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內(nèi)的檀香比外面更濃些,混著松脂的清苦,路路的后頸立刻繃成弓弦——這是他逃亡半年來養(yǎng)成的本能,陌生的氣味總讓他想起被追殺時躲進的那間香料鋪子,那時他縮在桂皮與八角的麻袋里,聽著追兵的皮靴聲擦著鼻尖過去。
“坐。”西羅的聲音像塊溫玉,輕輕壓住他的緊張。
路路這才注意到屋里只有兩人——西羅倚在軟榻邊,月白錦袍垂落如瀑,膝頭攤著本《大陸戰(zhàn)史》,書頁被風掀起半角,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加侖已經(jīng)退到門邊,琉璃燈擱在案上,暖光將青玉案上的青瓷茶盞照得透亮,盞里浮著幾片未沉的碧螺春。
“手。”西羅抬了抬下巴。
路路這才驚覺自己還攥著方才演武時擦破皮的左手,指縫間滲出的血珠已經(jīng)凝成暗紅的痂。
他慌忙松開手,卻見西羅不知何時已取來青瓷藥罐,竹簪挑開罐蓋,藥香混著薄荷的涼涌出來:“加侖說你抖得厲害,是疼得狠了?”
路路喉結(jié)動了動。
他想起逃亡路上被傭兵用皮鞭抽斷肋骨時,羅德站在旁邊笑:“小少爺細皮嫩肉的,碰破點皮就哭?”可此刻西羅的指尖比藥汁還輕,沾著藥膏抹過他掌心的傷口,連結(jié)痂都沒蹭掉——他突然意識到,這個總帶著霧的太子,原來連給人上藥都要挑最不疼的手法。
“疼就說。”西羅的眼尾隨著動作微微上挑,像只懶貓。
路路這才發(fā)現(xiàn)他左眼角有顆極小的朱砂痣,藏在眼尾褶痕里,方才在演武場隔得遠,竟沒看清。“不疼。”他聽見自己說,聲音輕得像片羽毛,“比馬廄里的老黃狗咬得輕。”
西羅的手頓了頓,突然笑出聲。
那笑不像演武場上端著的太子,倒像隔壁書院里偷溜出來的貴家公子,連眼角的朱砂痣都跟著顫:“老黃狗?
你倒會找由頭。“他取過棉帕替路路擦手,帕子上繡著極小的并蒂蓮,針腳細密得像用蛛絲繡的,”加侖,把午膳端來。“
加侖應了一聲,轉(zhuǎn)身時帶起一陣風,吹得案上的《大陸戰(zhàn)史》嘩啦翻頁。
路路這才注意到書頁間夾著半片干枯的藍鳶尾——和他母親前王后瑪麗蘇最愛的花一模一樣。
他的手指無意識攥緊帕子,水晶墜子突然在頸間發(fā)燙,燙得他后背沁出薄汗。
“在想什么?”西羅的聲音突然近了。
路路抬頭,正對上那雙沒了霧的眼睛,里面的小火苗燒得更旺,“你方才摸墜子的樣子,像在摸什么寶貝。”
路路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這才想起方才在演武場,自己無意識摸墜子的動作定是被西羅看了去。
那墜子里藏著羅尼國的密信,是他逃亡時母親塞進他手里的,此刻正貼著心口發(fā)燙,像在提醒他危險。“是...母親給的。”他垂下眼,“她走得早。”
西羅沒再追問。
加侖端來的午膳是山藥粥配醬瓜,粥熬得稠稠的,米粒都化在湯里,路路喝到第二碗時,后頸的弦慢慢松了。
他想起昨晚在馬廄,老車夫給他的冷饅頭硬得硌牙,此刻卻覺得這碗粥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暖。
“困了?”西羅看著他打哈欠,眼里的火苗軟成春水,“去里間睡會兒。”里間的床榻鋪著狐皮褥子,枕頭是新曬的,有太陽的味道。
路路躺上去時還有些猶豫,直到聽見西羅在門外對加侖說:“莫要讓人來吵。”這才閉了眼——他已經(jīng)記不清上一次在軟床上安心睡覺是什么時候了。
等路路的呼吸變得均勻,西羅才輕手輕腳推開門。
少年蜷成只小貓,額前的碎發(fā)沾著粥香,水晶墜子從領口滑出來,在陽光下泛著幽藍的光。
西羅站在床邊看了會兒,突然伸手替他把滑下去的毯子往上拉了拉,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發(fā)頂,軟得像團云。
“殿下。”加侖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理查家的小公爺?shù)搅恕!?
西羅最后看了眼床上的人,轉(zhuǎn)身時錦袍掃過床沿。
外間的法蘭克正站在青玉案前,手指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的銀紋匕首——那是理查家族的族徽,刻著銜尾蛇的圖騰。“殿下。”他單膝跪地,“您召屬下來...”
“起來。”西羅坐回主位,指節(jié)在案上輕叩兩下,“明日演武場的比試,你替我護著個人。”
法蘭克的眉峰跳了跳:“誰?”
“麥克。”西羅說出路路的化名時,目光掃過里間的門簾,“羅尼國的二王子,路路。”
法蘭克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想起今日演武時,那個總縮在隊伍最后的少年,揮劍時手腕發(fā)顫卻不肯退后半步。“殿下...您是說...”
“他的水晶墜子,”西羅指尖點了點案上攤開的《大陸戰(zhàn)史》,里面夾著的藍鳶尾在光下泛著冷色,“和羅尼前王后的私印一模一樣。
瑪麗蘇王后當年最愛的,就是用藍鳶尾花瓣拓印密信。“
法蘭克的后背沁出冷汗。
理查家族世代為將,他自然知道羅尼國與本國的邊境糾紛——現(xiàn)任羅尼王普多為了上位,毒殺了自己的兄長,也就是路路的父親,如今正四處追殺可能威脅他王位的路路。
若路路死在本國演武場,普多必定借機宣戰(zhàn);可若路路活著...
“您要屬護他周全?”法蘭克的聲音發(fā)緊。
“不止。”西羅的目光像把淬了冰的劍,“明日比試時,我會當眾揭穿他的身份。
你要護著他,直到他安全離開演武場。“
法蘭克的手指攥緊了袖口。
他突然明白西羅為何選自己——理查家族的軍隊駐守邊境,若羅尼國興兵,首當其沖的便是他們。
可保護敵國王子...這是要把理查家族推到風口浪尖。“殿下,這...”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西羅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普多的野心不止于羅尼,他和北境的狼人部落簽了密約。
路路活著,就是羅尼國內(nèi)反對普多的勢力最好的旗幟。“他拍了拍法蘭克的肩,”理查家的劍,不該只砍敵人,更要砍破陰謀。“
法蘭克喉結(jié)滾動。
他抬頭時,正看見里間門簾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路路半張睡臉——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像極了他十二歲那年在邊境救下的小狼崽,明明怕得發(fā)抖,偏要齜著牙裝兇。“屬下定當盡力。”他低頭行禮,聲音里多了幾分堅定。
離開西羅住所時,法蘭克的腦子還嗡嗡作響。
轉(zhuǎn)過垂花門時,肩頭被人拍了一掌,他驚得差點拔劍,回頭卻見是派翠克——那小子指節(jié)上還沾著石粉,顯然剛從武器庫出來。“發(fā)什么呆呢?”派翠克擠眉弄眼,“我可看見你從太子殿里出來了,是不是得了什么美差?”
法蘭克扯了扯嘴角:“美差?
你倒是說說,替人擋刀子算不算美差?“
派翠克沒聽出他的弦外之音,胳膊肘捅了捅他:“說真的,麥克那小子...你覺不覺得他像海登?”海登是三年前戰(zhàn)死的少年將軍,以一柄青鋒劍闖過七座敵營,死時不過十七歲。
派翠克崇拜他,連劍穗都系成和海登一樣的鴉青色。
法蘭克心里一沉。
他想起西羅說的“揭露身份”,想起明日演武場可能掀起的血雨腥風,突然抓住派翠克的手腕:“你記住,不管明日發(fā)生什么,你只當自己是海登的崇拜者。
別的...別多想。“
派翠克被他抓得皺眉:“你毛病啊?
我本來就只崇拜海登!“他抽回手,指了指演武場方向,”走了,去看看麥克的劍磨好了沒——那小子的劍刃卷得跟狗啃似的,也不知道怎么練的。“
法蘭克望著他的背影,突然覺得喉嚨發(fā)緊。
他摸了摸腰間的銀紋匕首,銜尾蛇的圖騰硌著掌心——這是責任,也是枷鎖。
他深吸一口氣,轉(zhuǎn)身往自己的營帳走,靴跟叩在青石板上,聲音像敲在心上。
里間的路路是被茶香喚醒的。
他迷迷糊糊睜眼,正看見西羅坐在床邊,手里端著茶盞,見他醒了,便笑著遞過來:“醒了?
這茶是我讓人從南方新運來的,嘗嘗。“
路路接過茶盞,指尖觸到杯壁的溫,突然想起方才睡著前,有雙溫暖的手替他蓋過毯子。
他低頭喝茶,茶沫沾在嘴角,西羅突然伸手,用指腹替他抹掉:“明日比試,你只需護著自己。”他的聲音輕得像片云,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剩下的,交給我。”
路路的心跳又快了起來。
他望著西羅眼角的朱砂痣,突然覺得那簇小火苗燒到了自己心里,燙得他眼眶發(fā)酸。“好。”他輕聲說,把茶盞遞回去時,水晶墜子在頸間晃了晃,“我信你。”
西羅的眼底閃過什么,很快又被溫柔蓋住。
他站起身,整理了下衣袖:“時候不早了,你該回營帳了。
加侖會送你。“
路路跟著加侖走出院子時,暮色已經(jīng)漫上來。
演武場的旗幡在風里獵獵作響,他站在隊伍末尾,望著周圍陌生的面孔,突然有些心慌。
他無意識地絞緊腰帶,目光在人群里搜尋——派翠克的鴉青劍穗?
法蘭克的銀紋匕首?
或者...西羅月白的錦袍?
晨霧未散的演武場,明天會有什么在等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