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看了看日不落帝國普通老百姓生活的詹姆斯，在利物浦度過了一個不怎么開心的圣誕節。

這里人對于口音的執著超乎常人想象，一聽到美式發音，連地上的乞丐都把碗里詹姆斯遞進去的硬幣扔了出來。

回到柏林已經是2月初，俾斯麥的“鐵血”宣言依舊籠罩著這座城市。為了驅散這無形的沉重，也為了更貼近觀察普通普魯士人的生活，詹姆斯踏入了柏林工人區一間不起眼的酒館。

這里的喧囂與美利堅酒館有所不同。坐落于魯爾區的這家酒館，空間狹小，光線昏暗，渾濁的空氣里混合著黑麥啤酒、劣質煙草和汗液的氣息。

低矮的天花板下，木桌木椅磨損嚴重，唯一溫暖的來源，是屋子中央那個燒得通紅的磚砌壁爐，爐膛里跳躍的火光在墻壁和酒客們刻滿風霜的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陰影。

詹姆斯要了杯本地麥芽黑啤，找了個不太顯眼的角落坐下。

酒館里人頭攢動，擠滿了下班后的工人。他們大多穿著破舊的工作服，臉上帶著常年勞作的痕跡。

鄰桌幾個滿手老繭、頭發花白的工人喝著啤酒，其中一個聲音粗獷的漢子捶了幾下桌子，杯里的啤酒都濺了出來：

“這他媽就不是人活得地方！喘口氣都費勁！要不是老家的地……那無恥的容克，硬說那塊地是他的！勾結那些官老爺，逼著我們簽了該死的文書……把我祖祖輩輩種的地都霸占了！我說什么也不肯鉆進這魯爾區的煤坑！鉆進去就是一輩子不見天日！”

他旁邊一個稍年輕些、但面色蠟黃、瘦得顴骨突出的男人：“那是！地好歹是自家的。現在？把自己賣給了礦主、工廠主。昨天……就在我們廠里，軋鋼車間……一個小子，看著頂多十四歲，還沒長開呢……連著干了十五個鐘頭……人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下去，還沒著地，嘴里噴出一大口血，黑紅黑紅的……跟鐵銹一個樣！噴了一地。工頭過來踢了兩腳……就讓人抬走了，估計是不行了。十五個鐘頭……才掙幾個大子兒？連命都填進去了……”

剛才說話的老工人猛灌了一口啤酒，辛辣的氣息激得他眼睛發紅：“他們強占了咱們的地！把咱們從根兒上掐斷了！逼著咱們進了城，鉆進他們的工廠礦洞！不然呢？守著沒了的地餓死？一天干十五個小時！真不把我們當人看了！就為了他們兜里多幾個響當當的金馬克！”

“就是！”

“這群吸血鬼！”

低沉的應和聲在幾張桌子間響起，像壓抑已久的悶雷在酒館里滾動，掀起絕望的認同感。壁爐的火光跳躍著，照亮的是一張張充滿憤怒卻又被生活壓彎了脊梁的面孔。

詹姆斯默默聽著，杯中的啤酒泡沫慢慢消散，這些抱怨他并不陌生，在美國北方，他也聽過類似的血汗工廠控訴，至于南方，臟活累活都有黑人替他們干了。

但普魯士這里，土地被剝離后的無助，被容克地主和工業資本家雙重壓榨的窒息感，在俾斯麥鐵腕統治的背景下，顯得更加絕望。書里關于失去生產資料、成為雇傭勞動者被剝削的論述，在此刻以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呈現在詹姆斯眼前。

就在這壓抑的抱怨聲浪越發高漲，怕是有人站出來講幾句就要一呼百應的時候，酒館角落里一個一直安靜獨坐、穿著深色普通外套、相貌毫無特點的男人動了。

他徑直走向最初大聲控訴容克地主、聲音最響亮的那個老工人。那人還在低聲咒罵著什么。

這個便衣，也就是俾斯麥為了維持秩序設立的秘密警察，悄無聲息地站在他面前。老工人愕然抬頭。

便衣沒有任何多余動作，也沒出示任何證件，周圍的人似乎都在一瞬間明白了他的身份：“你，跟我走一趟。”

“你搞什么？我為什么跟你走？我又沒犯法！我祖祖輩輩都是普魯士最忠誠的農……”

“你現在必須跟我走，等我采取強制措施，你只會罪加一等！”

沒有任何解釋，沒有逮捕令，只有不容抗拒的命令。酒館里瞬間陷入死一般的寂靜，所有憤怒的低語都消失了。壁爐的火光似乎都暗了，只剩下木柴突然爆開的火星“噼啪”一聲。

那個剛才還義憤填膺的老工人，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剛硬的氣勢蕩然無存，只剩下無盡的恐懼和認命的麻木。

他顫抖著嘴唇還想說什么，最終只是哆嗦著站起來，任由那個便衣扣住他的胳膊，像拖走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一樣，在眾人驚懼沉默的目光中，被帶出了酒館大門。

門外冬夜的冷風灌進來，吹得壁爐里的火焰亂晃，旋即門被關上。

酒館里落針可聞，只有角落里臉上滿是煤灰的孩子壓抑的嗚咽。工人們低下頭，回避著彼此的目光，默默地喝著杯中冰冷的啤酒。

剛才的憤怒和控訴似乎從未存在過，壁爐的熱量驅散了身體的寒冷，卻絲毫無法溫暖這凍結的寒意。

詹姆斯也抿了一口的啤酒，眼睛盯著爐膛里跳躍的火焰。普魯士工業文明的進步，正在以某種比安提塔姆戰場更隱蔽、卻也更深沉的方式，咀嚼著屬于它自己的燃料。

這或許只是個例，詹姆斯思索著，也可能是累了一天的工人們習慣性的夸大其詞。

就在這時，一個女孩推門走進了酒館，她的出現，瞬間吸引了酒館里所有人的目光。

女孩穿著黑色的棉外套，前面還扎著圍裙，黑色外套上粘著的那些白色毛線格外顯眼。

她可能是整間酒館里唯一的女性了，這里連吧臺的服務生都是男的。詹姆斯沒像身邊那些癡漢一樣，把頭擰成了向日葵，他低頭繼續喝啤酒。

“你好，我可以坐在這里嗎？”

那女孩就站在詹姆斯的桌對面，因為遠離中央壁爐，這片實際上還有幾個空座。

“可以，請便。”

“嗯。”

酒吧響起幾句噓聲，隨后又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