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府門口那塊刻著陣紋的石頭,痕跡又深了幾分。
吳久安收回刻刀,指尖捻了捻殘留的石粉,帶著粗糲的觸感。
他習慣性地抬眼,目光落向隔壁那片小小的靈田。
田埂荒疏,幾簇雜草鉆了出來,在風中瑟縮。
本該抽穗的靈谷,此刻卻蔫頭耷腦,葉片枯黃卷曲,透著一股衰敗的死氣。
那片土地,仿佛一夜之間被抽干了所有生機。
吳久安眉頭微蹙。
老孫頭雖然衰老,可侍弄靈田,那是刻進他骨子里的東西,是作為靈農的本能。
日頭再毒,身子再乏,他也絕不會讓自己的田荒成這般模樣。
一絲不祥的預感,悄然爬上心頭。
他腳步挪動,走到了老孫頭的洞府前,駐足望去。
那扇破舊的木門虛掩著,縫隙里透出死寂的黑暗,連那壓抑的咳嗽聲也消失了。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陳腐藥味和某種更深沉氣息的味道,隱隱飄散出來。
吳久安抬手,指節在粗糙的木門上叩了叩。
篤...篤...篤......
聲音空洞,沒有任何回應。
只有風穿過門縫,發出低微的嗚咽。
他輕輕推開木門。
光線涌入,照亮了狹小逼仄的空間。
一張破木板床靠墻放著,上面蜷縮著一個瘦小枯槁的身影,蓋著一床打滿補丁、早已看不出原色的薄被。
是老孫頭!
他側身躺著,面向墻壁,姿勢僵硬。
花白稀疏的頭發散亂在枕上,露出的半邊臉蠟黃干癟,眼窩深陷,嘴巴微微張著。
一只手垂落在床沿,枯瘦得只剩皮包骨,指甲縫里還嵌著些黑色的泥土。
吳久安緩緩走到床邊,腳步很輕,很輕。
他伸出手指,在那只垂落的手腕上探了探。
冷,很冷,很冰冷!
僵硬,極其僵硬!
沒有任何脈搏的跳動。
他又俯身,手指伸向老人微張的口鼻之間。
沒有一絲溫熱的氣息。
老孫頭!
死了!
無聲無息,在這間破敗的洞府里,走完了他掙扎而卑微的一生。
或許是在昨晚的睡夢中,或許是在前天的清晨或深夜,就那么靜悄悄地熄滅了。
吳久安直起身,靜靜地站在床邊。
洞府里很安靜,只有他自己的呼吸聲,還有角落里幾只被驚動的潮蟲窸窣爬動的聲音。
空氣中彌漫著死亡特有的、冰冷的塵埃味和老人身上殘留的最后一點草藥苦澀之味。
他的目光掃過老孫頭的洞府。
墻角堆著幾件老舊的種田工具,一把豁口的鋤頭,一個裂了縫又被補上的木桶。
床邊的小破桌上,放著一個有些發舊的小布袋——正是他上次塞給老人的那十斤帶殼靈谷。
袋子癟癟的,里面的谷子顯然沒動多少。
旁邊,還有他更早之前給的那個裝著上好止血散的小瓷瓶,瓶塞緊閉,似乎也沒用過。
老人連這點微薄的饋贈,都沒來得及,或者說,沒舍得享用完。
吳久安的視線最后落回床上那具枯瘦的軀體上。
沒有悲傷的洶涌,也沒有憤怒的翻騰。
只有一種沉重的、冰涼的平靜,此時的情緒,就像平靜的潭水。
他見過死亡,也親身經歷過死亡。
但老孫頭的死,不一樣。
這不是仇殺,也不是爭斗,更不是意外,只是......時間到了。
像一個熟透了的果子,無聲地從枝頭墜落,落在了地上,然后,腐爛在了泥土里。
這是底層散修最尋常、最無奈、也是最好的歸宿了。
他沉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后轉身走出洞府。
陽光有些刺眼,他瞇了瞇眼,目光落在自己那三塊生機盎然、穗子沉甸甸的靈田上。
深綠色的葉片在陽光下油亮發光,與他身后那片枯黃死寂,形成了最殘酷的對比。
歲月無聲,卻比最鋒利的鐮刀更懂得收割。
他回到自己洞府,從角落里翻出一卷還算結實的草席。
然后,他再次走進老孫頭的洞府,動作沉穩,沒有猶豫。
他用草席,仔細地將那具枯瘦冰冷的身體包裹好,動作算不上溫柔,但足夠莊重。
隨后,他俯身,將裹好的草席扛在肩上。
很輕,很輕!
一個掙扎了一生的修士,最后只剩下了這點分量。
他扛著草席,走出洞府,走出丁字巷,穿過坊市西區邊緣嘈雜而漠然的人流。
有人投來好奇或嫌惡的目光,他也渾不在意。
他只是沉默地走著,朝著坊市外那片埋葬著無數無名散修的荒坡走去。
挖坑,填土。
沒有墓碑,只有一個小小的土包隆起在荒草叢中。
吳久安站在新墳前,手里捏著一把剛從老孫頭靈田里拔出的、已經枯死的靈谷苗。
他低頭看了看,隨手將那截枯苗丟在墳頭。
沒有言語,沒有祭奠。
只有荒坡上嗚咽的風,卷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飄遠了。
他轉身離開,背影在斜陽下拉得老長,沉默而孤直。
回到丁字巷,經過老孫頭那間徹底死寂的洞府門口時,吳久安的腳步頓了頓。
沒有進去。
他只是站在那兒,目光掃過那片徹底荒蕪的靈田。
然后,他走向自己的洞府。
推開門,一股焦糊味直沖口鼻——石缽里熬煉淬氣膠的藥液,在他離開時無人看顧,火候失了控,已然焦糊碳化,黑硬板結。
吳久安臉上沒什么表情,走過去,端起石缽,將里面焦黑的藥渣倒掉。
冷水沖刷著石缽內壁,嘩嘩作響。
洗凈石缽,重新放入凝氣草和輔料,灶火再次點燃。
火焰穩定地跳躍著,映照著他沉靜無波的側臉。
他拿起刻刀,走到門口那塊陣石前,蹲下身,手腕沉穩有力,比以往更深、更專注地刻畫著那些繁復而尚未成型的陣紋。
刻痕在石頭上延伸,發出單調執拗的刮擦聲。
洞府外,坊市的喧囂隱隱透入。
洞府內,油燈的火苗跳動著。
新熬的藥液在石缽里開始翻滾,散發出清冽的草木氣息,也映照著門口那個沉默刻畫的側影。
生與死,枯與榮,焦糊與新生,都在這方寸之地交織纏繞。
唯有那刻刀劃過石頭的聲響,篤定執著,像是與什么無聲地較著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