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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山落,驚瀾(下)

“準了!”

“謝趙老爺恩典!”

陸昭這一句誠惶誠恐的馬屁,立刻使得趙大掌柜揚起面龐,臉上肥油晃動不停。

“原來陸師傅也有嘴甜的時候啊,繼續說。”

“趙老爺明鑒,小的絕非貪得無厭。那李老板的身后事,斷不能馬虎啊!尋常匠人給口薄皮匣子、狗碰頭也就罷了,李老板好歹與我鎮尸堂乃是交好之人,怎么也得…”

“也得如何啊?”

“也得用上些許楠木的風字材做棺頭,既成了他老李生前之愿,也全了小的鎮尸匠的本分。”

趙掌柜瞇著眼,聽著陸昭口中“楠木”、“風字材”這些棺木行當里的講究詞兒,心中那點因掌控帶來的快意又漲了幾分。

他鼻翼微翕,享受著腳下那顆頭顱傳遞來的順從感。

在他聽來,陸昭的絮叨并非廢話,而是徹底服軟的證明。

想到這,趙掌柜的嘴角又上揚三分,跟店里那些伙計、管事的笑容愈發相像。

陸昭感受到頭頂壓力微減,立刻接上話尾,語氣更為誠懇渺小。

“還有那李小夏,年紀尚小,卻遭逢大變,小的斗膽替他求個恩典,他爹留下的棺材錢,能否…能否勻出些許,供他日后讀書識字,成家……”

陸昭話未說完,趙掌柜眼中掠過一絲不耐的戾氣。

原來是陸昭“不經恩準”,便擅自為死人活人討錢的瑣碎絮叨,擾了他享受掌控的興致。

“哼,”趙掌柜冷哼一聲,踩在陸昭頭上的腳再次加力,“一個短命的崽子而已,殺了省事。省下的錢,可不可以買你這條賤命?”

陸昭聞言,雙目暴睜。

那具短命的崽子曾陪伴了他的整個童年,哪怕他兩世為人,也聽不得如此既辱其父、又辱其人的評價。

陸昭一忍再忍,不由得想起此世童年,每次自己被其他分脈的鎮尸人小鬼欺負,王魁都會帶自己和劉燼打回去。

連祖祠那三塊蒲團都跪爛好幾個,還要頂著牛脾氣和人打架。

過往之事,歷歷在目。

今晨之計,烙印于心。

陸昭顫抖著吐出一口濁氣,猛然抬起頭,動作倉促而驚恐,試圖掙脫那只腳的控制。

可剛發力,他便就又收力。

口中再言之語,滿是驚駭和后悔。

“趙老爺,萬萬使不得啊!小夏自有天收,小的不敢再提了,小的只要…只要百兩,一百兩現銀。

“拿到錢,小的立刻帶著老小滾出大林山城,永生永世…絕不再踏足嚴國半步,求趙老爺開恩吶!”

“呵!”趙掌柜不語,背手彎著腰,全身的力量盡皆壓向右腳。

在他眼中,陸昭此刻的痛呼做不得假,那充滿掙扎和恐懼的動作亦是很真。

這份卑微和貪生,使得趙掌柜心里最后一絲疑惑煙消云散。

“呵,之前鎮尸堂門口那點狠勁果然是色厲內荏,什么第一鎮尸人,終究是個怕死的廢物罷了。”

趙掌柜隨意地揮了揮手,動作帶著上位者特有的傲慢和厭倦。

“滾吧!一會兒出門領賞,記得像狗一樣爬出去。”

“小的……謝趙老爺隆恩。”

大腳收回,陸昭連眼淚都“不敢”擦,強忍著抽噎便俯身后退。

可當他剛拉到小夏的手之時,正要轉身,一股極其微弱且熟悉的土腥尸臭,驟然飄入鼻腔。

“正主來啦!”

剎那間,明悉氣味來自頭頂的陸昭做出決斷,裝作受寵若驚之相,用自己的臟手在金伯身上抹了一下。

反觀金伯,本欲張嘴說“頭上有將死之人”,可因為這一下,注意力馬上被轉移。

“臟了,衣服臟了。”他一邊嘟囔,一邊脫衣服。

關鍵他不僅脫的慢,疊衣服更慢。

而三人身后的趙掌柜,面生陰云,緩緩抬起右手。

可他哪有陸昭的馬屁和求饒來的迅速。

只見陸昭原地旋轉一百八十度,彈跳收腿,“咚”的跪在地上。

不等趙掌柜有所反應,陸昭的腦袋跟搗蒜似的,哐哐就往地上磕,磕到額頭飚血才停下。

“當當當當……”

“趙老爺息怒啊!家仆不過一介頭腦昏聵的老人,平時吃飯都要人教,若要責罰,那便罰我好了!”

如此一來,趙掌柜的邪火果然消去七八,趕忙擺手。

“滾滾滾,帶著這兩個累贅趕緊滾。”

陸昭大喜,又是頓猛磕。

但是,就在三人準備踏出門檻之時,那煉尸人已從房梁輕輕跳落至趙掌柜身后,落地無聲,耳語兩句。

接著,趙掌柜揮揮手,兩個一直待命的伙計沖出堂門。

陸昭雖有察覺,卻仍表現的不知所以。

待腳步聲追至身后,他沒動。

當棍棒呼嘯聲傳來,他閉上了眼。

“砰砰——”

陸昭只覺后腦被泥頭車狠狠創了一下,隨后就有溫熱濕潤的液體淌進后背。

“撲通”

“少爺……”

“陸師傅……”

意識被撕碎的陸昭趴在地上,耳中金伯呼喚以及小夏的關切漸行漸遠。

迷離之際,陸昭又覺雙腿好似被人摘去,除去疼痛外,什么也感受不到。

也不知過去多久,許是一刻,又可能是一天。

陸昭睜開眼,半抬著腦袋。

他并未去看胸口已經轉為-9的數字、亦未再去跪舔一旁端坐的趙掌柜。

而是尋著哭泣聲,望向前方。

金伯和小夏手拉著手,一個仍在犯糊涂,一個在抿嘴抽泣。

“陸師傅,我……改主意了。”

“趙老爺乃是貴人,萬意皆隨您動,望趙老爺……指示。”陸昭的腦袋無力拍在地上,血還在嘟嘟冒著。

趙掌柜自得一笑,冷冷說道:“我家孫兒趙新,自從今早殺你失利之后,便一直想著與你玩個游戲,現在剛好你二人否得空。”

說著,他的手指將陸昭的目光引向上方。

“我家孫兒數到三,便會落地并射出兩枚骨釘,無論你救下何人,此后只要你不再回嚴國,萬事皆休,如何?”

“趙老爺圣恩,小的……怎敢不從。”陸昭艱難的抬起頭,又重重放下,“趙老爺……可否恩準小的……起身?”

“準了!”

陸昭再謝,如剛死未僵之人般,緩緩撐起上身。

穩,是站不穩的。

他的一雙小腿,已斷。

只得晃蕩著身子,仰著腦袋,似是在做倒計時的準備。

只見雕梁畫棟的橫梁之上,一個精悍瘦小的身影無聲無息的倒掛著。

正是那個煉尸人小廝。

見此,陸昭一直忐忑不安的心,終于松懈。

剩下的,就看金伯這個只會被活物殺死的普通老人,能不能跟自己一樣,像蟑螂般耐活了。

“金伯,我是……我是昭子,我知道你能聽見我說話,我希望……你別救我,救小夏就好。”

“啪嗒…”

金伯手中抱著的衣衫落在地上,銹劍仍被抱的緊緊的。

見此,陸昭深呼吸,于心中大喊一聲“謝謝金伯”。

同一時間,趙掌柜見三人這副死樣,有氣無力的念了一聲。

“三…”

話音剛落,陸昭膝蓋交替點地,滑稽前行。

然而,那煉尸人手中捏著的兩枚慘白骨釘,早在三字響起之前,已然射向金伯與小夏。

一切的一切,盡是對生命的戲弄、對權欲的取悅。

有沒有那聲三,骨釘都會提前射出。

但陸昭是否在三之后行動,才重要。

陸昭,賭贏了。

趙掌柜念完三,便起身離去。

煉尸人落地,緊隨其后。

骨釘,沒入金伯體內。

就在電光火石的一秒前,金伯渾濁的雙眸之中爆出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沒有躲,反而將小夏拉到身后,自己則像一頭護崽的老狼,張開雙臂,迎向骨釘。

“金伯!”

陸昭撲倒在半路,眼睜睜的看著金伯吐出一口鮮血,癱軟在地。

而他甚至沒有機會喊出第二聲,便被幾個伙計丟出綢緞莊。

傍晚的街上,行人匆匆,卻無一人眼含生氣。

小夏抱著銹劍,不再哭泣。

陸昭撐著上身,目光落在義莊的方向。

“小夏,將金伯放到我的背上。”

“嗯!”

片刻后,陸昭背著金伯,緩緩向前爬行。

小夏忙活不停,不是調整金伯的姿勢,就是跑回去拾起反復掉落的銹劍。

待行至結尾,陸昭再支撐不住,趴在地上。

“小……小夏,棺……棺材尺寸,想好沒?”

“我想好了!”

“陸師傅,陸師傅你別死啊!那趙掌柜的身形長短寬厚幾何我都用眼丈量出來了,你別死啊!”

哭喊之間,這條街上無一人投來目光。

然而街外的黑暗中,傳來一聲非人的低吼。

一具身穿黑袍、面覆黑紗的僵尸飄落而至,袖中滑落一張紙。

小夏斂去哭聲,認出這是曾被寄放在鎮尸堂的那具僵尸,自己還在他身上納過涼。

此刻,小夏嗚咽著拾起紙張,借著月色看清了其上文字。

“小夏,念出咒語:尸不語,跟我走。帶著你陸叔叔他們去義莊,我如今在趙家祖地,待陸昭醒來告知于他。”

小夏有了方向,起身走向黑暗。

“尸不語,跟我走。”

僵尸身體一晃,彎身扛起陸昭與金伯,重返黑暗。

另一邊,綢緞莊內。

煉尸人趙新垂手而立,面無表情:“爺爺,孫兒昨夜探過義莊,還未進入,便察覺到一股巨大的壓力。那姓王的是封棺人一脈,棘手。如其他封棺人一般,他跟這陸昭是個搭子。”

“嗯?那為何你不讓我宰了他三人?”

“殺陸昭容易,但讓他半死不活地爬出去,那封棺人就得耗費巨大心力和精力,如此一來,咱們便可輕松將之拿下。”

聽得此話,趙大掌柜摩挲著玉扳指,眼中閃過些許算計和欣慰:“好孫兒,做得好,那咱就慢慢熬著他們兄弟骨頭里的油,直到熬干為止。”

說著,他側首望向祖地:“新兒,我這壽運,何時才能破開桎梏啊?”

趙新聞言,眸中生出一絲陰狠,旋即又被隱藏。

“爺爺,快了。”

“那就好,爺爺真有點想當個皇帝,到時你便是未來皇……”

與此同時,數百里之外。

一只黑色尸馬正在林間飛速奔跑、攀登。

本好好趕著路,劉燼卻猛的一夾馬腹,停在原地。

“我這心……怎的莫名亂跳起來?”劉燼自語著回頭望了一眼。

“也不知道魁哥怎么想的,非讓我去帝國官煉司,我好歹也在嚴國官煉司右冊子,不是正好合適嗎?”

“不管了,魁哥交代的事從沒錯過,駕!”

言罷,韁繩勒進馬面骨。

四蹄綠油鬼火暴漲的尸馬嘶鳴著,奔跑的速度又提一分。

“駕!駕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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