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菩薩周圍，漫天佛光正被蓮生攪出的雜燴樂聲沖得七零八落。她指尖的念珠突然停了轉動，凈瓶里的甘露也不再化作小木魚，那些被混響盒揉碎的樂符正纏著佛光打旋，紅的戰鼓調、白的梵音、金的葉哨聲裹在一起，竟在半空凝成幅亂糟糟卻活泛的長卷，連菩薩蓮臺上的瓔珞都跟著這駁雜的節奏輕輕顫動。

她垂眸看向鈞天殿里那個叉腰喘氣的少年，又瞥了眼次將手中不再帶戾氣的玉笛。律歷軒的珊瑚書架已不再震顫，鮫綃典籍平攤著，星砂墨跡正慢慢爬回紙頁；聲葉樹的白花與紅花并蒂而開，花瓣上既沾著菩提露，也掛著戰樂揚起的星塵。最奇的是那些樂精，有的趴在念珠上打盹，有的鉆進編鐘縫里哼小調，竟在佛光與劍氣的縫隙里找到了安穩。

“原來萬音不必歸一。”菩薩的聲音里少了先前的莊嚴，多了絲溫和的喟嘆。她抬手接住片飄落的聲葉，金簡上正浮現蓮生剛才亂吹的貨郎哨調子，墨跡歪歪扭扭，卻透著股鮮活的氣勁。“此宮既容得下金戈鐵馬，也盛得下晨鐘暮鼓，倒是我著相了。”

凈瓶輕輕一傾，最后幾滴甘露落在和鳴廣場的音石上，沒再化作木魚，反倒讓那些被踩亂的古樂重新流淌起來。“次將且守好這方寸天地，”菩薩指尖劃過蓮臺，千葉寶蓮開始慢慢合攏，“待哪日樂聲里只剩殺伐，我再來與你論論慈悲?！?

善財童子收起紫金缽時，蓮生正往混響盒里塞剛摘的聲葉果，聽見這話差點把盒子扣地上。菩薩卻沒再看他，蓮臺緩緩升起，佛光漸漸淡成層薄紗，那些纏在佛光里的樂符被輕輕推回樂宮，有的嵌回琴譜，有的鉆進玉磬，連帶著菩薩的聲音也變得縹緲：“少年人，這混響的法子，倒比念珠管用?！?

話音落時，蓮臺已隱入云海，只留幾片金紅相間的花瓣慢悠悠飄下來。蓮生伸手接住片，花瓣在他掌心化作個歪歪扭扭的音符，溫溫的，不燙也不涼。

佛光退去后，樂宮像被水洗過般清亮。鈞天殿的律呂珠轉得慢悠悠，把剛才攪在一起的聲浪篩成細流，順著檐角的玉磬淌出去，叮咚聲里既有梵音的余韻，也帶著戰樂的尾調。聲葉樹的枝葉不再亂顫，新落的金簡上，星砂正自動連成蓮生踩音石的節奏，逗得樂精們圍著轉圈。

次將把玉笛插回腰間，看著蓮生蹲在混響盒邊數樂精，突然哼了聲：“剛才讓你別瞎蹦跶。”蓮生頭也不抬地回嘴：“要不是我，你那笛子早被念珠纏成麻花了！”說著抓起把聲葉果往空中一撒。

蓮生躍到次將.樂宮中心的樂池邊，挨著上將星的次將星“嗡”的一聲輕顫他低頭看去，原本蒙著灰似的星子竟炸開細碎的銀芒，像撒了把活蹦亂跳的星砂，順著神魂扎進神體的根須往下淌。

那銀芒流過的地方，渾身骨頭縫里都泛起酥麻的癢。他抬手看時，指尖竟凝著玉笛的清潤光澤，腕間繞著琴弦似的淡影，連踩在池邊地磚上，都隱隱有絲竹聲跟著腳步響，不是真有樂器在奏，倒像他自己成了件會走路的樂器。

“五變應樂”神魂里突然涌出新的文句，《青蓮寶卷》的金光在魂魄里翻涌，“樂非外聲，乃氣與脈之共振”。

池水里的倒影猛地晃了晃，無數樂聲場景從水底冒出來：貨郎挑著擔子搖撥浪鼓，村里娶親時吹的嗩吶，甚至還有他小時候偷摸吹斷的那支柳笛……這些畫面沒在眼前停多久，就化作光絲鉆進他身體里。觸到指尖玉笛光澤時，吹笛的氣口就順著喉嚨通了；纏上腕間琴弦影時，心跳都跟著勻成了節拍。

蓮生試著哼了段尿床歌，嘴還沒張太開，池邊的柳樹突然“沙沙”應和，葉子摩擦的調子竟分毫不差。他嚇了一跳，跺了跺腳，腳下地磚立馬彈出編鐘似的重音，驚得池里的魚蹦出水面，落下時帶起的水花也叮咚作響，湊成段亂糟糟的合樂。

“這啥啊……比混響盒還邪門。”他撓撓頭，忽然覺得渾身氣血都在跟著什么調子跑。想笑的時候，丹田就泛起笛子的清亮；心里發悶時，胸口又滾出大鼓似的沉響。他張開手，掌心里竟浮出個小小的樂符，像片帶金邊的聲樹葉，還在微微顫動。

池水里的星宮倒影突然活了，無數樂聲從水底涌上來：音石被踩時的古樂，聲葉樹結果的脆響，甚至連樂精們瞎撞玉磬的雜音，都化作流光往他身上撲。這些聲音沒往耳朵里鉆，反倒鉆進了筋骨里，手肘彎里藏了簫聲，膝蓋窩里裹著鐘鳴，連頭發絲都帶著點鈴鐺的輕響。

蓮生試著打了個響指，正心池的水面“唰”地綻開圈音波，把周圍的樂聲全攏了過來。他隨口哼起村口貨郎的哨子調，指尖的玉笛光就亮了亮，池邊的柳枝跟著晃得更歡，連遠處星宮檐角的風鈴都跟著應和。這回不是亂哄哄的吵，倒像有誰在暗地里編排過，高低音湊得剛剛好。

“原來樂不是非得吹拉彈唱啊?！彼乜?，那里正像面小鼓似的輕輕跳，和著神魂里《青蓮寶卷》的文句共鳴，“氣脈一動，哪兒都是樂子。”

他往前走了幾步，每一步都踏出不同的音：左腳落地是琵琶的彈撥，右腳抬起是二胡的長音，走到池中央的石板上時，渾身突然爆出陣歡騰的樂聲，有水晶琴的清越，有玉磬的脆響，還有他最愛的貨郎哨，混在一起卻不刺耳，像把所有聽過的好調子都揉成了團暖乎乎的光。

池水里的倒影開始發光，蓮生看著自己的影子：身上沒了那些樂器紋路，可舉手投足間，氣脈流轉就是天然的曲譜；眼神一動，神魂里的樂符就跟著跳，比任何樂器都聽話。他突然明白，剛才鉆進身體的那些樂聲，不是讓他學怎么奏樂，是讓他成了樂本身。

“這叫‘樂化’？”蓮生咧開嘴笑，笑聲剛出口，就化作串銀鈴似的音符飄向星宮。他抬手時，不必真拿樂器，指尖自會流淌旋律；邁步時，不用踩音石，腳下自會生出節拍。氣脈里跑的是調子，神魂里轉的是節奏，連呼吸都帶著讓人想跟著晃腿的勁兒。

他對著空蕩的星宮吹了聲口哨，這次沒有雜七雜八的聲響來湊，只有道清越的樂聲直上云霄，像在告訴漫天星辰：這樂子，不是綁人的規矩，是打心眼兒里淌出來的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