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陽未出。

殿內，燈火通明，卻無人聲繚繞。

陸昭蜷在地上，早已熟睡，身上搭著一件龍袍。

那五張座椅之上，沒有人。

賈道真幾人早早移步至右堂，彼此傳閱著手中的紙張。

紙張上，字體潦草，乃是陸昭挖掘前世記憶與認知，并結合“靈氣復蘇”這一概念所寫。

洋洋灑灑一大篇，雖盡是空泛的建議，但卻足夠給幾人當頭一棒又一棒。

尤其是懷有扶龍濟世之愿的戎行義，也不由得對陸昭佩服幾分，甚至生出想讓其離開皇城游歷的念頭。

“小師弟這些建議雖是空中樓閣，但也是真真兒的沒有差子，”他又一遍掃視起紙張上的狂草，面上的緊迫不曾轉淡，“從近來皇城變化就能看出，修士早晚都會凌駕凡俗，將來必會出現一力破國者不說，宗門世家也會成為超然存在。”

“哎！屆時別說什么君臣綱常，就連法度亦是不存，國不將國，不是你殺我、就是我殺你。”

“呵呵，我倒覺得如此挺好，”蘇烈文冷笑一聲，將手中紙張放在桌上，“沒有官煉司這種撅墳斷運的龐然大物吸食世界、沒有超大型勢力壟斷資源，起碼人人都有機會登仙。”

聽其所言，華鋒不由得擠弄起眉心：“五師弟，照你所言，若真有這等世界，你覺得你還有機會因讀書識字踏入皇城，得到師父的賞識嗎？曾經的你還會是那個單純自卑、只知傻讀書的蘇烈文？”

“這……”

蘇烈文目光黯淡一瞬，不知如何作答。

再細想一下，若真在這樣的世界，恐怕自己一出生便會在某座山上，被躲避“神仙打架”的父母背著逃命。

沒有機會讀書寫字，沒有機會走出大山，更沒有多少機會安心活著。

而那些超然的宗門世家，怕也不會浪費閑工夫，去像官煉司那般扶持一個個凡俗傀儡政權并建國。

想到此處的蘇烈文頭顱微低，似是不甘心，又拿出久遠的志怪書籍反駁，說出一句強者自有擔當。

可剛說完，其腦海便浮現出一副強者大能彼此交戰，導致千里山河崩塌、生靈涂炭的景象。

就在這時，沉默著將所有“建議”閱讀完的賈道真抬起頭，捏過桌上那張紙：“三師弟所言只是其一，五師弟只知頭上沒了官煉司這一片惡天，卻不知未來林立的一座座失去束縛的宗門，而四師弟那番解釋倒也通透。”

說著，他看向蘇烈文，繼續道：“如今正是靈氣復蘇的初始階段，天地新生，自然不會吝嗇機緣與氣運，可將來呢？擁有靈根者怕是百萬難尋其一，此事小師弟已借用官姑娘的前世說明。”

“待天地定常，凡俗眾生便會迎來真正的地獄。”

說完，他落座方凳，看向二師弟云龍皇帝。

這位皇帝自陸昭對他的統治方針提出異議，便再沒說過一句話。

包括這些陸昭耗費心力默寫出的“建議”，他也只是看了一遍就再未拿起過。

說來也是悲哀，這位曾經的太子因拜陸靈兒為師而徹夜難眠、曾因先皇改昭成為“閑散”王爺而心生怨恨十幾年、還在親手送那全心全意為自己好的父皇后，悲痛不已。

自其不久前登基后，坐在皇位上的云龍更是耗費心血、殫精竭慮，想著如何收攏權利，奪勝國運戰。

可陸昭那些承載于脆弱紙張上的箴言，如刀一般，將其精心構筑的未來割的支離破碎。

但他不是凡人，更不是什么野修，而是一國之君、一位步入筑基的皇帝。

只見云龍迎著賈道真那平靜無波的眼眸猛的站起，帝皇威嚴復來，傲然之氣遍布。

“朕，不服輸！朕的江山，朕不可能放棄！”他側過頭，望向熟睡的陸昭，“小師弟今夜所言所議，已為朕指明一條幾乎不可能完成的道路，但朕偏要走到盡頭看看，這世俗王朝，究竟能不能將修仙者踩在腳下。”

“那必然是不能的，”賈道真毫不留情的出言將之打擊，“修仙者，憑借的可是拳頭，大大的拳頭呢。”

此話一落，云龍周身靈氣動蕩：“賈木頭，說服我！若不能說服，我自會登天而上，成為最大的拳頭，建立一個大大的帝國。”

“啪啪啪，”掌聲傳來，眾人看向笑吟吟的戎行義。

他拍拍手，行步至云龍身后：“大師兄，這一次我戰二師兄，你是知道我的，我一直都做夢想扶龍而上呢。我還真想幫助二師兄造個鐵桶江山，鎮住未來那些滿口逍遙修真的牛鬼蛇神，神仙打架，凡人不該遭殃。”

“站隊嗎？那我也來吧，我覺得大師兄的意思是建立一宗，將師父的理念和傳承發揚光大，庇護一地即可。”言語間，蘇烈文站到賈道真后方。

隨后，四人看向華鋒。

而華鋒卻是回之一笑，抽出腰間木劍。

這意思不言而喻，他只想一直當個戲子，安安分分的繼續在臺上扮演師父。

此刻，雖未至針鋒相對，但師兄弟幾人對未來已產生巨大分歧。

賈道真沉默稍許，隨后將銳利的視線丟向對面。

“小師弟今日所救的陣法師何等天才，靠著師父批量刊印的書籍便三日破三境，你確定以后不會有更多如他一般的天才？我退一步，姑且算你未來能夠一直位于此界戰力頂點。”

“舉個例子，若將來有兩位天才金丹為爭奪資源大打出手，那斗法余波便能輕易抹去一城數十萬生靈，誰來管？誰能管？還是說，每次都要你來嗎？”

言罷，賈道真閉上雙目，一身氣勢極其凌人。

云龍絲毫沒有落入對方的語言陷阱，直接從桌上抽出一張紙。

“小師弟有言，欲使國家不被修士撕裂，便是重塑國家之基，使其成為修士不可或缺的修行資源供給者，或大道參悟的直接幫助者，以因果將之束縛！”

“哼！云師弟，假大空的道理誰都會，重點是如何做！”賈道真不屑的站起身，輕輕拍了拍桌子，“一旦你將師父傳下的典籍傳承告訴那些只想追求力量與長生之人，你覺得他們動輒十年、百年的閉關時長，還能任由你驅使？簡直天真！”

“哈哈哈哈，荒謬！我天真？”云龍不甘示弱，以更重的力道拍擊桌面，“若你建立宗門，又怎么保證師父的傳承不會束之高閣？到時候你不也是林立的吸血僵尸宗門一支？依照你的性子，恐怕常人若無特殊血脈、非凡資質，你定會覺得一般人碰了師父的傳承就是侮辱！”

“你放屁！吾所求宗門，當承師父濟世之志，擇心性良佳者傳道，護一方生民安寧，求索天地至理，豈是那等吸血蛀蟲可比？眾生萬相，總有超越我等之人，這是命！”

“命你媽個頭！賈木頭，我一直都不服師父選你當大師兄，今天我非斃了你！”云龍皇擼著袖子，舉拳便要撲過去。

賈道真雖然意志在幾人之中當屬最為堅定，但眼見這二師弟要造反，他哪里能忍，掏出牌子就要跟他做一場。

至于其他幾人，彼此對視一眼，不攔也不勸。

兄弟打架，難免的事情。

片刻后，如流氓般掐架的兩人各自整理著衣衫，孩子氣的互相瞪著眼，一個賽過一個兇。

華鋒見有了開口機會，長嘆一聲，以指節輕輕敲了敲桌面。

“大師兄句句誅心，沒錯。”

“二師兄言之鑿鑿，也對。”

“但兩位當下所言還是太過久遠，如此新世界，說白了不過是從一座熔爐跳到另一座。”

“若我等沒有與師父一同推翻官煉司，那世界的結局定是化為萬界的一顆塵埃，現在起碼有條出路。”

說至此處，他指向陸昭，面露老父親般的欣慰。

“看看咱家小師弟，平日里總嚷嚷著他認得清自己，向來只知今日事才是事。可今日不還是耗盡心力，寫下這一篇又一篇關乎未來的大論？他說睡就睡，怕就是不想摻和此間事宜。”

“小師弟……”賈道真和云龍對視一眼，同樣看向睡的像死豬一樣小師弟。

自陸昭說自己累了要睡覺之后，真的便再沒有醒過。

哪怕剛剛兩人吵鬧至最兇最大聲時，也未感知到其意識波動。

華鋒微微一笑，豎起手中木劍，左手摩挲著劍身：“小師弟已經將未來告訴我等，就代表他也努力了一把。這紙上一句句空談，皆是血淋淋的警鐘。”

說著，他站起身，收劍向兩位師兄拱手請辭。

“兩位師兄，華鋒只想好好唱大戲，但也會為了將來的動亂出一份力，希望你等盡快達成一致。”

“四師弟，我們……”云龍張了張嘴，面帶羞愧，“會的。”

“那就好，請恕我先行離去，今天有新戲要排。”

言罷，華鋒扯著戲腔便踱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