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可法的幕府幕僚黃日芳放下了手中的書信，緊皺著眉頭看向主座上的史可法：“史公，虜王書信，已誦完了。”

史可法雙目微闔的坐在主座上，就在史可法的身側，一個身著短打十分精練的漢子輕哼了兩聲，卻是轉頭看向史可法。

史可法閉目養神許久，方才是輕聲開口道：“你代我措辭回信。”

黃日芳急忙低頭稱是，史可法輕聲道：“大明國督師、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史可法頓首謹啟大清國攝政王殿下……”

“國破興亡，宗社為重，我朝立國江左，合情合理合法……”

“我王師所以頓次長、淮，不外乎結好貴師，免生爭端，所思所想之苦心，實所為者，聯師討虜，望殿下明確。”

史可法緩緩睜開眼睛，而一旁奮筆疾書的黃日芳已經文不加點的書寫完成，抬起來檢查一遍，微微吹了吹筆墨之后，急忙走到史可法身邊：“史公，請過目。”

史可法接過了細細的看了，卻是眉頭微微蹙起，沉默半晌，方才是恢復了平靜，自己站起身走到了書桌前低頭沾墨，對黃日芳輕聲道：“不必與其口角也，國事要緊。”

黃日芳張了張嘴，卻也只能是長嘆一聲，轉頭不忍再看。

很顯然，多爾袞給史可法的這封信讓黃日芳，乃至于此時書房另一側聽著的所有幕僚們都很不爽。

多爾袞高高在上的指責他們是“偽朝”只知道偏安江左而不知道為君父報仇，更是倨傲的要求史可法乃至整個南明的官員士紳們向清廷投降，取消掉弘光帝的帝號。

憑什么？

你臉大？

有一說一，這個時候愿意跟著史可法的，基本上都是有點兒血性，是渴望北伐建功的，所以黃日芳自然是不慣著多爾袞這個韃虜，言辭相當激烈堪稱對罵的替史可法回信。

只是很顯然，史可法并不在乎多爾袞的羞辱……或者說他在乎，然而他個人的榮辱，乃至于整個南明的國格，在面對這種形勢比人強的政治格局下，都是無所謂的。

史可法真正在乎的是能否成功和清廷達成和議“聯虜抗賊”，至于多爾袞如何羞辱自己乃至于皇帝，在既得利益情況下，可以忽略。

故而史可法重新潤筆刪減的這封信中措辭堪稱卑微軟弱到了極點，在場眾人不免動容的看向史可法，就連那精壯漢子也是緊皺著眉頭，黃日芳更是眼中含淚

史可法卻只是微微搖頭上前將信遞給了黃日芳，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沒事的，沒事的，去吧。”

黃日芳默默的點了點頭，抹了一把鼻子轉頭去了，而坐在那里的那精壯漢子這才是對史可法道：“史公覺得，韃虜九酋是什么意思？”

說著冷笑一聲：“我看著倒好像是在唬咱，拿聯賊南下嚇唬咱呢！”

史可法無奈的搖搖頭：“形勢如此，夫復奈何？縱然知道九酋此舉用意，卻也不得不咬牙認下了，只要能盡快平賊，驅逐韃虜之事，日后再議吧。”

史可法心中是認為多爾袞不至于和闖賊聯手南下，但是多爾袞既然這樣說，那么史可法只能小心翼翼的給人家賠不是，因為多爾袞本身就是在用這個嚇唬南明朝廷呢，你總得給人家做出一副被嚇到了的樣子。

在史可法的心中，雖然也是認為是有披發左衽的危險的，但是在他包括在整個南明各階層之中，出于仇恨也好，出于錯誤認知也罷，多數人還是認為攘外必須安內的。

因此史可法覺得多爾袞此封來信的最主要目的還是要錢來的，畢竟，自打元朝以后，塞外異族入侵多半要么為人要么為錢，如皇太極之輩虎視中原者，寥寥無幾。

史可法認為現如今還是議和的事情最重要，因此即使是面對多爾袞的威脅，也只是用回信扯皮過去了，沒什么有營養的東西，轉而對面前的精壯漢子道：“虎山，我接到消息，東平伯最近率軍北上山東了，無礙吧？”

表字虎山的黃得功回過神來：“啊，史公放心，沒什么干礙，我派出夜不收一路偵察過來的，這老小子沒干什么用不著的，過幾日便回來了。”

史可法心有余悸的點點頭：“若使其恢復家鄉，只怕一時間引起清廷警惕，反倒是誤了國朝大事，議和當為首務，任何事都不能阻礙議和大事。”

黃得功不屑的撇撇嘴冷笑：“不是我看不起他劉鶴洲，他要是有這本事，敢獨自一人殺回家鄉，俺老黃將腦袋摘下來與他做夜壺！”

史可法松了口氣，倒是也不在乎黃得功說的難聽，只是微微搖頭：“那就好，那就好，只要不誤了大事就好。”

黃得功有所隱瞞，史可法聽得出來，但是目前這個局勢而言，四鎮之中唯二還算是聽話的就只有黃得功和劉澤清了，他們倆也是史可法唯二能勉強調動一二的軍隊。

黃得功對史可法還算是尊重，史可法自然也不會彼此撕破臉皮，四鎮在各自的駐地干過很多不法的事情，史可法都略有耳聞，但是也只能是“不癡不聾，難做家翁”的糊弄過去了。

這一次劉澤清抽風北上倒是還真不是為了恢復家鄉的，他跑回山東一趟，山東百姓還以為是明軍過來恢復了，正準備迎接王師，誰料劉澤清卻是一路燒殺搶掠一通，又回了淮安了……

自古以來，打從秦皇起至今，能這么對老鄉的，除了他，也就只有后世的那位“大明湖明湖大”了……

黃得功這才沒有將這件事稟報史可法，轉而說起了另一件事：“朝廷撥過來的水師，叫什么什么，督漕郎中沈廷揚，他押送的幾十萬石軍糧，說是要送去北面給吳三桂的，叫劉鶴洲給扣下了。”

史可法無奈的嘆息了一聲：“由得他吧，我自再向朝廷求取便是了。”

黃得功聳聳肩不置可否，史可法轉頭看向他道：“虎山，另有要事相托。”

黃得功便起身拱手：“史公但有所命，盡管吩咐便是了，不敢稱相托。”

史可法點點頭，倒是也沒繼續客氣了：“我想請你移師儀真。”

黃得功神色有些異樣：“哦？”

史可法嘆息一聲：“高英吾其人多為不法事，又不肯聽朝廷調令，我想請你移師儀真，若有不忍言之事，也好早做準備。”

黃得功肅容點頭拱手：“某回去便行調遣。”

高杰是從闖軍投降過來的，本身史可法等人對他就有所提防，尤其是此時正值朝廷議和的重要時刻，所以史可法才想讓黃得功看住高杰，別讓高杰生事以免壞了大事。

史可法拱了拱手：“儀真方面就拜托了，可再去另調一部分糧餉充軍。”

讓人辦事，總不能沒點兒表示，史可法是知道里面彎彎繞繞的，當然也是怕黃得功再拿儀真那邊開刀……

黃得功也清楚，于是也沒有推辭，便是拱手告辭道：“那就先這樣，史公若是無旁事的話，某就先告退了。”

送走了黃得功之后，史可法剛準備松口氣，卻見黃日芳又走了進來，對史可法拱手道：“侯方域侯公子來求見史公。”

史可法坐在座位上愣了一下：“侯朝宗？他來做什么？”

史可法略微思索了一下，便有些頭疼的揉按著太陽穴：“怕又是京中之事……請他進來說話吧。”

黃日芳應了一聲，出門去沒多時便領著個年輕公子走了進來，正是侯方域。

史可法與侯方域寒暄了兩句之后，便是問起了：“朝宗今來，所為何事？”

侯方域這才對史可法大吐苦水：“京中幾無立足之地，故來投史公，也好為國戍邊，死于疆場，總好過死于自己人之手！”

史可法故意裝作驚訝的問侯方域何出此言，侯方域這才是憤憤不平的將阮大鋮故意打擊報復他們的事情說了：“密之兄得勿齋先生營救，方才落得個流放下場，我離京之時，阮大鋮正欲派人抓我，無可去處，特來投奔史公！”

史可法無奈的揉按著太陽穴，對侯方域道：“且先于我府上任事，待我命人奏報陛下，朝宗便可回京去了。”

侯方域急忙起身向史可法道謝，史可法揮揮手示意黃日芳帶著侯方域先下去安身，隨后等到堂中無人，才是疲憊的靠著椅子，喃喃自語道：“門戶遺毒，一應至此，國家破滅之時，仍不肯罷手……唉！”

史可法面露痛苦之色，伸出手抹了一把臉，這才起身走到了書桌前潑墨：“臣史可法謹奏，近聞北臣南歸，臣私以為，諸臣原籍北土者，宜令赴吏、兵二部錄用，否則恐絕其南歸之心。”

“北都之變，凡屬臣子皆有罪，在北者應從死，豈在南者非人臣？即臣可法謬典南樞，臣士英叨任鳳督，未能悉東南甲疾趨北援，鎮臣澤清、杰以兵力不支，折而南走，是首應重論者，臣等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