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周的時間轉瞬即逝,又到了碼頭周末的發薪日。
將領到的工資塞進褲袋后,肖恩還是像往常一樣檢查完工作區,準備離開碼頭,去街角那家雜貨店買些食物帶回公寓。
就在他轉身走向出口時,突然一只帶著濃重煙草味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新來的?”一個嘴里斜叼著香煙,帶著鴨舌帽的青年眼神輕佻的看著肖恩,他的身后站著兩三個明顯是同伙的家伙。
“這片是我們的地盤,想在這兒干活,得交保護費。”
肖恩認識這幾個人,老杰克曾特意警告過他,這些是碼頭區由意大利人組成的幫派“兄弟會”的人。
專干走私、勒索商戶和向工人收取“保護費”的勾當。
他一直很謹慎,沒想到今天還是被這幫人盯上了。他下意識的握緊拳頭,但立刻強迫自己松開。現在還不是逞強的時候。
“多少錢?”他壓下心中的怒意平靜地問道。“每周4美元,”青年咧嘴一笑,“很劃算,對吧?”
肖恩注意到他還算英俊的臉上,幾顆紅腫的粉刺在面頰上格外的刺眼。
沉默片刻,肖恩面無表情地掏出工資,數出4美元遞了過去。青年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臉。
“聰明人!記住,我叫托尼。以后每個周五準時交錢,別讓我們來找你。”
說完他朝身后揮了揮手,幾個同伙發出一陣粗鄙的笑聲,勾肩搭背地朝巷子深處退去。
站在碼頭拐角的陰影里,海風裹挾著咸腥味掠過肖恩發燙的臉頰。攥著工裝褲口袋里剩下的18美元,指節因用力有些泛白。
理智告訴他,這不過是漫長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點塵埃。
但這副年輕身體里的熱血,仍然被剛才那輕蔑的拍打和肆意的笑聲灼燒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遠處,托尼一行人又攔住了另一個落單的工人。肖恩瞇起眼睛,將他們的面孔一一刻進記憶里。
海鷗在頭頂盤旋鳴叫,與碼頭起重機的轟鳴交織成紐約港特有的背景噪音。肖恩抬頭看了看遠處曼哈頓在夕陽映照下的高樓大廈。
耳邊傳來有軌電車的叮當聲,混雜著街頭小販的叫賣和孩子追逐的嬉鬧。
這座城市依舊沉默的運轉著,似乎對角落里發生的掠奪視而不見。生活還要繼續,妹妹艾琳還在等他回家。
托尼那張帶著粉刺的囂張面孔,像一顆冰冷帶刺的種子,深深埋進了他心底最堅硬的土壤里。
調整好情緒,肖恩深吸了一口氣,繼續向街角那家經常光顧的雜貨店走去。
夕陽的余暉透過雜貨店的玻璃窗,在雜貨店的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肖恩推門而入時,門鈴清脆的聲響驚動了正在進行的交易。
老安東尼手忙腳亂地按下柜臺活板,而那個黑發青年的動作更快,右手已經按在了腰間凸起的硬物上。
空氣中彌漫著腌黃瓜的酸味和意大利香料的濃郁氣息。
肖恩的目光掃過柜臺下方露出的加拿大威士忌標簽,又掠過青年緊繃的指關節。他不動聲色地站在門邊,讓陽光把自己的影子拉得很長。
待看清是肖恩后,老安東尼臉上的緊張瞬間消散,重新掀開柜臺活板,露出底下兩箱貼著加拿大標簽的威士忌。
他一邊將箱子推給對面的黑發小伙,一邊咧嘴笑道:“上次問賺錢門路的愛爾蘭小子就是你吧?”
“是我。”肖恩安靜地回答到。他的聲音平穩中帶著一絲克制的情緒。
黑發青年檢查箱子時,肖恩注意到他左手小指缺了一截,這是西西里人給叛徒的標記。
確認貨品無誤后,黑發小伙提起箱子朝著安東尼點了點頭,便快步走出了店門。
當青年的身影消失在街角陰影中,老安東尼搖了搖頭,銀發間夾雜的幾縷黑絲在夕陽下閃著油光。
“圣安東尼節的生意...”老人說話時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牙縫里還殘留著午餐時的蒜香面包屑。
肖恩走到貨架前,手指開始在貨架上的商品之間游走,指腹感受著不同貨物的質感。
粗糙牛皮紙包裝的面包,帶著水珠的蘋果,裹著蠟紙的硬質奶酪。
這些觸感讓他想起都柏林碼頭的雜貨鋪,只不過那里的奶酪總是帶著海風的咸腥。
隨手拿了些食物和水果,來到柜臺將手里的物品放在臺面上。
老人慢悠悠地放下手里的報紙,抬頭看了他一眼:“一共兩美元五十美分。”
肖恩數出3美元遞了過去,接著隨口問道:“安東尼先生,還有別的門路嗎?”
老人瞇起眼睛,渾濁的目光中閃過一絲狡黠:“小子,你倒是挺有膽量。不過,這行當可不是誰都能干的。”
肖恩笑了笑,語氣輕松的回答道:“我知道風險,但命運會眷顧勇敢者的。”
“命運眷顧勇敢者?”老安東尼渾濁的眼珠突然亮了一下,像是被這句話觸動了某段記憶。
沉默了幾秒,老人從柜臺下拿出一張紙條,推了過去。
“去找這個人,就說是我介紹的。不過,小心點,不要惹出麻煩。”
他遞出紙條的手指布滿老年斑,但動作依然穩健。
肖恩接過紙條時,聞到上面淡淡的橄欖油味。地址是用藍黑墨水寫的,字跡工整得不像出自這個滿手皺紋的老人之手。
最下方畫著一個小小的船錨圖案,這是西西里黑手黨常用的暗號。
“Grazie.”肖恩在離開時故意用意大利語道了聲謝,老人眼中閃過了一絲詫異。
昏黃的煤氣燈在公寓里投下搖曳的光影。肖恩推開發出吱呀聲響的木門時,看見艾琳正跪在褪色的木地板上,纖細的手臂用力地來回擦拭著。
她額前的紅發被汗水黏成幾綹,隨著抬頭的動作輕輕晃動,發梢還沾著幾點灰塵。
“哥!”艾琳的眼睛在看見他的瞬間便亮了起來。
她下意識地用手掌去遮膝蓋,那里已經磨得有些發紅,沾滿了水漬和灰塵混合的污垢。
肖恩蹲下身,手指輕輕摩挲著她粗糙的手心。那些細小的裂痕讓他的胸口發緊。
“先別忙這些。坐過來,我有話要和你說。”他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反駁的堅定。
艾琳放下抹布,擦了擦手,坐到了肖恩的對面。
“來這里已經半個多月了,你也該上學了,我已經聯系了圣瑪利亞女校。離我們住的公寓不是很遠,明天休息我帶你去學校報名。”
當聽到“圣瑪利亞女校”幾個字時,艾琳的睫毛快速顫動了幾下。
她的雙手下意識地拽緊了圍裙的邊緣,那是他們從愛爾蘭帶出來的最后一件母親的遺物。
窗外駛過的馬車傳來‘轱轆轆’的聲響,掩蓋了她喉嚨里輕微的哽咽。
“可是…學費...”這個詞從她唇間擠出時,肖恩注意到她偷偷瞥了眼墻角的柜子。那里裝著他們全部的積蓄。
肖恩的手掌輕輕揉了揉艾琳的頭發,這個熟悉的動作讓她鼻子一酸。
她突然抓住哥哥的胳膊,急切間觸到了他手臂新添的擦傷。“哥,我不想你太辛苦。我可以幫忙做家務的,或者去找點零工……”
她喃喃的話語被肖恩搖頭打斷。月光從窗戶的縫隙漏進來,在他臉上劃出幾道銀色的光痕。
“別擔心。”肖恩從柜底取出裝錢的小鐵罐,硬幣碰撞聲清脆地回蕩在房間里。
接著轉身從衣柜拿出帆布背包,手指在夾層里摸索片刻,取出兩件褪色絲絨包裹的小物件。
煤油燈下,他緩緩展開絲絨。一枚鑲嵌孔雀石的銀戒指靜靜躺在掌心,石頭上天然的紋路如同故鄉的海岸線。
旁邊的小紅寶石吊墜折射出溫暖的火彩,照亮了艾琳突然睜大的眼睛。
她認出這是他們上岸前哥哥藏在破舊皮箱夾層里的東西。“足夠支付第一學期的學費了。”肖恩輕聲說道,
“傻丫頭,你的任務是好好學習,其他的事情交給我。相信我,艾琳,我們會越來越好的。”他的聲音低沉而溫和,像是紐約港夜晚的潮汐...
夜深時分,肖恩站在窗前反復查看著那張紙條。
遠處醉漢的歌聲隱約可聞,他將紙條折好藏進鞋墊下,那里還縫著幾張應急的美鈔。
床板發出輕微的咯吱聲,艾琳在睡夢中蜷縮成一團,像只警惕的小動物。
肖恩凝視著窗外的夜景。霓虹燈在霧氣中暈染開,將潮濕的夜色染成一片迷離的光暈。
明天,他將要跨過那條界限,不是成為什么黑市販子,而是成為能在紐約這片叢林里生存下去的人。
窗玻璃倒映出他平靜的面容,沒有恐懼,只有冷靜漠然的表情。但當他回頭看向熟睡的妹妹時,眼神卻不自覺地柔和了下來。
“這次會不一樣。”他在心里默念著。紐約的夜色中,遠處摩天大樓的燈光如同星辰般閃爍,那是1927年特有的希望之光,殘酷卻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