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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寒鴉啄尸骸

崇禎五年正月,萊州城外五十里。

凍土被數十萬軍靴踏成黑泥,又在朔風中凝成鐵板。雪沫子卷著紙錢般的碎草,撲打著連綿起伏的墳包——那并非墳冢,而是凍斃的明軍士卒被雪掩埋的輪廓。幾只禿鷲立在“墳頭”,慢條斯理地啄食著從雪下戳出的青紫色腳趾。

耿仲明勒馬高崗,鐵甲外裹著搶來的狐裘。身后是收攏的叛軍殘部,約兩萬人馬,卻稀稀拉拉拖出十里長隊。馬匹瘦得肋骨如搓衣板,士卒拄著長矛當拐杖,每一步都踩碎冰殼下的白骨。

“報——!”斥候滾下馬背,眉毛結滿冰霜,“吳襄殘部退守萊州城!登萊巡撫朱萬年調集民夫,把護城河拓寬了三丈!”

孔有德獨眼噴火:“三丈?老子用尸首也能填平它!”

耿仲明望向西南。地平線上,萊州城堞如巨獸脊骨隆起,城樓飄著刺眼的“朱”字大旗。他忽然想起七年前,自己奉毛文龍之命押送軍糧至此,朱萬年還是萊州知府,曾在城門口親手給他斟過一碗熱姜湯。

“二哥?”孔有德焦躁地磨著斧刃。

耿仲明喉結滾動,聲音凍得發(fā)脆:“扎營。砍樹造梯。”

黑雪埋灶

營地扎在廢棄的趙家莊。斷壁殘垣間,叛軍劈碎門板當柴燒。火頭軍抬出最后半袋麩皮,混著雪水熬成稀湯。分食的陶碗沿隊列傳遞,每人只準舀一勺。

“憑啥他們吃干的?”新附的流民指著火堆旁。那里十幾個東江老兵正嚼著黑乎乎的肉塊,油脂順嘴角滴進火堆,嗤嗤作響。

韓鐵手獨臂按刀走來,斷腕處的繃帶滲著膿血:“那是人肉。”流民們瞬間死寂。老兵們卻哄笑起來,有人故意舉起半截孩童的胳膊:“小崽子嫩!比馬肉香!”

耿仲明的大帳設在趙家祠堂。他盯著供桌上“趙氏列祖”的牌位,背后傳來孔有德的嘟囔:“…韓鐵手那隊今天刨出七具凍尸,夠吃兩天…”

“老四。”耿仲明突然開口,“還記得天啟七年,咱們在鐵山斷糧,毛帥殺了他那匹黃驃馬?”

孔有德啃骨頭的動作僵住:“記得。毛帥說,馬肉吃完了還有樹皮,樹皮啃光了就殺建奴吃肉,當兵的餓死不如戰(zhàn)死…”

話未說完,帳外突然爆出慘叫!兩人沖出去,只見一個流民捂著喉嚨倒地,血從指縫噴涌。旁邊老兵舔著刀上的血:“這雜種想偷老子的肉!”

耿仲明一腳踹翻老兵,踩住他握刀的手腕:“誰準你殺活人?”

“大帥!”老兵梗著脖子,“凍尸吃光了!餓急眼了兔子還咬人呢!”

寒風中飄來壓抑的嗚咽。耿仲明抬眼望去,莊外新墳的凍土被扒開,幾具半腐的尸首被拖出,烏鴉驚飛滿天。

瘟神叩門

七日后,瘟疫隨烏鴉降臨。

起初是運尸隊的民夫發(fā)熱,接著整營整營的人打擺子。患者皮膚現出黑斑,喉頭腫得咽不下麩皮湯,最后在劇咳中噴出內臟碎塊。尸體堆積處,綠頭蒼蠅竟在寒冬里嗡嗡成云。

“是黑死病。”林慕雪用麻布蒙住口鼻,將藥渣撒進火堆。這登州醫(yī)女隨軍數月,粗布裙已看不出本色。她掀開帳簾一角,寒風卷著雪片撲向草鋪上抽搐的傷員。

耿仲明站在帳外陰影里:“有幾成把握?”

“三成。”林慕雪眼底布滿血絲,“缺金銀花、缺黃連、最缺干凈布!”

當夜,孔有德率千人突襲三十里外的周家集。天明時帶回五十車藥材,還有三百個捆成粽子的鄉(xiāng)民。“郎中不夠就用活人試藥!”孔有德將瑟瑟發(fā)抖的老塾師踹進病帳,“治不好瘟疫,全莊子陪葬!”

三日后,周家集方向騰起黑煙。韓鐵手快馬回報:“莊子…空了。老四把試藥死的、沒病的…全燒了。”

耿仲明正在磨劍,聞言劍鋒割破掌心。血滴在雪地上,像一串紅珊瑚。

冰河血杵

臘月廿八,攻城戰(zhàn)在暴雪中打響。

云梯搭上萊州城墻時,守軍潑下滾燙的金汁。登城死士被澆得皮開肉綻,慘叫著墜入護城河,冰面炸開猩紅的窟窿。后續(xù)者踩著人梯向上攀,又被狼牙拍砸成肉泥。

“放!”耿仲明揮劍狂吼。雷震子指揮佛朗機炮齊射,鐵彈卻在加厚的城墻上只留下白印。“換火雷!”老炮師咳著血下令。炮膛填入裹著火藥的陶罐,炸開時迸出粘稠的油脂——這是用最后的人脂混合松脂熬制的燃燒彈!

火焰在城頭流淌。守軍尖叫著化作火球,雪片撲滅火苗時,焦尸已與城墻凍為一體。忽然甕城閘門升起,明軍騎兵如鐵流涌出!當先將領白須飛揚,正是登萊巡撫朱萬年!

“耿仲明!”朱萬年長槊指向高崗,“可敢與老夫死斗?”

耿仲明瞳孔驟縮。他看見朱萬年馬鞍旁拴著個竹籠,籠里一顆頭顱雙目圓睜——是派去求援的部將陳紹宗!

“老匹夫!”孔有德獨眼赤紅,掄斧就要沖陣。

“回來!”耿仲明鐵鉗般扣住他肩膀,“他在誘我出陣。”話音未落,西南丘陵后轉出大隊關寧鐵騎,帥旗竟是“祖”字!

“祖大壽…”耿仲明齒縫迸出寒氣。錦州祖家軍的出現,意味著朝廷放棄了遼東防線,誓要剿滅登州叛軍。

啖睛明志

鳴金收兵時,護城河已填滿尸首。冰層下的血水緩緩流淌,遠望如一條巨大的血管。傷兵營里,林慕雪用燒紅的匕首剜出士卒眼中的箭簇,剜出的眼球被野狗叼走。

耿仲明掀簾進來,丟下一袋從朱萬年親兵身上搜出的炒米。“分給重傷的。”他轉身欲走,卻被林慕雪拽住甲襟。

“大帥看外面。”醫(yī)女掀開帳簾。暮色中,烏鴉群正俯沖啄食戰(zhàn)場上的尸骸,每啄一口便激起一團綠瑩瑩的鬼火——那是尸體腐爛的磷光。

“那是弟兄們的魂魄在燒啊!”一個被剜去雙眼的傷兵嘶喊。

耿仲明突然抽出匕首。寒光閃過,左手尾指齊根而斷!他將斷指擲入藥罐,血漿在湯藥里暈開。

“拿我的手指熬湯。”他聲音比冰河更冷,“告訴弟兄們,耿仲明與他們同飲血肉。”

帳內死寂。孔有德猛地抽出腰刀割下自己耳垂,韓鐵手咬斷半截舌頭!傷兵們掙扎著爬起,撕扯繃帶露出殘肢斷骨,嚎哭聲沖破帳頂,驚飛滿樹寒鴉。

人燭照夜

除夕夜,朱萬年派信使送來食盒。

三層漆盒里碼著蜜炙羊腿、翡翠餃、琥珀核桃,最下層卻是二十根白蠟燭——燭芯裹著人發(fā),燭體泛著尸蠟的濁黃。

“撫軍大人說,請耿將軍守歲時照亮。”信使語帶譏諷。

孔有德暴怒欲斬使,耿仲明卻拾起一根蠟燭。燭體刻著蠅頭小楷:崇禎四年臘月廿三,登州城南張氏殉國。

“張家…”耿仲明指尖撫過字痕。那是他初到登州時借宿的民戶,老漢曾用全家口糧給他烙過兩張餅。

他點燃蠟燭插在祭臺。火光搖曳中,帳外突然響起騷動!叛軍押進個披麻戴孝的少婦,懷里緊抱襁褓。

“這娘們繞后營燒紙,逮個正著!”

少婦抬頭,蠟黃的臉在燭光下如金紙:“耿將軍,我來給公爹上墳…”她顫抖著指向帳外亂葬崗,“他叫張老實,去年給您烙過餅。”

耿仲明手中蠟燭“啪”地折斷。滾燙的蠟油滴在手背,他卻渾然不覺。

當夜子時,趙家莊叛軍營地點起二十支人燭。燭火映著雪地上兩具新尸:少婦與嬰兒并排躺著,咽喉切口凍著冰碴。耿仲明將染血的匕首插進祭臺,刀尖釘著張帶血的餅——那是從少婦懷里搜出的,凍硬的雜糧餅。

“傳令。”他聲音啞得像破鑼,“明日分兵。老四帶主力佯攻萊州,我親率死士奔襲臨朐。”

“臨朐?”孔有德獨眼圓睜,“那兒只有朱老狗的糧倉…”

“糧倉燒了,萊州自亂。”耿仲明抓起把雪咽下,混著喉頭翻涌的血腥氣。

風雪更狂了。燭火在風中明滅,將祭臺上那張餅的影子拉得忽大忽小,像一顆掙扎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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