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結束后,肖恩并沒有離開,他在等待下一位買主的到來。
“肖恩,你真是個聰明人?!鄙n老的聲音從蒸汽閥門后傳來。
帕特里克老人佝僂著身子,顫巍巍地走近。
他布滿老繭的手捧著一團灰色的織物,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柔軟的光澤。
“給艾琳的,”老帕克咳嗽了幾聲,海風磨礪過的嗓音里帶著慈愛。
“海上夜里冷。”他將圍巾遞給肖恩,眼中帶著一絲期待。
肖恩接過圍巾時,指尖觸到一處隱蔽的補丁,針腳細密整齊,顯然是老人的妻子精心縫制的。
蒸汽突然噴發出一聲巨響,肖恩沒有猶豫。從布袋里取出一瓶威士忌,在遞給老帕克的時候又故意多塞了半包方糖。
“給嬸嬸泡茶用?!彼穆曇艉茌p,卻讓老人渾濁的眼睛突然濕潤了。
帕特里克顫抖的手接過酒瓶,青筋凸起的手背上還留著船廠工傷留下的疤痕。
他拍了拍肖恩的肩膀,”愿圣母保佑你們兄妹。”
老人將酒瓶和半包方糖藏進褪色的呢子大衣里,轉身時佝僂的背影在蒸汽中顯得格外單薄。
但肖恩注意到,老人離開時的腳步輕快了許多,像是卸下了某種重擔。
又和兩個約好的熟人交易后,肖恩將一疊皺巴巴的鈔票卷好塞進了自己的內襯口袋。
蹲在鍋爐房的陰影里,借著管道縫隙透出的微弱光線,他開始檢查布袋中的存貨。
兩瓶白蘭地安靜地躺在底部,玻璃瓶身在昏暗中泛著微光。
旁邊是一包用防水油紙包裹的醫用酒精,邊緣已經有些泛黃。
他的手指最后觸到那瓶12年陳釀時停頓了一下,這是特意留給統艙管理員托馬斯的好貨。
腦海中五天前的那個陰雨傍晚,統艙管理員托馬斯魁梧的身材堵在狹窄的艙門前,絡腮胡里夾雜著幾縷灰白。
當肖恩遞上香煙時,托馬斯接香煙的手像是被砂紙打磨過。
“三等艙的耗子們最近鬧得有點厲害?!?
他說話時帶著濃重的科克郡口音,喉音混著威士忌的酸澀氣息噴在肖恩的臉上,“需要有人幫忙看著點?!?
提起收拾好的布袋,肖恩準備離開鍋爐房。
這時一個東歐男人局促地湊了過來,用生澀的英語問道:“先生...你...有藥品嗎?消炎...用的,我用這個...這個換。”
男人從口袋里掏出一塊銀色的懷表,遞了過來。說話的聲音里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
肖恩迅速打量了對方一番。一件粗呢西裝包裹著魁梧的身軀。
袖口已經磨得發白,腳上的靴子也顯得破舊不堪。
一截圣母像從領口滑出,在油漬斑駁的亞麻襯衫上不?;蝿?。
男人的樣子雖然落魄,但站姿卻很挺拔,垂著的手臂自然地貼在身側。
肖恩沒有接對方手里的東西,也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瞇起眼睛,再次盯著男人看了幾秒鐘。
注意到男人的臉上有一道顏色較淺的疤痕,從耳根延伸到下巴,像是刀傷留下的痕跡。
男人疲憊的面容上掛著尷尬的笑容,但眼神卻始終保持著冷靜。
那種從骨子里透出的警覺和紀律感讓肖恩聯想到了軍人。
沉默幾秒后肖恩才平靜地說道:“現在沒有,不過明天我可以幫你看看”。
東歐人點了點頭,緊繃的肩膀忽然松弛下來,仿佛預料到這個答案。
他后退半步,右手下意識地撫過左胸,那是個近乎本能的、類似軍禮的姿勢。
“我叫沃爾克。明天...這個時候,我...再來,謝謝?!闭f完后便迅速離去,消失在昏暗的走廊中。
“明天……”肖恩望著沃爾克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憑感覺他可以肯定這個男人是遇到了麻煩,但藥品是船上的硬通貨。
他上船時雖然準備了不少,可這么多天下來已經交易出去了一多半。
剩下的還要給自己和妹妹留一些。哪怕上岸后這些藥品在紐約也可以賣個好價錢。
手指摩挲著布袋粗糙的紋路?;椟S的管道燈光從縫隙間漏下,在他的臉上投下支離破碎的光影。
望著眼前空蕩蕩的走廊,記憶如潮水般涌來。
前世的那個夜晚,自己也曾像這樣去乞求幫助,但換來的卻是更深的絕望。
“先生...你...有藥品嗎?”
“我叫沃爾克,明天...這個時候,我...再來。謝謝...”
生澀的英語仍在耳畔回蕩,那刻意壓低的聲音里藏著多少克制和隱忍。與記憶中自己嘶啞的哀求如出一轍。
鍋爐房深處傳來氣體在金屬內膨脹的咯吱聲,肖恩猛地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的指甲已經深深掐進了掌心。
“該死...”他低聲咒罵了一句。胸腔里翻涌著某種難以名狀的情緒。
理智在告訴他應該拒絕,可記憶里那個絕望的自己卻在咆哮。
也許這次不一樣,也許自己能成為那個前世沒能遇到的援手。
肖恩望了一眼沃爾克離去的幽暗走廊,最終還是下定了幫助這個男人的決心。
這時拐角處突然傳來孩童清脆的笑聲,他條件反射地攥緊了手中的布袋。
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自己動搖的原因,不是作為重生的投機者,而是作為曾經同樣在深淵邊緣徘徊過的、活生生的人。
第二天經過準備的肖恩按約定來到了鍋爐房,鍋爐房比往常更加的悶熱。
肖恩在管道縫隙間蟄伏了二十分鐘,遠遠的看到那個叫沃爾克的波蘭人,已經焦急的站在昨天的地方不停的來回踱步。
肖恩沒有急著走過去,而是仔細觀察了周圍的情況,確認沒有問題后才從陰暗處走了出來。
“先生,你...來了。”沃爾克快步走了過來,聲音壓得很低,急促的語氣中帶著期盼。
肖恩點點頭,直接打開手里的布袋,拿出兩瓶藥遞給了沃爾克。
“我叫肖恩,這是你要的東西,”他低聲說道,“阿司匹林可以退燒止痛,碘酒用來消毒傷口?!?
沃爾克接過藥品后,拇指快速撬開瓶塞,鼻尖輕嗅著藥片的氣味。
接著又用食指抹過碘酒的瓶口檢查密封是否完好。動作非常熟練甚至可以稱得上專業。
確認無誤后才小心翼翼地將它們塞進了外套內側的口袋。
這幾天他為了上船時受傷的兄弟,冒險從隱藏的底倉偷偷的出來求藥。
但手里的錢財為了上船已經所剩無幾。雖然一再放下自尊,懇求船上同為波蘭人的交易者幫助,卻沒有得到任何的結果。
看著兄弟的傷勢一天天的嚴重起來,就在快要絕望的時候。
沃爾克注意到肖恩在這里交易的情況,觀察了兩天他才冒然出面請求交換藥品。
沒想到...抬頭看了一眼肖恩,眼中閃過一絲感激,但很快臉上的表情又平復了下來。
“感謝你的...信任,我會記住...這份人情的?!?
沃爾克隨即將手中的懷表遞了過去,“這個,我不知道夠...夠不夠,但我真...的...急需它們,謝謝你...”生硬的語氣中帶著一絲釋然。
肖恩看了一眼懷表,卻沒有伸手去接。
他搖了搖頭,平靜的說道:“不用了,懷表你留著,藥品就當是朋友的饋贈吧?!?
沃爾克愣在了原地,十幾年的軍旅生涯教會了他識別戰場上所有的陷阱,卻沒人教他如何應對不求回報的善意。
他的眼里閃過一絲錯愕,喉結上下滾動兩次才發出聲音:“這...這不合...規矩。”
肖恩擺了擺手:“你的家人怎么樣了?”聽到肖恩的問話,沃爾克的表情變得有些飄忽。
沉默了一會他才低聲回答:“情況不太好,傷口...傷口已經化膿,還...有些發熱。我擔...擔心會惡化。”
肖恩皺了皺眉,手指下意識摸了摸上衣的內袋。
猶豫了片刻,最終他還是從外套里掏出一個棕色的玻璃小瓶,瓶身厚重,透著工業的質感。
紅蠟封口上還留著牙咬開的痕跡,標簽印著褪色的“皇家海軍醫療供應“字樣和錨形徽記。
他用拇指蹭了蹭瓶身上凝結的糖霜,蜂蜜在玻璃后面泛著琥珀色的光,“這是醫用級的。如果傷口感染嚴重...”
話說到一半又從布袋里拿出一卷干凈的紗布,遞給沃爾克。
“這些你也拿去,記住,把這些敷在傷口上,保持傷口干凈,別讓它再感染了?!?
當醫用蜂蜜藥膏和紗布遞到眼前時,沃爾克垂在褲縫邊的手指像是不受控地抽搐了一下。
突然涌上來的情緒讓他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
“敷...在傷口?”他重復醫囑的聲音古怪地變調,仿佛這句話燙傷了舌頭。
常年挺直的脊柱第一次顯出了疲態,像是有人突然抽走了他的脊椎骨。
接過藥品時沃爾克的手突然微微顫抖了起來。
這個曾在東線戰場上直面坦克沖鋒都不曾退縮的硬漢,此刻粗糙的手指竟有些拿不穩那小小的藥瓶。
他的喉結劇烈滾動了幾下,像是要把某種洶涌的情緒硬生生咽回去。
當再次開口時,那沙啞的聲音里帶著明顯的顫音:“我會記...記住這份恩情,肖...肖恩先生。如果...有機會,我一定...”
話語突然哽在喉間,他猛地別過臉去,那道猙獰的傷疤在昏暗光線中微微抽動。
幾秒鐘的沉默后,他才從牙縫里擠出最后幾個字:“...你隨時...”
最后兩個字輕得幾乎聽不見,卻重若千鈞。
沃爾克迅速轉身離去,但肖恩還是捕捉到了他抬手抹過眼角的動作,快得像是要抹去某個不該存在的弱點。
站在原地,目送著對方快步離去,沒有設想中的意外發生。
肖恩緩緩地吐了口氣,伸手將布袋里已經打開的一把折疊刀合了起來。
這才發現掌心里全是冷汗。沃爾克的身形和身上鐵血的氣質給他帶來了很強的壓迫感,他不得不做些防護措施。
“哥,我們回去吧?!卑盏穆曇艉鋈粡纳砗髠鱽?。
她小心翼翼地站在不遠處的鐵罐旁,眼中帶著一絲擔憂。
肖恩回頭注視了一會自己的妹妹,才點了點頭將布袋收好。
“別擔心,小火焰。這只是交易,不會惹麻煩的?!?
說完走到艾琳的身邊,低下身子輕輕的抱起了小丫頭。然后頭也不回的隱入黑暗之中。
鍋爐房的機器聲依舊轟鳴著,在這嘈雜的聲音里,一場場隱秘的交易還在悄然的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