我們一分不少。還是把它,原封不動地,送到京城……只是,不再送進李德全公公的私庫里,而是派最可靠的人,直接送到……長公主殿下的‘聽雪樓’里。”

他微微前傾,看著周汝昌那雙驟然放大的瞳孔,笑容變得更加燦爛:

“你覺得,長公主殿下她……會不會比一個腦滿腸肥的太監,更懂得如何‘保護’一個……像你這樣‘忠心’、‘懂事’、又‘能干’的臣子呢?”

“至于李德全公公那邊……”賈琰直起身,用一種悲天憫人的語氣,輕輕嘆了口氣:

“唉,真是可惜了。我剛剛得到消息,咱們的周大人,因為處理鹽務,積勞成疾,不幸……突然中風,癱瘓在床,口不能言了。”

“你說,一個‘癱瘓’了的鹽運使,對他李公公來說……應該也就,沒什么利用價值了,對嗎?”

周汝昌,徹底呆住了。

他看著眼前這個臉上還帶著少年稚氣的“孝子”,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知道,從今晚起,揚州城的天……

要徹底,變了。

“鴻門宴”后第三日的清晨,一則“噩耗”,如同長了翅膀,在極短的時間內,傳遍了揚州城內所有官宦士紳的府邸。

——兩淮鹽運使周汝昌大人,因近日為國操勞、處理鹽務,積勞成疾,不幸于私家畫舫之上,突發惡疾!

據說是中風之兆。雖經城中數位名醫連夜搶救,總算保住了一條性命,但最終,卻落得個“半身不遂,口不能言”的凄慘下場。如今只能躺在床上,如活死人一般,連筆都已握不住了。

消息一出,滿城驚愕。有扼腕嘆息者,有暗自慶幸者,更多的,是嗅覺敏銳的、心中充滿了驚疑與恐懼的觀望者。

然而,更讓他們感到詭異和不解的是,就在周汝昌“病倒”的第二天,從戒備森嚴的鹽運使司衙門里,卻接連發出了幾道由他“親筆”簽署(實則只是蓋上了他的私印和官印)、蓋著鹽運使司大印的雷霆政令。

這幾道“新政”,如同三柄鋒利的手術刀,精準而冷酷地,刺向了揚州城那早已盤根錯節、固若金湯的舊有利益格局。

第一道令:“清查舊賬”。以“整頓吏治,澄清鹽務,以慰圣心”為名,成立一個由知府衙門牽頭、鹽運使司監督的“賬目核查小組”,對過去一年,所有與揚州鹽商之首汪家有牽連的鹽引批復、賬目流水,進行“重新梳理核查”。

——這無異于直接向汪家的心臟,捅進了一把刀!

第二道令:“公平分配”。將數十張原本只在汪家及其黨羽手中流轉的、最肥美的“長蘆鹽引”和數條漕運黃金水道的“通行權”,以“打破壟斷,扶持新商,活躍商貿”的名義,重新進行了“招標分配”。而中標的,無一例外,都是幾個之前一直被汪家聯手打壓、卻與“匯通錢莊”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中小鹽商。

——這是赤裸裸的“削藩”,是在培植一股全新的、忠于“新秩序”的經濟力量!

第三道令:“官私合營,共靖碼頭”。以“揚州碼頭近來私鹽猖獗,匪盜橫行,有礙天朝臉面”為由,鹽運使司衙門與城中最大的江湖勢力“漕幫”,簽訂了一份為期三年的“碼頭聯合清靖契約”,將整個揚州漕運碼頭的日常巡查、貨物安保、乃至打擊私鹽的“執法權”,都以一種“官府監督,幫派執行”的方式,“委托”給了翻江蜃沈七所執掌的堂口。

——這更是石破天驚!是將地下勢力的“暴力”,徹底“洗白”,賦予了其在光天化日之下,行使“官方權力”的合法性!

三道政令一出,整個揚州官場和商界,都徹底看懵了!

他們看到的是,周汝昌大人雖然“中風癱瘓”,但他的政治手腕,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狠辣、高效,也更加……令人看不懂了。

汪家等舊勢力,被打得節節敗退,連反抗的聲音都不敢發出。而一個新的、以“匯通錢莊”和“漕幫”為雙翼的利益集團,正在以一種不可阻擋的姿態,在這座城市的上空,迅速成型。

沒有人知道,那個真正坐在幕后,親手草擬了這所有政令,并用一柄匕首,抵在周汝昌心口,讓他“自愿”蓋上官印的,只是一個穿著粗麻孝服、終日閉門于客棧之中、抄寫著往生經文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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