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魚餌
- 紅樓:醉里挑燈看金釵
- 異世烽主
- 4182字
- 2025-07-28 20:06:20
自孫主簿“失足”落水,葬身于冰冷的鹽河之后,揚州城表面上,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畫舫依舊在瘦西湖上歌舞升平,鹽商們的銀子依舊如流水般涌入各個銷金窟。
然而,在這片繁華的表象之下,兩張無形的大網,已經以賈琰下榻的那間不起眼的客棧為中心,悄無聲息地、向著這座城市的每一個黑暗角落,撒了下去。
一張網,是黑色的。
主理這張網的,是漕幫那位盤著鐵核桃、眼神陰鷙的“雙花紅棍”——翻江蜃,沈七。
他的觸手,伸向了揚州城最底層的、那些陽光永遠照不到的地方。
城南的爛賭坊后院,一個因為欠下巨額賭債,即將被剁掉手指的賭鬼,被幾個面無表情的漕幫壯漢,將腦袋一次次地按進盛滿了穢物的潲水桶里。在他即將窒息昏厥的前一刻,一張模糊的、關于“書生戴榕”的畫像,被懟到了他的眼前。
“……想……想起來了……咳咳……一年多前……好像……好像是在‘銷魂巷’的翠云樓……見過一個長得……長得差不多的書生……被……被一輛沒有標記的黑漆馬車……給……給拉走了……”
城北的亂葬崗,幾個靠著撿拾死人財物為生的“土狗子”,被沈七手下的一個刀疤臉,用幾塊碎銀子,和一柄抵在喉嚨上的、冰冷的匕首,“請”到了一旁。
“……戴榕?沒聽過……但是……一年前的雨夜……是有那么一具……穿著好料子長衫的‘讀書人’,被人用草席卷著,扔……扔進了那邊那個大坑里……我們扒開看過,身上沒錢,脖子……脖子上好像有一道很細的……血印子……”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這些混雜著血腥、暴力和底層生存智慧的碎片化情報,如同渾濁的溪流,每日深夜,都會準時地、匯集到沈七的手中,再由他親自,送到那間不起眼的客棧里。
另一張網,則是金色的。
主理這張網的,是匯通錢莊那位手段通天的揚州大掌柜——吳貫。
他的武器,不是刀,而是“賬本”。
錢莊最核心的密室之內,燭火通明。吳貫帶著幾個最心腹的賬房先生,正埋首于堆積如山的、過去兩年的陳年流水賬簿之中。他們的手指在算盤上翻飛,發出的“噼啪”聲,如同最冷酷的審判。
他們追蹤的,不是“人”,而是“錢”。
“查到了!掌柜的!”一個年輕的賬房,指著一本流水賬,聲音因興奮而壓抑著,“永和七年四月初九,兩淮鹽運使司衙門的一筆五千兩‘修繕款’,沒有入工部的賬,而是通過咱們錢莊,轉入了一家名為‘祥瑞木行’的空殼商號,最終……流向了城外西郊的‘金山寺’,名目是‘重塑三世佛金身’!”
“還有這里!”另一個賬房也有了發現,“戴榕失蹤前三日,他名下位于城郊的五十畝上好水澆田,被一個姓‘汪’的徽州布商,以遠低于市價三成的價格買走。而這位汪姓布商……他最大的主顧,就是咱們兩淮最大的鹽商頭子,汪家!這筆交易的‘中人費’,最終,從汪家的賬上,轉入了周汝昌大人的一個……私庫!”
這些冰冷的數字,這些看似無關的交易,如同一條條金色的絲線,在吳貫的手中,漸漸編織出了一幅充滿了貪婪與罪惡的利益輸送圖。
而他,也會在每個清晨,將這張圖上最新描繪出的部分,恭恭敬敬地,呈送到那間客棧之內。
客棧的廂房,已經變成了一個臨時的“作戰指揮室”。
賈琰的桌上,不再是經史子集。一張從錢莊里拓印出來的、無比詳盡的揚州城地圖,鋪滿了整張桌子。
他將沈七送來的“黑線”情報,用黑色的墨點,標注在地圖上;將吳貫送來的“金線”情報,用紅色的朱砂,勾勒出流向。
黑色的“點”,是人。紅色的“線”,是錢。
人與錢的交織之處,就是真相的所在。
他每天,大部分時間,都枯坐在地圖前。抄寫經文,是他用來掩人耳目的偽裝;而在這張巨大的地圖上,進行一場無聲的、只在他腦海中進行的“信息戰”,才是他真正的“功課”。
他像一個最耐心的獵人,在等待。等待所有的線條,都指向同一個獵物。
然而,獵物,卻先一步,嗅到了獵人的氣息。
瘦西湖上,一艘長達數丈、雕梁畫棟、懸掛著上百盞琉璃燈的巨型畫舫,如同水上的宮殿,緩緩而行。
絲竹之聲,不絕于耳。船艙內,酒香四溢,衣香鬢影。
新任的兩淮鹽運使——周汝昌,正在他這艘私人的畫舫之上,舉辦一場盛大的“賞春雅集”。揚州城內,所有有頭有臉的鹽商、士紳、官員,幾乎悉數到場。
周汝昌年約五十,面容儒雅,頜下留著三綹打理得極其整齊的黑須。他穿著一身質地上乘的杭綢長衫,手里搖著一柄象牙骨的折扇,言談舉止,溫文爾雅,引經據典,絲毫看不出半分“貪官”的模樣,倒像是一位精于書畫的江南名士。
在與眾人推杯換盞、談笑風生之際,他看似“無意”地,對他身邊坐著的一位體態臃腫、滿臉精明的大鹽商——汪家的家主汪道誠,提了一句:
“道誠兄,聽聞……前些日子,榮國府賈懷沙主事的公子,扶著靈柩,回揚州了?”
汪道誠夾菜的手,微微一頓,隨即笑道:“確有此事。只是那賈家小子,聽說如今寄居在城外一家破舊客棧,終日閉門不出,想來是悲傷過度,也是個可憐人。”
周汝昌“悲天憫人”地嘆了口氣:“唉,懷沙兄,與本官也算有過幾分同僚之誼,驟然離世,令人扼腕。他這唯一的孩兒回鄉,如此大事,怎么也不來知會本官一聲?未免太過生分了。本官也好……盡一盡地主之誼,為他操辦一二,免得外人說我揚州官場,人走茶涼啊?!?
他的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充滿了長輩對晚輩的關懷。
他轉過頭,對侍立在身后的心腹長隨吩咐道:
“去,備一份厚重的奠儀,送到城外客棧。就說,是本官的一點心意?!?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深邃:
“也順便,替本官問問那位賈公子,安葬先父之事,可有什么難處?若有需要本官幫忙的地方,萬勿客氣。”
這是一記毒辣無比的、進可攻退可守的“陽謀”!
他主動示好,姿態做得無可挑剔。如果賈琰接受,就等于默認落入了他的監視和掌控;如果賈琰拒絕,那便是“不識抬舉,心懷鬼胎”,他便有了下一步動手的“理由”。
而他派去送“奠儀”的長隨,就是他伸向賈琰的、最敏銳的“觸手”。
客棧的廂房內,賈琰正將兩張不同的情報,放到了一起。
第一張,來自“翻江蜃”沈七,上面是用粗鄙的字跡寫下的口供:
“……東家!問出來了!碼頭‘迎春院’的一個老鴇子想起來,一年前,瘦西湖畔那家最高級的、從不外接客人的私家畫舫別業——‘水月庵’,突然被汪家的人包了下來,說是要供奉一位從京城來的‘活菩薩’。后來,有個姐妹有幸進去送過一次果盤,說里面根本沒有什么菩薩,倒是后院的‘靜心閣’里,囚著一個病歪歪的書生。不許他出門,也不許他見人,就跟養金絲雀一樣養著。那姐妹有一次隔著窗戶偷偷看過一眼,說那個書生的側影,跟您給的畫像(戴榕的),有七八分像!”
第二張,來自匯通錢莊的吳貫,上面是一串冰冷的流水賬:
“……公子爺!查到了!那家‘水月庵’,明面上的主人,是一個叫‘柳月娘’的前朝名妓。但查遍揚州地契、稅契,其背后真正的大東家,是兩淮鹽商之首——汪家!根據我們錢莊的賬目顯示,汪家每年,都要從一個秘密賬房上,劃撥至少二十萬兩的‘紅利’,存入兩淮鹽運使司衙門一個不對外的‘公賬’之上,而這個‘公賬’,只有周汝昌大人一人,有權調動!”
“……那座‘水月庵’,根本不是什么別業!那是周汝昌和汪家,用來圈養、藏匿、甚至處理一些‘關鍵人物’的……私人監牢!”
真相,在這一刻,豁然開朗!
戴榕,沒有死!他被周汝昌和汪家,當成了一個“活著的保險柜”,軟禁在了那個全揚州最奢華、也最戒備森嚴的地方!
就在賈琰剛剛拼湊出這個驚人真相,心中正在掀起驚濤駭浪之時——
周汝昌派來送“奠儀”的心腹長隨,已經帶著他主人那份“熱情洋溢”的請柬,來到了客棧門外。
“……我家大人說,久聞賈公子才華橫溢,孝心可嘉。特于明日午時,在瘦西湖畫舫之上,備下薄酒一杯,與江南幾位名士,共賞湖光山色,也為賈公子您……接風洗塵。我家大人還說,望公子……務必賞光?!?
那長隨的態度,恭敬到了極點。但那份燙金的請柬,在賈琰眼中,卻像一封來自閻羅殿的“催命符”。
去,就是自投羅網。畫舫之上,必然是天羅地網,九死一生。
不去,就是公然與周汝昌這位“地頭蛇”撕破臉皮,會立刻引來對方更猛烈、更不計后果的瘋狂報復。
這是一個“死亡選擇題”。
猴子站在一旁,看著那份請柬,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擔憂和殺機:“公子爺,這……這分明是鴻門宴!我們……”
賈琰卻笑了。
他接過那份請柬,臉上露出了一個冰冷的、充滿了危險氣息的笑容。
他知道,周汝昌以為自己拋出的是一個“魚餌”,一個“陷阱”。
但對他賈琰來說,這恰恰是那個他一直在等的、可以“借力打力、引蛇出洞、將計就計”的、最好的機會!
他將那份請柬,緩緩地,放到桌上那盞跳動的燭火旁?;鹧妫瑢⒛侨A麗的“周”字,映照得如同一個扭曲的鬼臉。
他平靜地,說出了那句宣告總攻開始的指令:
“去?!?
“不僅要去,還要……給他備一份,誰也想不到的‘大禮’?!?
他轉向沈七派來聽令的心腹,聲音變得如同北風般凜冽:
“告訴蜃爺,明天午時,讓他也帶上所有最得力的弟兄,去瘦西湖上……包幾條畫舫,聽聽曲兒?!?
“就說,我請客?!?
午時的陽光,將瘦西湖的水面,曬出了一片碎金。微風拂過湖畔成蔭的楊柳,柳絮如雪,輕輕揚揚,落在那一艘艘裝飾得宛如水上瓊樓的畫舫之上。絲竹之聲,隔著粼粼波光,從四面八方傳來,與歌姬那吳儂軟語的唱腔交織在一起,將整個揚州城,都浸泡在了一種令人骨頭發酥的溫柔與富貴之中。
湖心,一艘長達三層、雕梁畫棟、船頭懸掛著“周府”字樣燙金燈籠的巨型畫舫,如同一座移動的水上宮殿,正緩緩而行。
船艙頂層,雅集正酣。
新任的兩淮鹽運使周汝昌,身著一襲月白色杭綢長衫,手持象牙骨折扇,正與幾位江南名士談詩論畫,揮毫潑墨。他言辭風雅,舉止瀟灑,若非知曉他官居何位,任誰都會以為,他只是一位不問世事、精于書畫的清貴名士。
然而,在這風雅的表象之下,是無聲的殺機。畫舫的底層甲板上,數十名身材精悍、眼神銳利的護衛,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之上。而在畫舫的四周,十幾艘看似在隨意游弋的、掛著各大鹽商旗號的畫舫,也已經不動聲色地,將這片水域,圍成了一個插翅難飛的天羅地網。
他們都在等待。等待著今天這場“雅集”的、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那位“客人”。
“大人,人來了?!毙母归L隨在周汝昌耳邊低語道。
周汝昌點點頭,放下手中的畫筆,臉上露出一個堪稱完美的、充滿了長輩慈和與同僚惋惜的笑容,親自起身,向船頭走去。
一艘極其普通的小漁舟,破開水波,緩緩靠近。
船頭,站著一個身著粗麻孝服的少年,正是賈琰。
他獨自一人,手捧著那方黑漆靈位,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失怙的悲戚,以及一絲初入這等奢華場面的、恰到好處的局促不安。他那略顯單薄的身影,在這艘巨無霸般的畫舫面前,顯得如此的弱小和微不足道,就像一只誤入了龍潭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