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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賬本

當(dāng)孫主簿心滿意足地揣著那張五百兩的匯通信票,哼著江南小調(diào),走出那片蕭瑟的墓地時,他絲毫沒有察覺到,在他身后不遠(yuǎn)處的柳蔭下,一雙如同毒蛇般冰冷的眼睛,已經(jīng)將他的背影,牢牢鎖定。

夜,很快便降臨了。

揚(yáng)州城的繁華,在萬千燈火的映照下,呈現(xiàn)出一種比白日更加妖嬈、也更加醉人的姿態(tài)。畫舫笙歌,酒樓喧囂,一切罪惡與欲望,都被這層華麗的夜色溫柔地包裹著。

孫紹祖沒有回家。那張輕飄飄的銀票,像一團(tuán)火,在他的懷里燒得他心癢難耐。他徑直來到了漕運(yùn)碼頭附近,那家他最常光顧的、也是整個揚(yáng)州城最“安全”的銷金窟——“聽濤居”茶館。

這家茶館,門面古雅,門前掛著兩盞寫著“清心”二字的素紗燈籠。白天,這里是茶客們談天說地、交流信息的雅致所在;而當(dāng)夜幕降臨,這里便會搖身一變,成為漕幫內(nèi)部處理各類“江湖事”的“暗堂”。能被請進(jìn)這里的“雅間”喝茶的,都不是普通人。

孫主簿顯然是這里的???,熟門熟路地便要往自己常去的那間“觀潮閣”走。

一個穿著青布短打、肩膀上搭著白毛巾的伙計,卻極其恭敬地攔住了他,臉上堆著諂媚的笑:“孫大人,您可來了!我們掌柜的今天特意吩咐了,給您留了頂樓最好的‘望江樓’!說是……有位從京城來的貴客,指名要請您喝一盞最頂級的‘雀舌’,說是有筆大買賣,想和大人您商量?!?

孫主簿一聽“京城來的貴客”、“大買賣”,眼睛瞬間就亮了。他只當(dāng)是自己收了賈琰銀子的事,被哪個神通廣大的人物知道了,想來分一杯羹,或是想通過他搭上京城的關(guān)系。他心中得意,只覺得鴻運(yùn)當(dāng)頭,便不疑有他,跟著那伙計,登上了那通往頂樓的、鋪著紅毯的木梯。

“望江樓”的門,是厚重的鐵力木所制,上面雕刻著繁復(fù)的波濤云紋?;镉嫗樗崎_門,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便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孫主簿理了理衣冠,帶著一絲即將談成大生意的興奮,邁了進(jìn)去。

然后,他臉上的笑容,便凝固了。

包廂內(nèi),沒有他想象中的歌姬,沒有酒菜,甚至連窗戶都被厚厚的黑布簾子遮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不透一絲光。

屋子正中,一張碩大的八仙桌,桌邊,只坐著一個人。

那人穿著一身干凈的灰布長衫,看起來像個賬房先生,大約四十來歲的年紀(jì),面容普通,唯一的特點(diǎn),是手中正不緊不慢地,盤著兩顆早已被盤得包漿發(fā)亮、色如深棗的鐵核桃?!翱┲?、咯吱”,鐵核桃在他掌心緩緩轉(zhuǎn)動,發(fā)出的細(xì)微摩擦聲,在這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如同骨骼被碾碎的聲音。

孫主簿的心,猛地一沉!他認(rèn)識這個人!

漕幫“雙花紅棍”,在揚(yáng)州黑白兩道,皆是兇名赫赫的——“翻江蜃”,沈七!

此人從不親自出面,他一出現(xiàn),就意味著……有大事要發(fā)生。通常,是死人的大事。

“沈……沈七爺……”孫主簿的舌頭開始打結(jié),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您……您怎么會在這兒?小的……小的只是來……”

“孫大人,別急著走啊?!?

沈七沒有抬頭,目光依舊專注地看著自己手中的核桃,聲音平淡得像在說天氣,“我家東家,特意為你備了上好的茶。坐下,喝完這杯茶,咱們再談?!?

孫主簿驚恐地回頭,卻發(fā)現(xiàn)那扇厚重的鐵力木門,不知何時,已經(jīng)被兩個如同鐵塔般的壯漢,用一根碗口粗的門閂,從外面死死地閂上了!

他腿一軟,幾乎癱坐在地。

沈七沒有動用任何刑具。對于他這種常年在刀口上舔血的“夜叉”來說,最極致的恐懼,從來都不是來自皮肉之苦。

他只是示意了一下。

他身后的一個親信,便將兩樣?xùn)|西,輕輕地、放在了孫主簿面前那張冰冷的桌面上。

第一樣,是一本厚厚的、用藍(lán)布封皮包裹的賬冊。

沈七終于停止了盤核桃。他伸出那雙骨節(jié)分明、指甲修剪得極其干凈的手,慢悠悠地,將賬冊翻到了中間的某一頁。他甚至不需要尋找,仿佛那上面的每一個字,都已刻在了他的腦子里。

他用指尖,點(diǎn)著那上面一行行用蠅頭小楷記錄的、清晰無比的文字,用一種極其溫和的、仿佛在和老友敘舊的口吻,緩緩念道:

“孫紹祖,揚(yáng)州府衙主簿。永和七年三月二十日,經(jīng)手漕運(yùn)衙門‘漏稅’銀兩一萬三千兩,得‘好處費(fèi)’三百兩白銀,由城南‘慶豐糧行’掌柜代為轉(zhuǎn)交。事后,將一艘本該查封的私鹽船只地契文書,偽造成‘普通商船’,轉(zhuǎn)至內(nèi)廷采辦李公公名下……”

“……同年四月初七,再次收受‘封口費(fèi)’,足色雪花銀五百兩。事由:處置鹽運(yùn)司主事賈懷沙‘暴斃’案。其主要職責(zé):將賈大人書房內(nèi),所有未及歸檔的公文、私人信件、以及一本記錄了與鹽商往來細(xì)節(jié)的賬冊,盡數(shù)銷毀……”

沈七每念一句,孫主簿的臉色,就白一分。當(dāng)聽到最后時,他已經(jīng)面如死灰,渾身如同浸在冰水里,篩糠般抖個不停。

這本賬……這本只應(yīng)該存在于傳說中的、匯通錢莊的“地下黑賬”,怎么會……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沈七念完,合上了賬冊。然后,他將第二樣?xùn)|西,推到了孫主簿的面前。

——一張雪白的宣紙,和一支早已蘸飽了濃墨的狼毫筆。

沈七的臉上,甚至露出了一絲堪稱“溫和”的笑容。

“孫大人,別怕。我家東家,是個很念舊、也很講道理的人。”

他的聲音,輕得像情人的呢喃,卻又字字句句,都帶著刮骨鋼刀般的寒意:

“我家東家說,他父親死得不明不白,夜里總是睡不安穩(wěn),心里……很苦。他不想把事情鬧大,也不想追究哪位大人的責(zé)任。他就是個孝子,只想……求個心安。”

他將那支筆,輕輕地,遞到了已經(jīng)汗如雨下、幾乎要癱軟在椅子上的孫主簿面前。

“這張紙,夠大。也夠白。”

“就勞煩孫大人,把你當(dāng)年……是如何‘幫著’賈老太爺,讓他‘走’得那么‘安詳’;又是如何‘幫’著那些大人,將賈老太爺那些‘不干凈’的家產(chǎn),‘干干凈凈’地,轉(zhuǎn)到他們名下的……”

沈七的身體微微前傾,那雙陰鷙的眼睛,第一次,死死地鎖住了孫主簿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

“——前因,后果,人名,地點(diǎn)。一五一十,給我寫下來?!?

“你寫清楚了,我家東家,他心就安了。”

“他心安了,孫大人你……今晚,也就能平平安安地,走著,回到家了。”

這不見血的審訊,這溫和言語下的致命威脅,瞬間就擊潰了孫主簿所有的心理防線!

他知道,自己今天若是不寫,恐怕連明早的太陽都見不到了!

“我寫!我寫!七爺饒命!我都寫!”他哭喊著,哆嗦著手,接過了那支筆。

第二天,黎明時分。

揚(yáng)州城西,那座新開辟的、還只有一個空空墓穴的墳地前。

晨霧彌漫,帶著江南特有的濕冷。

賈琰穿著孝服,正獨(dú)自一人,在墓穴前,為那塊刻著父親名字的臨時靈位,燒著一沓沓的紙錢。跳動的火光,映著他那張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的臉。

一陣極輕的腳步聲,自身后傳來。

“翻江蜃”沈七,如同一個幽靈,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了他身后。他手中,恭敬地捧著一卷寫滿了字的、還帶著斑駁淚痕和幾個鮮紅指印的“供狀”。

“東家?!鄙蚱吖恚瑢⒛欠荨肮睢背噬?。

賈琰沒有立刻去接。他只是看著那火盆里飛舞的灰燼,淡淡地問:“人呢?”

“回東家,”沈七的聲音,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腔調(diào),“孫主簿……昨夜在‘聽濤居’喝多了酒?;丶业穆飞?,天黑路滑,一不小心……也像賈老太爺當(dāng)年手下的那個老仵作和老書辦一樣,‘失足’,掉進(jìn)了鹽河里。”

他頓了頓,補(bǔ)充道:“天亮的時候,才被巡河的更夫,給撈了上來。人……已經(jīng)硬了。”

賈琰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聽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伸出手,接過了那份沉甸甸的、用一條人命換來的供狀。

他仔仔細(xì)細(xì)地,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供狀上,寫滿了揚(yáng)州官場上那些觸目驚心的貪腐細(xì)節(jié),牽扯了數(shù)位大小官員。但賈琰的目光,最終,只鎖定在了其中最關(guān)鍵的一段文字上。

“……賈大人(賈懷沙)之死,非因心疾。實(shí)乃其在死前半月,曾于‘清風(fēng)茶樓’,秘密約見過一人——時任揚(yáng)州知府,也就是如今的兩淮鹽運(yùn)使周汝昌大人的心腹幕僚,一個名叫‘戴榕’的書生?!?

“他們具體談了什么,小人確實(shí)不知。只知道,在那之后,賈大人神情凝重,曾連夜寫就一份密信,托付軍方‘急遞鋪’的渠道,送往了京城。小人曾奉命暗中查探,但軍方渠道,非我等所能染指?!?

“而就在那份密信送出后的第三天夜里,賈大人……便在書房之中,被發(fā)現(xiàn)‘暴斃’了?!?

“下令封鎖消息,并命我等以‘積勞成疾’為由,迅速處理后事、銷毀一切可疑文書的,正是……正是那位,周汝昌大人!而那個關(guān)鍵的書生戴榕,也從那一天起,就如同人間蒸發(fā)一般,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周汝昌”!

“戴榕”!

這兩個名字,如同兩把鑰匙,終于打開了賈懷沙之死那扇緊鎖的、黑暗的大門!

墓地前,紙錢的灰燼,被晨風(fēng)吹起,四散飄零。

賈琰將那份寫滿了罪證的“供狀”,緩緩地,一頁一頁地,投進(jìn)了眼前的火盆之中。

紙張在火焰的舔舐下,迅速蜷曲、變黑,最終化為一縷無聲的青煙,融入了江南潮濕的晨霧里。

仿佛所有的罪惡,都隨著這把火,煙消云...散了。

沈七看著他這個舉動,眼中閃過一絲不解,但沒有多問。

“東家,”他恭敬地問道,“接下來,可是要小的……去把那個周汝昌……?”

他做了一個割喉的手勢。

賈琰搖了搖頭。

他看著火光中,父親那模糊不清的靈位牌,內(nèi)心,如同經(jīng)過一場暴雨的洗滌,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冷靜。

“父親,我找到他了。周汝昌……這一切的源頭,都指向了他。”

“但是,殺一個周汝昌,太容易了。匯通錢莊的暗棋,漕幫的夜叉……足以讓他在一夜之間,和孫紹祖一樣,‘失足’落水??扇缓竽??我能得到的,只是一時的快意,和一張被瞬間收緊的、來自京城更高層的、鋪天蓋地的死亡之網(wǎng)。”

“不。我不能只當(dāng)一個為父報仇的‘孝子’了。我要當(dāng)一個,能掀翻整張賭桌的‘獵人’?!?

“周汝昌,他不是仇人,他是‘餌’。我要用他這條已經(jīng)上鉤的大魚,把他背后所有的人,所有的船,所有盤踞在江南這條運(yùn)河上的吸血水鬼,全都給我……一個一個地,釣出來!”

“我要讓他們,自相殘殺!我要讓他們,狗咬狗,一嘴毛!我要讓他們,連船帶人,一起干干凈凈地,沉入這運(yùn)河的河底!”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塵。

他轉(zhuǎn)過身,看向身后那個眼神中充滿了敬畏與服從的、揚(yáng)州地下世界的“夜叉”,下達(dá)了他來到江南之后,最關(guān)鍵、也最危險的一個指令。

“蜃爺,”賈琰的聲音,平靜,但帶著一股讓人不寒而栗的、屬于獵人的冷意,“你的人,在揚(yáng)州城里,想找一個已經(jīng)失蹤了一年多的人,應(yīng)該……不難吧?”

沈七愣了一下,隨即挺直了胸膛,沉聲道:“只要他還在這揚(yáng)州地界……哪怕是化成了灰,小的也能把他的骨殖,給您一錢一錢地稱出來!”

“好?!?

賈琰點(diǎn)點(diǎn)頭,眼中閃爍著冰冷而又瘋狂的光芒。

“——那就去給我,找到那個叫‘戴榕’的書生?!?

他看著火盆中最后一點(diǎn)即將熄滅的余燼,輕聲地,像是在對父親的在天之靈,許下一個最沉重的承諾:

“……活要見人。死……要見證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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