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的霜氣裹著晨霧，在皇極殿的鴟吻上凝成細冰。

寅時剛過，緋袍重臣們?yōu)跫喢背嵘系乃ㄟ€未消盡，便依品階鵠立兩側(cè)。

殿內(nèi)氣氛早沒了后金圍城時的死寂。

梁廷棟站在六部班首，聽著靴底碾過金磚的微響，喉間泛起一絲癢意。

昨日申時，通政司與兵部幾乎同時得到灤州收復的消息。

他取代申用懋代理尚書之職，正式被任命為兵部尚書尚不到一月。

新掌兵部印信，前線便獻上灤州大捷！

徐承略這把刀，果然鋒銳無匹！有此人在外征伐，他梁廷棟的權(quán)位便是鐵鑄的！

縱是日后烽煙再起，他亦無須如前任王洽那般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陛下駕到——”

當值太監(jiān)的唱喏聲撞進耳膜時，崇禎帝已落座。

朝會向來由六部尚書率先奏事，梁廷棟率先出列躬身，高聲奏報：

“啟奏陛下！孫承宗、徐承略領(lǐng)軍，已于二月二十二日收復灤州。斬納穆泰、湯古代，并一千守軍。”

他微微抬首，“孫承宗的正式捷奏，已于昨日遞至通政司，想必此刻已至御前。”

崇禎眼底閃過一絲興奮。他捏起通政司轉(zhuǎn)呈至御前的捷報，揚揚手：

“捷奏在此！孫大人詳述攻城經(jīng)過，言萬炮齊鳴，一戰(zhàn)而下。并稱皆賴將士用命，非他一人之功。”

他抬眼掃過群臣：“遵永四城關(guān)乎京畿命脈。這頭功該如何賞？”

首輔李標沉穩(wěn)出列，先前首輔韓爌因受袁崇煥案牽連，被指“黨護”袁崇煥，已于月前自請致仕。

李標揮袖躬身：“陛下，孫承宗、徐承略臨危受命，收復灤州，于國朝有大功。”

他斟酌一下，再次開口：“至于封賞，老臣以為，待四城盡復再議不遲！”

御史高捷高舉笏板，邁出班列，“陛下，捷奏稱一千守軍盡誅，不知是否核實？

諸邊軍向有虛報戰(zhàn)功之例，需兵部再核！”

“高御史！”梁廷棟猛地轉(zhuǎn)身，緋袍下擺掃起一陣風，“隨軍出征的兵部吏員已核實完畢，上報屬實。”

他轉(zhuǎn)向崇禎躬身垂首，“臣為防紕漏，已遣飛騎再核。

不過，老奴第四子湯古代，灤州守將納穆泰的首級正由快馬遞京，此刻該過了通州。”

梁廷棟盯著高捷頸間跳動的喉結(jié)，“高御史，你是疑本官，還是疑陛下的耳目？”

御案之后的崇禎亦是有些不滿，目光掃向高捷，

“孫、徐二人于北京城下的斬獲無可計數(shù)？尤其是徐承略，又豈會為了區(qū)區(qū)千人首級而虛報？”

言罷，目光轉(zhuǎn)向李標，“首輔老成謀國，那便待四城盡復，再議封賞不遲。”

高捷臉色煞白時，一名太監(jiān)匆匆入殿，遞上通政司的加急塘報。

殿內(nèi)死寂中，崇禎展報的手竟微微顫抖，忽將塘報拍在案上，“遷安也克了！徐承略遣馬世龍一日破城！”

高捷面如死灰，群臣駭然吸氣。這便拿下了兩城？

戶部尚書畢自嚴手里的算盤珠子“啪嗒”墜地，滾到梁廷棟腳邊。

他彎腰去拾，卻見梁廷棟的靴底正在微微發(fā)顫——那是激動的！

未等眾人回神，又一名太監(jiān)闖入，再次遞上通政司的加急塘報。

崇禎展開的手指頓在半空，隨即放聲大笑，笑聲撞得鴟吻上的細冰簌簌墜落：“梁卿！念！”

梁廷棟接過塘報的手在抖，麻紙上“永平克復”四字墨跡未干。

“徐承略親率宣大軍一日破城，阿敏逃亡途中伏誅，守軍盡屠……”

“轟——！”皇極殿如炸雷劈落！

縱是養(yǎng)氣功夫再好的緋袍大員，亦不禁被這接連的捷報激的心神震蕩。

“嘶——”兵部左侍郎李邦華倒吸一口冷氣，握著笏板的手全是汗?jié)n。

“兩日破三城！陣斬阿敏！這是神跡，還是修羅降世？”

阿敏是誰？后金四大貝勒之一，縱橫遼東，揮軍朝鮮，威名赫赫，就這樣隕落了？

班列中的溫體仁喉中發(fā)出“嗬嗬”的干笑，指甲卻嵌進掌心，“哼！功高震主之輩，其勢難久矣！”

首輔李標須發(fā)微顫，伏地高呼：“天佑大明！陛下洪福！”

“臣等為陛下賀——！”山呼般的賀聲陡然炸響！滿殿緋袍重臣轟然拜倒。

御座之上，崇禎帝面色潮紅，雙眼亮得駭人，明黃龍袍下的身軀，抑制不住地微微戰(zhàn)栗。

當阿敏、碩托等數(shù)顆曾令九邊震怖的頭顱，裹著生石灰，在重兵押解下滾入京師時。

京師的空氣便徹底被點燃了。

亢奮如同瘟疫，沿著紫禁城的宮墻、六部的廊廡、乃至勾欄瓦肆的喧囂，一路灼燒蔓延。

當遵化城破的最后一紙捷報，帶著凜冽的朔風和硝煙，被呈送到御前時。

沸騰的朝堂竟詭異地陷入了一瞬死寂。

十日！

僅僅十日！灤州、遷安、永平、遵化——四座被建奴鐵蹄蹂躪的雄城，被硬生生的奪了回來。

這已非大捷，這是一場對“建奴滿萬不可敵”神話的又一次凌遲！

是大明繼北京保衛(wèi)戰(zhàn)勝利后，又一次酣暢淋漓到近乎虛幻的雪恥！

梁廷棟的目光死死咬住塘報末尾那行朱批——“范文程凌遲，虜酋盡歿”。

御座之上，崇禎帝死死攥著那份浸透硝煙的遵化捷報，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喉結(jié)滾動了幾下，似要壓住胸腔里翻騰的灼熱氣流。

最終，一個帶著金屬般顫音、卻異常堅硬的聲音刺破了殿內(nèi)的死寂。

“傳旨！朕要親謁太廟——！”

他猛地站起身，那襲明黃龍袍竟被激蕩的情緒帶得簌簌作響。

目光灼烈如電，掃過階下匍匐的群臣，聲音陡然拔高，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撕扯而出：

“朕要親口稟告列祖列宗！大明……勝了！”

最后三字出口時，那強行筑起的堅硬外殼仿佛瞬間撕裂。

一絲難以抑制的哽咽沖破了喉嚨，少年天子清瘦的身軀劇烈一晃，幾乎站立不穩(wěn)。

他下意識地用手撐住冰冷的御案，指腹深深陷入雕龍紋飾的縫隙。

自登基以來，遼東潰敗的恥辱、流寇肆虐的烽煙、朝堂無盡的傾軋。

如同無形的枷鎖，將他的脊梁一寸寸壓向深淵。

此刻，這份捷報帶來的，豈止是四座城池？

那是近乎窒息的重壓下，終于透入肺腑的一縷……微光。

他貪婪地吸了一口帶著檀香和塵埃的空氣，那沉甸甸壓在心口的“江山”，似乎真的輕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