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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雪夜奔亡路

入夜,登州城徹底沉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唯有北風在殘破的街巷間穿行,發出鬼哭般的厲嘯。昔日繁華的府城,如今如同巨大的墳墓。城中心臨時架起的幾口大鐵鍋下,余燼未熄,散發著微弱的紅光和一股令人作嘔的、混合著皮毛焦糊與肉腥的古怪氣味——那是白日里煮馬肉留下的痕跡。沒有歡聲笑語,沒有飽食后的滿足,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士兵們蜷縮在避風的角落里,抱著冰冷的武器,眼神空洞。空氣中殘留的那股味道,如同無形的鬼手,扼住每個人的喉嚨,連吞咽口水都帶著鐵銹般的腥氣。

城墻根下,一處背風的角落。耿仲明背靠冰冷的墻磚,默默擦拭著那把剛剛飲過馬血的雁翎刀。刀身映著遠處鍋底微弱的紅光,像一條蟄伏的血線。韓鐵手無聲地遞過一個粗陶碗,里面是半碗渾濁的、漂浮著油星的肉湯,一塊煮得發白的馬肉沉在碗底。

耿仲明沒有接,只是用一塊粗布,一遍遍擦拭著刀鋒。他的動作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將刀身上那看不見的血漬與過往一同抹去。韓鐵手那只被火銃炸傷、只剩下三根手指的殘手端著碗,穩穩地停在半空,布滿風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老韓,”耿仲明忽然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幾乎被風聲吞沒,“記得旅順嗎?黃龍把咱們逼到絕路,也是冬天,比現在還冷。”他抬起頭,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黑暗城墻,望向更遠處墨黑翻涌的海面,“毛帥帶著咱們鑿冰突圍…多少人凍死在冰海里,連個泡都沒冒…活下來的,哪個不是踩著兄弟的尸骨爬出來的?”他頓了頓,擦拭刀刃的動作停了停,指腹感受著那冰冷的鋒芒,“活路,從來都是拿命,拿血,拿更重要的東西換的。”

韓鐵手那只殘手依舊穩穩端著碗,碗里微弱的油光映著他那只僅剩的、銳利如鷹的眼睛。他沒有看耿仲明,目光投向城外那片無邊無際的黑暗,那里蟄伏著致命的關寧鐵騎。“毛帥的血仇,”他的聲音像砂紙摩擦般粗糲,“關寧軍欠下的,登州城欠下的…都得還。一口馬肉,算不得什么。”他微微側頭,將碗又往前遞了半分。

耿仲明終于停下手,深深吸了一口寒夜里帶著濃重血腥和焦糊味的空氣,接過了碗。粗陶碗壁傳來的溫熱,是這冰冷地獄里唯一一點虛假的暖意。他盯著碗里那塊蒼白的肉,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猛地閉上眼,端起碗,如同灌下一碗最烈的燒刀子,將那混濁的肉湯連同那塊馬肉囫圇吞了下去。粗糙的肉塊刮過喉嚨,帶來一陣強烈的嘔吐感,被他死死壓了下去。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嗒…嗒…嗒…”聲,從城墻根下傳來。像是石頭敲擊,又像是指甲在摳挖磚縫。聲音斷斷續續,在死寂的夜里顯得格外詭異。

耿仲明和韓鐵手同時警覺,目光如電般射向聲音來源的陰影處。韓鐵手那只殘手已無聲地按在了腰間的短銃上。

陰影里,一個瘦小的身影蠕動著。是王栓子。他蜷縮成一團,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破布包裹的東西。那“嗒嗒”聲,正是他懷里發出的輕微磕碰聲。他臉上白天的瘋狂和絕望已經褪去,只剩下一種失魂落魄的麻木,眼神空洞地望著虛空,嘴里發出意義不明的囈語。

“栓子?”韓鐵手低喝一聲,警惕地靠近。

王栓子毫無反應,只是更緊地抱住了懷里的東西,身體微微顫抖。

韓鐵手用那只殘手猛地一探,動作快如閃電,瞬間從王栓子懷中扯出那個破布包。布包散開,里面赫然是一塊帶著血絲、尚未煮過的生馬肉!肉塊上還沾著幾根黑色的馬鬃。顯然,是王栓子趁亂偷偷藏下,留給他的“黑風”的遺骸!那輕微的“嗒嗒”聲,正是生肉在寒冷中凍硬后,因王栓子的顫抖而相互磕碰發出的。

看到被奪走的馬肉,王栓子空洞的眼睛里猛地爆發出最后一點野獸護食般的兇光,喉嚨里發出一聲嘶啞的低吼,竟不管不顧地撲上來搶奪!

“栓子!醒醒!”韓鐵手厲聲喝道,用那只健全的手輕易地鉗住王栓子枯瘦如柴的手腕。王栓子像一頭徹底癲狂的小獸,瘋狂地踢打撕咬著韓鐵手的手臂,力氣大得驚人,嘴里發出嗬嗬的怪叫,渾濁的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耿仲明默默地看著這場無聲的撕扯。王栓子那絕望的瘋狂,像一面鏡子,映照出他自己內心深處被強行壓抑的、同樣在嘶吼咆哮的某樣東西。他緩緩起身,走到撕扯的兩人身邊,沒有呵斥,沒有動手。只是彎下腰,從地上撿起那塊沾著泥污和血絲的生馬肉。

他拿著那塊冰冷的肉,在王栓子眼前晃了晃。王栓子的動作猛地頓住,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那塊肉,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耿仲明看著他,眼神復雜難明。片刻,他忽然做出了一個讓韓鐵手都愕然的舉動。他竟將那塊生馬肉,慢慢地、鄭重地塞回了王栓子劇烈顫抖、沾滿泥污的手中。

“拿著。”耿仲明的聲音低沉得如同嘆息,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疲憊和…某種近乎殘忍的悲憫,“找個沒人的地方…埋了它。給你的‘黑風’,立個墳。”

王栓子愣住了,布滿瘋狂血絲的雙眼茫然地瞪著耿仲明,又低頭看看手中失而復得的冰冷肉塊。那瘋狂的光芒一點點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更沉的空洞和徹底的崩潰。他不再撕咬,不再搶奪,只是死死攥著那塊肉,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喉嚨里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幼獸哀鳴般的嗚咽,大顆大顆渾濁的淚珠無聲地滾落,砸在冰冷的凍土上。他蜷縮著身體,抱著那塊肉,像抱著這世上最后的溫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向城墻更深的陰影里,消失在無邊的黑暗中,只有那低啞絕望的嗚咽,被寒風撕扯著,斷斷續續地傳來。

韓鐵手看著王栓子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耿仲明臉上那近乎冷酷的平靜,那只殘手緩緩從短銃上松開。他沉默地站回耿仲明身后,如同一尊冰冷的鐵像,重新融入陰影。城頭上的寒風,似乎更刺骨了。

“嗚——嗚——嗚——!”

凄厲的海螺號角毫無征兆地撕裂了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其聲穿云裂石,帶著一種非人的尖銳,瞬間刺透了登州城死寂的睡夢!緊接著,是滾雷般由遠及近、越來越響、越來越密集的轟鳴!大地在顫抖!

“敵襲!敵襲!!”歇斯底里的嘶吼聲在城頭炸響,伴隨著雜沓慌亂的腳步聲和兵刃碰撞的鏗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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