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的話點醒了海倫娜，她的目光穿過舞廳璀璨的燈光，再次落到了壁爐邊那個孤獨的身影上。

弗里德里希·克虜伯的妻子依舊坐在那張高背扶手椅上，姿勢幾乎沒有變，微微側著頭，發呆地看著舞池中的丈夫，他正摟著一位年輕歌女，肆意調笑。

海倫娜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下鬢角的碎發，臉上重新掛起得體的微笑，走向酒水臺，拿起兩杯盛著淺金色香檳的水晶杯，然后邁著優雅的步伐，朝壁爐邊的克虜伯夫人走去。

克虜伯夫人察覺有人靠近，轉過頭，當她看清來人是海倫娜時，那雙原本無神的深褐色眼眸中，閃過一絲驚訝。

她顯然是沒料到這位剛剛被自己丈夫騷擾過的、光彩照人的“美國翻譯”，會主動來找她。

然而，當她的目光真正落在海倫娜身上時，那份驚訝很快被另一種更復雜的情緒取代，那是純粹的、對美的欣賞。

海倫娜臉上帶著淡淡的平靜微笑，即使經歷了剛才的難堪，她依舊保持著內在的堅韌和高貴。這種氣質，與舞池里那些濃妝艷抹、刻意逢迎的歌女截然不同。

克虜伯夫人自己也是個美人，她大約三十出頭，正是女性風韻最盛的年紀，一頭濃密的深棕色卷發，精心挽成時下流行的發髻，五官精致立體，眼波流轉間本應顧盼生輝，只是此刻蒙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

“施密特小姐？”克虜伯夫人微微欠身，“您……有什么事嗎？”

她的目光落在海倫娜遞過來的香檳杯上。

“克虜伯夫人，”海倫娜微微屈膝行禮，將一杯香檳輕輕放在克虜伯夫人旁邊的茶幾上，“晚宴很盛大，您辛苦了。我看您一個人坐在這里，想過來陪您說說話。希望沒有打擾您?！?

克虜伯夫人看著海倫娜，又看了看那杯香檳，沉默了片刻，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早已冷掉的咖啡，卻沒有喝：“謝謝您，施密特小姐。談不上打擾。我習慣了?！?

就在這時，舞池方向又傳來一陣更加響亮的喧嘩和笑聲。弗里德里?！た颂敳畵е鴥蓚€身材火辣、穿著暴露的年輕歌女，跳著節奏狂野的波爾卡。他顯然是喝了不少酒，臉色通紅，一只手緊摟著其中一個歌女的腰，另一只手不安分地在第二個舞女的后背上游走，引得兩位歌女咯咯嬌笑。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享樂”中，甚至沒有朝妻子這邊瞥過一眼。很顯然，他今晚的“侍寢”人選已經確定，或者說，他根本不在乎妻子的存在。

克虜伯夫人深褐色的眼眸中掠過煩躁的痛楚和厭惡，但轉瞬即逝，又恢復了那種死水般的平靜。她放下咖啡，端起海倫娜送來的香檳，輕輕抿了一口。

海倫娜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今晚的玫瑰開得真美，薔薇莊園，名副其實?！?

“是啊，可再美的花，也經不起暴風雨的摧殘。”克虜伯夫人又喝了一大口香檳。

海倫娜決定冒險一試：“夫人，請原諒我的冒昧，您曾是漢諾威的貴族嗎？”

這句話仿佛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克虜伯夫人抬起頭，那雙深褐色的眼眸瞬間睜大，盯著海倫娜。

“漢諾威王國？我不是，但我童年時期，在那里待過很長一段時間。”克虜伯夫人聲音顫抖，“你是怎么知道的？這件事我從沒和外人說過?！?

“您和我家族長輩的舉止很像，口音也是一樣的，他們曾經是漢諾威的王室，為了躲避宮廷斗爭，才去了美國。”

克虜伯夫人怔怔地看著海倫娜，她下意識地想要站起身行禮，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對更高貴血脈的敬畏。

海倫娜眼疾手快，輕輕按住了她的手背：“夫人，請不要！那些都是老黃歷了?，F在的我，和您一樣，只是一個為了生活而努力的人。”

克虜伯夫人感受到海倫娜手上傳來的溫度，身體微微一顫，她看著海倫娜那雙清澈的藍眼睛，和自己幼年時期侍奉玩耍的王子公主們如出一轍。那份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共鳴，瞬間擊碎了她長久以來筑起的心防。

克虜伯夫人注視著海倫娜的眼睛：“像……太像了……我……我的本名是索菲亞·埃斯特哈齊，是匈牙利的貴族……我因為父親的工作，一起在漢諾威宮廷，和王室的子嗣有過幾年愉快的時光……”

兩個同樣出身高貴、卻同樣被命運拋入冰冷現實的女子，在這一刻，找到了共同的語言。她們不再需要虛偽的客套，愉快地交談著，話題從漢諾威宮廷的往事，到柏林社交圈的虛偽，再到各自目前處境的無奈。

“弗里德里希……只在乎他的生意，他的享樂，他的……那些女人?！彼鞣苼喌穆曇魩е钌畹钠v，“我在他眼里，不過是一件精美的擺設，一個用來炫耀家族聯姻成功的花瓶。他甚至連……連一個孩子都不愿意給我……”

海倫娜心中涌起強烈的同情，她輕輕握住索菲亞的手：“夫人，您值得更好的?！?

索菲亞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苦澀：“更好的？在這個家族里，沒有‘更好’，只有……認命?！?

她目光掃過舞池中依舊在尋歡作樂的丈夫，壓低聲音：“我知道你們來是為了什么?；鹋谡腋ダ锏吕锵Ｕ勈遣恍械?！他除了會喝酒玩女人，什么都不懂，不過是仗著他哥哥阿爾弗雷德的名頭在外面招搖撞騙罷了！阿爾弗雷德根本看不上他！”

海倫娜心頭一動，她不動聲色地問：“那……我們應該找誰？”

索菲亞湊近海倫娜：“去找阿爾弗雷德的大兒子，弗里茨。他現在在埃森的總廠，跟著他父親學習管理。阿爾弗雷德很看重他，很多核心事務都開始交給他處理。弗里茨比他這個二叔靠譜得多，也更有遠見。而且，弗里茨……對他二叔的做派，也很不以為然。你們如果能和他搭上線，搞好關系，買賣……就容易多了。”

海倫娜心中狂喜：“謝謝您，您的指點對我們太重要了！”

“不用謝我?！彼鞣苼啌u頭，“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們也被弗里德里希這種人戲弄。你也要小心。普魯士的水很深，克虜伯家族更是如此?！?

“我會的，夫人。”

兩人沉默了片刻。

“我該回臥室了，時間長了，弗里德里希會懷疑咱們?！彼鞣苼嗇p聲說，語氣中帶著不舍，“祝你們好運?！?

“謝謝您。”海倫娜站起身。

索菲亞也站了起來，她看著海倫娜，眼神復雜，仿佛有千言萬語。最終，她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海倫娜的臉頰。

“你真美，海倫娜?！彼鞣苼喗兄拿郑瑓s像嘆息，“像月光下的精靈。別讓這里的污濁玷污了你的光芒?！?

海倫娜心中也是一陣酸楚，她反手握住索菲亞冰涼的手：“夫人，您也是。請……多保重?！?

索菲亞點了點頭，微微猶豫了下，隨后緊緊抱住海倫娜！

“如果……如果你們在柏林遇到什么困難，可以讓人送信到這個地址……”她輕聲報出了一個位于柏林夏洛滕堡區的地址，“就說是我的遠房表妹?！?

說完，索菲亞松開海倫娜，后退一步，臉上恢復了貴族式的矜持和平靜，頷首致意：“施密特小姐，很高興與您交談。祝您晚安?！?

“夫人，晚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