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坐著克虜伯家族的私人游艇，詹姆斯和海倫娜不可能通過普魯士海關的層層盤查。

“海燕號”蒸汽快艇此刻正劃破北海深灰色的波濤，朝西方奮力前行，而裝飾著克虜伯家族徽記的豪華客艙，此時卻彌漫著低氣壓。

海倫娜坐在靠窗的長椅上，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海天相接的混沌處，雙手絞著放在膝上的羊毛披肩。

那張原本精致而充滿活力的臉龐，此刻籠罩著濃重的陰霾，嘴角也向下撇著，帶著難以釋懷的不甘。

“格林先生，”她終于忍不住開口，“克虜伯家族就是強盜！二十萬金馬克？我們的‘開拓者’，那是跨時代的技術，是您嘔心瀝血的設計，是橡樹工廠上下幾百個工匠日夜趕工的心血！它……它根本不可能只值這些錢！弗里茨他這是趁火打劫，是赤裸裸的掠奪！”

詹姆斯坐在她旁邊，手里端著一杯白蘭地，平靜地看著情緒激動的海倫娜，輕輕搖了搖頭：“海倫娜，你說得對，‘開拓者’的價值遠不止二十萬金馬克，但是，有命賺，得有命花才行。錢再多，如果人沒了，或者失去了自由，那又有什么意義？”

“想想看，如果沒有弗里茨的幫助，我們現在會是什么處境？俾斯麥的命令會像鐵幕一樣落下，我們的橡樹莊園會被秘密警察接管，工廠會被軍方‘征用’，圖紙會被‘國家保管’。而我們最好的結局，是被‘請’進柏林某個守衛森嚴的研究所，成為普魯士軍方的‘終身顧問’，在嚴密的監視下，為他們的戰爭機器繼續效力。本質上，就是穿著體面衣服的囚徒！沒有自由，沒有選擇，甚至連生命都掌握在別人手中。你覺得，那樣的后半生，值多少錢？”

海倫娜張了張嘴，想反駁，但詹姆斯的話又確實有道理，眼中的怒火漸漸熄滅，失落占據了大部分。

她頹然地靠回椅背，雙手捂住臉，肩膀微微顫抖。

“雖然話是這么說，但是……但是……感覺心血付諸東流的滋味，真的好難受……好難受……”淚水終于忍不住落下，“那些圖紙，那些零件，工廠里機器的轟鳴聲，還有那些工匠們，我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一切……都沒了……都沒了……”

她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

詹姆斯看著海倫娜痛苦的樣子，心中也涌起酸楚。他當然理解她的感受，那不僅僅是一個工廠，那是他們共同奮斗的結晶，是超越時代的夢想，是無數個不眠之夜的汗水與智慧。

“海倫娜，沒什么的，真的。這只是一個暫時的告別。”詹姆斯望向窗外翻涌的海浪，“我準備回美國，那里是我的根，也是新的起點。你愿意跟我回去嗎？”

海倫娜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詹姆斯，那雙藍眼睛里充滿了委屈迷茫，但更多的是毫無保留的依賴，她用力地點點頭：“當然！我說過，我會永遠跟著您！無論去哪！”

她擦掉眼淚，努力平復著情緒：“但是，格林先生，我很好奇，您為什么……為什么不在美國開工廠呢？阿斯特家族有足夠的資金，美國也有市場……”

詹姆斯苦笑了一下：“我好像說過，可能是我記錯了。問題確實出在這里，海倫娜，美國有資金，有市場，但沒有支撐‘開拓者’生產的工業基礎。‘開拓者’每一個關鍵部件都需要高精度的機床加工、特殊的熱處理工藝、穩定的合金鋼供應。普魯士有克虜伯，有魯爾區的工業體系，有成熟的技工隊伍。而美國，現在還在用大量手工打造零件，鋼鐵廠的技術也相對落后。以美國目前的工業水平，還支撐不了這種步槍的大規模、高質量生產。強行上馬，只會生產出一堆昂貴而不可靠的廢鐵。”

海倫娜聽著詹姆斯的分析，漸漸冷靜下來，但眉頭卻皺得更緊：“那……那您不是創造了一個怪物嗎？只有普魯士……只有克虜伯掌握了這種武器的生產技術！這……這太可怕了！想想看，俾斯麥首相有了克虜伯的大炮，再加上‘開拓者’步槍，整個歐洲，還有誰能阻擋他？這簡直是災難！”

詹姆斯看著海倫娜憂心忡忡的樣子：“災難？也許吧。但海倫娜，你要記住，技術從來都不是鎖在保險柜里的秘密。總會有間諜，總會有國家不惜一切代價去竊取它。我只是在未來可能到來的世界大戰的前夕，給它點了把火，加快了它的進程而已。俾斯麥的野心，有了克虜伯火炮和‘開拓者’步槍的加持，他絕對會想成為第二個拿破侖！甚至超越拿破侖！”

海倫娜有些茫然：“那……那我們到底充當了什么角色？！千古罪人嗎？！我們親手把毀滅的鑰匙交給了最危險的人！這會帶來戰爭，帶來大片死亡！”

詹姆斯拍了拍海倫娜的肩膀：“不！我們不是罪人！海倫娜，我們只是歷史的推動者之一。而且，我們都還年輕，世界很大，舞臺也很大，未來怎么樣都不好說！”

“可……可咱們的心血全完了，雖然二十萬金馬克可以讓咱們在紐約或者波士頓過上最富足的上流社會生活，但我……我還是開心不起來……”海倫娜還是沒有走出工廠被強行收購的陰影，“我感覺，我愛上了那些冰冷的機械零件，愛上了圖紙上的線條，愛上了工廠里機油的味道，那是創造的感覺，是賦予鋼鐵生命的感覺……”

詹姆斯當然知道海倫娜這是愛屋及烏，她愛的不僅僅是機械，更是與他共同奮斗、共同創造的那段充滿挑戰和激情的歲月。

“我明白，海倫娜，那種感覺，我也一樣。但相信我，”他的目光投向西方，“沒事的，早晚有一天，我們還會回來！回到屬于我們的戰場！現在需要的，就是讓美利堅合眾國的那幫領導們，親眼見識到‘開拓者’步槍在戰場上的真正威力！讓他們明白，這種武器意味著什么！當他們被震撼、被恐懼、被渴望所驅使時，他們自然會想盡一切辦法，去搞到普魯士的全套精密機床！去建立屬于美國自己的強大軍事工業體系！”

就在這時，一個巨浪拍打在船舷上，船體劇烈地傾斜，海倫娜猝不及防，身體朝著詹姆斯的方向倒去！

詹姆斯眼疾手快，下意識地張開手臂，海倫娜溫軟的身體帶著淡淡的馨香，結結實實地撞進了他的懷里！

船艙內一片狼藉，桌上的酒杯滾落在地毯上，海倫娜的臉頰緊緊貼在詹姆斯堅實的胸膛上，臉頰變得通紅。

“你沒事吧？”

“沒……沒事……謝謝您……”

“風浪大了，抓緊扶手。”

海倫娜點點頭，從詹姆斯懷里起身，雙手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您總是那么樂觀，格林先生。無論發生什么，看起來多么絕望，您總能找到方向，看到希望。但是……”

詹姆斯看出了海倫娜的欲言又止：“你想問什么？”

海倫娜抬頭與詹姆斯對視，藍色的眼眸里閃著淚花：“如果……我是說如果，回到美國，見到了您的妻子，您……您不會不要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