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雪園記味
- 慢慢來,日子終會發光
- 陳夢瑞
- 1193字
- 2025-06-12 09:40:48
清晨五點半,蚌埠市中榮街的青石板上還凝著露水,雪園小吃店門前的銅鍋已經咕嘟作響。木格窗里透出的燈光,在晨霧中暈染開了一片暖黃,像是給這座蘇醒的城市端上的第一碗熱湯。
推開老式的彈簧門,撲面而來的是四色元宵在紅糖酒釀中沉浮的甜香。戴著白色帽子的服務員手持長柄竹漏勺,手腕輕輕一旋,四枚渾圓的元宵便滑入青花粗瓷碗中。那山楂餡紅得像極了舊時姑娘的胭脂,黑芝麻流心透著胡麻油的烏亮,豆沙餡里藏著陳年赤豆的醇厚,桂花糖芯則帶著去年秋天曬干的碎金。這四色元宵的配方,自1952年雪園創立至今未曾改變,2017年更是被列入蚌埠市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時,據說當時評委們贊嘆這是“可以吃的民俗史”。
后廚傳來了節奏分明的“篤篤”聲,那是老師傅們在剁餛飩餡兒。三十年如一日,他們堅持用棗木砧板、手工剁餡。食客們偶爾會勸一勸:“呀!這樣剁餡多累呀!”大師傅便會立刻回答:“累也得剁,機器絞的肉沒滋味!”一邊說,一邊將五河縣的蝦皮、懷遠的胡椒、淮河岸邊的香蔥拌入豬前腿肉中。包餛飩的竹片已被磨出了深深的凹痕,挑起肉餡時總要輕抖三下——這個動作讓每個餛飩都裹著恰到好處的空氣,入鍋后如白蝶展翅般舒展。
雪園餛飩的美味秘訣在于那鍋湯。每天凌晨三點,后廚的師傅們就要開始熬制豬脛骨湯。骨髓在文火中慢慢化作奶白色的瓊漿,這讓我想起作家王安憶在《尋找上海》中寫下的:“老味道是城市的體味,是記憶最忠實的守門人。”1972年,王安憶從五河縣插隊調入徐州文工團時,常常坐著綠皮火車途經蚌埠。那時的雪園還在二馬路,油氈棚頂下,知青們捧著豁口瓷碗,看餛飩皮在骨湯中舒展如宣紙,恍惚間錯把蔥花當作信紙上未寄出的墨點。
“現在的年輕人總說‘打卡’,我們那時候叫‘打牙祭’?!备赣H是雪園的老主顧了,他總愛坐在街邊靠窗的位置,捧著一大碗餛飩給我們講他和雪園的故事。雪白的墻上掛著1983年雪園搬遷時的老照片:戴白帽的老師傅抱著銅鍋走向板車,神情莊重得像是抱著初生的嬰孩?!拔兜罌]變,”父親呷了口湯,“和以前一樣?!?
鄰桌食客插話:“聽說雪園新開發了低糖餡料?”
“那感情好!”父親眼睛一亮,“年紀大了,吃不得太甜。”他舀起一勺餛飩,我注意到桌面上洇開一點油星,不知是湯中浮油,還是他眼中閃動的淚光。
暮色漸濃時,最后一鍋餛飩湯開始凝結油脂。雪園的燈火在玻璃窗上暈染開,與對面清真寺的星月徽記疊成奇異的光譜。店里的客人漸漸散去,只剩下幾個老主顧還在慢條斯理地喝著湯。門外,幾個年輕人正舉著手機直播:“家人們看啊,這就是上過《舌尖上的中國》的雪園小吃……”
銅鍋里的渾湯依舊翻滾,將七十年的光陰熬成可咀嚼的甜糯。那些未載入非遺檔案的細節正在滋長:外鄉人行李箱里密封的速凍元宵,臺商帶回臺北的胡椒粉鐵罐,還有某個作家未完成的小說草稿里,女主角總在雨天尋找“帶著淮河潮氣的餛飩香”。這座城市的故事,就這樣被包進了一張張面皮里,煮進了一鍋鍋高湯,化作了舌尖上的記憶,在淮河岸邊的世代間傳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