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最大的綢緞莊所在街道。

正午陽氣最足之光，卻驅(qū)不散這條街上的陰寒。

往日此時，街上人群會慢慢稀疏，正是趙家伙計撣浮塵，恭送四方客的節(jié)點。

可此刻，整條街的住戶大門緊閉，別說人，連動靜都沒有。

還有這門前石板路，似是被刻意潑灑清水洗刷過。

陸昭還能聞到幾縷難以言喻的腥氣。

其身后，金伯牽著小夏，雙目掃過緊閉的大門，又低頭看了看身邊還在強忍淚水的小夏。

“少爺，小夏……哭。”

“我知道，你看好他就行。”

陸昭扯出一個制式化的笑容，叩響門環(huán)。

“篤篤篤。”

門內(nèi)毫無動靜。

陸昭也不著急，就這么等著。

良久，沉重的門栓抽動聲響起。

“吱呀”一聲，兩扇門板拉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露面的不是掌柜伙計，而是一個身著錦緞、面白無須的中年管事。

他臉上堆著職業(yè)化的笑容，眼底卻藏著清晰可見的驚懼。

對此，陸昭心道：“上午鎮(zhèn)尸堂門口的動靜和趙家伙計當(dāng)街化骨的消息，應(yīng)已傳遍趙家上下，看來燼哥的人行動的確快。”

念頭未熄，管事那帶著不安的細(xì)聲腔調(diào)傳來。

“喲，這不是陸師傅嗎？大清早的，有何貴干？”

“收賬。”陸昭言簡意賅，聲音不高，卻讓管事的笑容僵了一下。

“收賬？”管事故作茫然，“敝號好像不曾欠陸師傅什么賬目吧？若真有，那定是底下人疏忽，不如回頭待我查問清楚，親自送到鎮(zhèn)尸堂去，如何？”

陸昭沒接他的話茬，目光掠過門縫，投向門內(nèi)。

門內(nèi)，依舊無人。

“李老板應(yīng)得的棺材錢，還有你趙家伙計弄壞那塊招牌的賠償費，以及昨夜你們東家應(yīng)下的酬金。”

提到李老板、伙計，管事臉色不變。

提到昨夜、東家，他面容徹底愣住，隨之強笑道：“陸師傅說笑了，李老板的事我不清楚，跟我們趙家有何干系？至于伙計，那小子手腳不干凈，早就被開革了，他在外面惹是生非，怎能算在我們東家頭上？”

“我有說是哪位伙計嗎？”陸昭冷哼一聲，“管事的，你心亂了。”

管事徹底掛不住臉，作勢就要關(guān)門拒客。

然而陸昭上輩子可是干銷售的人精，在對方變臉之時就開始蓄力，喊著“你媽”就是一腳。

“砰——”

管事倒?jié)L一圈，陸昭帶著金伯二人向里走去。

管事見無法阻攔，隨即跟在三人身后不遠(yuǎn)。

越是前行，那股腥氣愈是濃烈。

“血腥？肉腥？都有。”陸昭不語，停在琉璃大瓦房前。

門扉緊閉，門后隱約有人聲傳來。

已經(jīng)意識到局面急轉(zhuǎn)直下的陸昭并未想過退步。

他知道，無論他來與不來，都是趙家大掌柜、或者說是那煉尸人眼中必拔的一根刺。

這根刺，在與不在，大林山城都會死。

門外那條街的下場，很可能就是現(xiàn)實。

眼下，陸昭不是作為大殺四方的英雄，而是拖著一副殘軀、帶著一個老瘋子和一個孤兒的累贅。

他的目的很明確，來收債、來拖延、來恐嚇。

“走。”陸昭推門踏入，幾個熟面孔的伙計笑容可掬，像是被人刻意捏出來的笑臉。

而那管事，在邁過門檻之后，像是換了個人，笑容再起。

“陸師傅，稀客稀客啊。”

管事趕忙小跑著繞至幾人身前，熱絡(luò)合碘的拱手說道：“您這是有何貴干？若是置辦壽衣料子，鄙店剛到了幾匹上好的杭綢，素凈雅致的很呢。”

陸昭眉心一緊，回頭看向金伯。

“金伯，活人還是死人。”

金伯思考著歪起腦袋，想了想：“還沒死，快死了。”

陸昭了然，視線越過柜臺和貨架綢緞，落在內(nèi)堂深處那扇他不曾見過的屏風(fēng)后。

那里，有正主。

“趙大掌柜，陸某來應(yīng)約收賬了。”

“收賬？陸師傅說笑了，敝店確實有分號與鎮(zhèn)尸堂有著生意往來，但那向來不是月底便會結(jié)清嗎？”管事笑容漸盛，眸光卻是越來越冰冷。

陸昭左右瞧了瞧，此處的伙計、下人、長工，個個和顏悅色，雙目無神。

但他絲毫不慌，緩緩脫去長褂，露出麻布短打。

“叫他出來，一切好商量，我只要錢。”

此話一出，堂內(nèi)腥氣加重。

金伯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不安的將小夏往自己身后藏了藏。

就在此時，一陣爽朗的笑聲打破寂靜。

“哈哈哈……”

屏風(fēng)后轉(zhuǎn)出一個人，正是趙大掌柜。

他依舊一身團花綢衫，滿面紅光。

陸昭看到他之后，便明白這腥氣就是來自他身上。

“一夜過去，他身上那股尸臭怎滴變了味兒？”

陸昭踹開長褂，鎮(zhèn)定的施了個佛禮。

趙掌柜雖看不懂，但還是自若著踱步上前，停在陸昭一步之外，將其那副狼狽的模樣盡收眼底。

“陸師傅果然守信，有早無晚吶！不過陸師傅，你這模樣…嘖嘖，聽說貴鋪那邊鬧了點小動靜？真是流年不利啊。”

見趙掌柜對老李之事只字不提，陸昭當(dāng)即便知道趙掌柜鐵了心要賴賬不說，還有將幾人永遠(yuǎn)留在這里的打算。

仿佛自己三人和已經(jīng)死去的老李一樣，不過是只隨手拍死的蒼蠅，很微不足道。

想到這些，陸昭不動聲色直接再次拱手，眼角余光看到手持利器的幾人向這里走來。

“趙掌柜，老李的喪葬費、差旅費、加上我的酬金，共計八千零九百一十六百兩。現(xiàn)銀，只要您結(jié)清，我馬上離開大林山城，永不回嚴(yán)國。”

陸昭說完，再次俯身一拜，極其卑微。

他這也做，純粹是為了給趙掌柜和煉尸人展示一個“螞蟻”的形象。

自己已經(jīng)露過獠牙，將尸傀老李斬殺。

如今這副姿態(tài)，對方信也罷，不信也罷。

反正他陸昭需要一個理由在這里停留，并觀察等待，主要還是為王魁準(zhǔn)備出積蓄力量的時間。

畢竟，陸昭現(xiàn)在的身體是廢物，腦子不廢。

再看趙掌柜，像是聽到什么天大的笑話，得意之色躍然于形。

只見他雙手一甩，背著手便開始圍著三人繞圈。

“八千多兩？陸師傅，你覺咱這大林山城…還需要你這個第一鎮(zhèn)尸人嗎？”趙掌柜停步在陸昭身前，將手搭在他的腦袋上。

“不過，也虧你能鎮(zhèn)住那具女尸，我與她的冥婚之禮才能完成最后一道關(guān)鍵步驟，運道才能大增。若你能說出你現(xiàn)在的確值這么多錢，說不得……我會施舍你百兩銀子，再打斷你的雙腿之后放你離去。”

聞言，陸昭身體微微顫抖，似在思索。

其內(nèi)心，除了在大罵趙大掌柜的愚蠢和歹毒，還在回憶今早兄弟三人曾提過的一事。

“僵尸者，雖不入五行、不納六道，但仍受天地青睞。尸運遠(yuǎn)超生者。”

“凡俗窮者，可借血親祖尸改命；富者，鎮(zhèn)宅增福轉(zhuǎn)運。”

“然命格天定，凡死后化僵者，天收其運九八，使賤者更賤，貴者更貴。”

“而這官煉司，極為擅長尋摸鴻運長久者，再殺之煉尸、供養(yǎng)，取余下二成，擇于臣服者。”

這些，不過是王魁所透露的極小一部分秘聞罷了。

回到當(dāng)下，陸昭還在“斟酌、選擇”。

在親眼得見趙掌柜的變化之后，他一是確認(rèn)那官煉司在逃煉尸人與趙掌柜有血緣關(guān)系，二則是越來越想將祖?zhèn)魇炙嚀旎貋怼?

想活下去是一部分原因。

最主要還是，陸昭自認(rèn)前十幾年純屬白活。

因為他對這世界的了解，太少太少。

此刻，陸昭估摸著戲演的差不多了，顫顫巍巍的跪下，腦袋重重磕在地上。

“謝…謝趙老爺示下，望趙老爺可以賞耳聽……聽小人詳說。”

言罷，陸昭再磕一頭。

而趙大掌柜，隨手喚來兩人，又命管事將眾人喝退。

隨后，他將自己的腳，輕輕踩在陸昭后腦。

力道，越來越重。

“準(zhǔ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