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訓的最后一天，天空是鉛灰色的，低垂的云層飽含著水汽，沉甸甸地壓在操場上空。沒有預想中的烈日當空，取而代之的是細密的、帶著涼意的雨絲，悄無聲息地飄落下來，濡濕了迷彩服的肩頭，在頭發上凝結成細小的水珠。

閱兵式就在這連綿的細雨中開始了。

主席臺前，林溪兮和李慶站在整齊的方陣中。迷彩服被雨水浸潤，顏色顯得更深沉，布料貼在皮膚上，帶來一種沉甸甸的涼意。汗水混著雨水，沿著鬢角和下頜線滑落，滴在腳下微濕的跑道上，瞬間洇開深色的斑點。她們的目光平視前方，雨水模糊了遠處的景物，卻讓近處的一切——教官帽檐上滾落的水珠，旁邊同學緊抿的嘴角，腳下被無數腳步踩踏得發亮的濕漉漉的跑道——都顯得格外清晰。手臂擺動得堅定有力，腳步踏在積水的跑道上，發出比晴天時更加沉郁、更加黏著的“啪嗒”聲，每一步都像在泥濘中跋涉。

雨水帶來的不僅是涼意，還有額外的重量和阻力。濕透的布料裹住身體，每一次抬腿都仿佛要掙脫無形的束縛。小腿的肌肉在持續的緊繃和潮濕中酸痛加劇，像灌滿了冰冷的鉛水。嘴唇被冷雨浸得冰涼，微微發麻。疲憊感如同這無邊的雨幕，從四面八方無聲地滲透、包裹，幾乎要將意志的堤壩淹沒。林溪用力眨掉睫毛上妨礙視線的水珠，視線在雨霧中艱難地聚焦。

就在這幾乎要被沉重的疲憊和濕冷拖垮的瞬間，她的余光，像被設定好程序的雷達，不受落到了旁邊的周逸霖。雨水同樣打濕了他的短發，一綹綹貼在額前，側臉的線條在雨幕中顯得更加冷峻清晰。他挺直脊背，目光專注地望向前方的主席臺，每一次踢正步，每一次擺臂，都帶著一種近乎完美的力度和穩定，仿佛這惱人的細雨和濕冷，只是為他增添了幾分肅穆的背景。雨水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滑落，滴在同樣濕透的迷彩服上，那姿態，像一棵在風雨中沉默扎根的樹。

林溪兮深吸一口氣。冰冷的、帶著雨腥味的空氣涌入肺腑，刺得她一個激靈。她咬緊牙關，將目光從遙遠而清晰的側影上用力拔開，重新聚焦在前方模糊的跑道盡頭。濕透的褲腿沉重地拍打著小腿，每一次踢腿都帶起冰冷的水花。她努力挺直被雨水壓得有些佝僂的背脊，將手臂擺得更高，更用力，仿佛要將心中所有的復雜情緒——那份猝然重逢的悸動，那份遙不可及的失落，那份被雨水泥濘裹挾的疲憊——都轉化為腳下踏破水洼的力量。

當方陣正步走過主席臺，接受檢閱的高潮在雨幕中莊嚴落幕，隊伍終于可以原地稍息。緊繃的神經驟然松弛，疲憊如同退潮后沉重的淤泥，沉甸甸地包裹住每一寸濕冷的肌肉。解散的口令一下，隊伍瞬間松散開來，像散落在濕漉漉畫布上的墨點。

林溪兮長長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白色的霧氣在微涼的空氣中迅速消散。她活動著僵硬的脖頸，骨頭發出輕微的咔噠聲。目光習慣性地在散去的人潮中逡巡。很快，她看到了李慶，正一邊揉著發酸的手臂，一邊興奮地和旁邊幾個同樣濕漉漉的女生說著什么，臉上是終于解脫的燦爛笑容，雨水也沖刷不掉的明亮。

幾乎在同一時間，她的視線被不遠處一個身影牢牢抓住——周逸霖。他正和幾個男生一起，也在活動著身體，臉上帶著任務完成后的輕松。細密的雨絲落在他身上，將他挺拔的身影勾勒得格外清晰。他似乎感受到了注視，轉過頭來。這個對視，是在這個濕漉漉的、屬于他們共同高中的開端。

林溪兮的心跳驟然失速，像被無形的手緊緊攥住，血液瞬間涌上冰冷的臉頰，又在下一秒褪得蒼白。她僵在原地，手腳仿佛都不是自己的，大腦一片空白。雨水順著發梢滴進衣領，冰涼刺骨，卻無法澆滅臉頰突如其來的滾燙。

就在這時，一個充滿活力的聲音穿透了雨幕和她內心的怔忡：“林溪兮！發什么呆呢！走啦！終于解放啦！”是李慶。她不知何時已經像只歡快的小鹿般蹦跳著跑了過來，冰涼的手一把挽住了林溪同樣冰涼的手臂，力道大得幾乎將她拽了一個趔趄。李慶的聲音清脆響亮，帶著毫無保留的歡快和親昵，瞬間擊碎了林溪兮逸周圍那層無形凝固的空氣。“凍死啦！你趕緊回家洗熱水澡！我先回宿舍去。還有啊，李攀說她知道校外新開了一家超好吃的粥鋪，驅寒暖胃，一起去啊？叫上她一起？”李慶自顧自地安排著，全然沒注意林溪兮的失態。

林溪兮被李慶的力道和聲音驚醒，猛地回過神。

“哦……哦，好！我們走！”林溪兮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鼻音，她不再看周逸霖，任由李慶拖著自己，腳步有些踉蹌地匯入喧鬧散去的人潮。

細密的雨絲依舊無聲地飄落，濡濕著迷彩服的肩頭，也濡濕著青春初啟的扉頁。林溪兮被李慶拖著往前走，耳邊是她活力四射的關于粥鋪的絮叨。她強迫自己不再回頭，目光落在李慶同樣濕透的鬢角和凍得發紅卻依舊神采飛揚的側臉上。胸腔里那顆因猝不及防的重逢而狂跳的心，在李慶毫無保留的親近、在李攀即將到來的邀約、以及在這冰冷雨水的沖刷下，漸漸找回了安穩的節奏。

迷彩的綠潮在眼前涌動，雨水和汗水共同浸染的青春畫卷正在徐徐展開。前方，有李慶溫熱的手心（盡管此刻冰涼），有李攀體貼的暖意召喚，也有那個剛剛在雨中確認過的、帶著溫和笑容的遙遠身影。腳下的路很長，被雨水打濕，心跳聲混雜在散去的腳步聲和雨聲里，像一首剛剛起調的歌謠，帶著汗水的咸澀、雨水的冰涼和陽光缺席的溫度，每一個音符都充滿了未知的可能，在濕漉漉的空氣里，悄然落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