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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怒濤吞孤城

崇禎五年臘月,渤海灣的風如裹著冰碴的刀子,割過耿仲明干裂的嘴唇。他佇立在殘破船頭,身后是僅存的四百余殘兵敗將,破船如離了水的死魚,在洶涌的波濤里掙扎著,終于擱淺在登州水城外的亂石灘上。

海水冰冷刺骨,淹至腰際,每一步都拖著灌了鉛的腿腳。士兵們互相攙扶著,蹣跚上岸,濕透的破舊鴛鴦戰襖緊貼在枯瘦的身軀上,結了一層薄冰,在慘淡的冬日下泛著灰白的光。他們早已斷了糧,饑餓像跗骨之蛆,啃噬著最后的氣力。一個年輕的士卒踉蹌兩步,一頭栽倒在冰冷的海水里,渾濁的浪頭涌過,便再無聲息。旁邊的人麻木地看著,連拉一把的力氣都沒有,只是更緊地抱住了懷里的刀——那是他們僅存的、證明自己還是“兵”的東西。

“都帥……”孔有德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他指著水城那高聳的城門樓,眼神里只剩下絕望后的死寂,“登州……到了。”

耿仲明抬起頭。登州水城那巨大的條石城墻沉默地矗立著,城樓飛檐上覆蓋著未化的殘雪,在鉛灰色的天幕下顯得格外森嚴、冰冷。城墻上巡哨的明軍兵士,披著整齊的號衣,扶著長槍,如同泥塑木雕般俯視著他們這群從地獄爬回來的潰兵。那眼神里沒有悲憫,只有深深的戒備和毫不掩飾的輕蔑。

“開城門!我們是皮島毛帥舊部!求見孫軍門!”耿仲明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來,聲音卻被凜冽的海風吹得七零八落。

城上毫無動靜,只有旗幡在風中獵獵作響。

耿仲明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他回望身后:一張張青紫浮腫的臉孔,寫滿了饑餓、傷病和深入骨髓的疲憊。有人蜷縮在冰冷的礁石上,抱著凍傷的腳無聲哀嚎;有人眼神空洞地望著灰蒙蒙的海天交界處,仿佛靈魂已隨那些沉入冰海的兄弟而去。

“再喊!”耿仲明聲音嘶啞,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求——孫——軍——門——開——恩——!收——留——東——江——兄——弟——!”孔有德、尚可喜和殘余的將官士卒們,用盡殘存的力氣,齊聲嘶喊。聲音匯聚成一股悲愴的洪流,撞向那沉默的城墻。

這一次,城上終于有了反應。一個披著鐵甲、戴著紅纓笠盔的守備探出頭來,聲音冰冷地砸下:“爾等何處潰兵?可有兵部勘合?孫撫院軍務繁忙,豈是爾等想見就能見的?速速離去,休要在此喧嘩生事!”

“大人!”耿仲明上前一步,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碎石硌著他的膝蓋,徹骨的寒意瞬間席卷全身。他身后的孔有德、尚可喜以及所有還能站立的士兵,愣了一下,隨即如同被砍倒的麥稈,齊刷刷地跪倒一片!

“我等乃大明東江鎮毛文龍大帥舊部!遼東血戰,糧盡援絕,漂泊至此!四百余殘兵,皆是大明赤子!求大人開恩,稟報孫軍門,給我們一條活路!給死去的兄弟們……留個念想!”耿仲明的聲音哽咽,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礁石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海風卷起他散亂枯槁的頭發,露出額角一道尚未愈合的猙獰刀疤。他抬起的眼中,血絲密布,屈辱和求生的火焰交織燃燒。

城上的守備似乎被這黑壓壓跪倒一片的景象震了一下,沉默片刻,終于道:“等著!”身影消失在城垛之后。

時間在呼嘯的寒風和士兵們壓抑的咳嗽、呻吟中一點點流逝。絕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再次漫上心頭。耿有德湊到耿仲明身邊,聲音低不可聞:“大哥……若孫軍門不收,怎么辦?”他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的短刀,眼中閃過一絲亡命徒的兇光。

耿仲明沒有回答,只是死死盯著那緊閉的城門。他藏在濕透袖中的手,緊緊握著一把磨得鋒利的匕首——那是他在冰海沉船時,從一個死去的后金斥候身上摸來的。若此路不通,這匕首,便是他留給兄弟們最后一條血路的選擇。

就在眾人心頭那點微弱的火光即將被寒風吹滅之際,沉重的絞盤聲打破了死寂!

“吱嘎——轟!”

登州水城那道巨大的閘門,緩緩升起!

門洞內光線驟然明亮,一隊盔甲鮮明、手持火銃的衛兵魚貫而出,迅速在兩側列隊,肅殺之氣撲面而來。在這森嚴的軍陣簇擁下,一個身著緋色二品錦雞補服、頭戴烏紗帽的官員緩步走出。他約莫四十余歲,面容清癯,留著三縷長須,眼神沉靜而銳利,透著一股飽讀詩書卻又久歷行伍的獨特氣質。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胸前掛著一個銀光閃閃的十字架,在冬日慘淡的光線下折射出一點異樣的光芒。此人正是登萊巡撫孫元化。

孫元化目光如炬,掃過灘涂上這群形容枯槁、狀若乞丐的潰兵。他的視線在耿仲明額角的刀疤、孔有德斷指的手掌、尚可喜襤褸戰襖下露出的層層舊傷上停留片刻,眉頭微微蹙起,流露出一種復雜的神色——有審視,有凝重,更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惜。

“誰是領頭的?”孫元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風聲和海浪聲,帶著久居上位的威嚴。

耿仲明強撐著跪得麻木的雙腿,挺直脊背上前一步,再次抱拳,聲音嘶啞卻字字清晰:“罪弁耿仲明,原東江鎮左協副將,叩見撫臺大人!”孔有德、尚可喜緊隨其后:“罪弁孔有德(尚可喜),叩見撫臺大人!”

孫元化目光落在耿仲明臉上,仿佛要穿透他皮肉,看清他的骨頭:“耿仲明?本官聽聞過你。毛帥麾下,有膽色,敢搏命。”他話鋒一轉,語氣陡然轉冷,“然則,爾等既為大明官兵,為何擅離汛地,漂泊至此?登州乃海防重鎮,豈容潰兵擅闖?爾等可知罪?”

一股寒意從耿仲明的尾椎骨直沖頭頂。他猛地抬頭,眼中血絲更甚,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大人!非是我等擅離!是朝廷斷了東江糧餉整整一十七個月!皮島已成絕地!凍餓而死者十之三四!建奴大軍圍困,鐵山、云從島相繼失守!毛帥……毛帥他……”耿仲明喉頭哽咽,巨大的悲愴讓他一時失語。

“毛帥他已被袁督師……矯詔……冤殺于雙島!”孔有德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出刻骨的恨意,嘶聲吼道,聲音如同受傷的野獸。

“什么?!”孫元化身軀猛地一震,眼中流露出無法掩飾的震驚和痛楚。他身后的幕僚、衛兵也發出一陣壓抑的騷動。毛文龍,這位曾經攪得后金后方天翻地覆、令皇太極寢食難安的東江統帥,竟落得如此下場?

耿仲明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聲音沉痛而清晰:“袁崇煥矯詔,誘殺毛帥于雙島。東江鎮群龍無首,各自為戰,糧餉斷絕,內無糧草,外無援兵!我等拼死血戰,從皮島突圍,一路漂泊,十停兄弟,如今只剩眼前這些……求大人明鑒!我等非是潰兵,實是……無路可走的大明孤魂!”他再次重重叩首,額頭抵在冰冷的石地上。

灘涂上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風聲嗚咽,海浪拍岸。四百多雙絕望而帶著最后一絲期盼的眼睛,死死盯著孫元化。

孫元化沉默了。他負手而立,目光越過跪在地上的耿仲明等人,投向遠處灰蒙蒙的大海,似乎在權衡著什么。他胸前那枚銀十字架,在寒風中微微晃動。

“大人!”一個身著青色官袍的幕僚快步走到孫元化身邊,壓低聲音,語氣急切,“此輩乃戴罪之身,更是袁督師……所惡之人!收留他們,恐招非議,引火燒身啊!朝中那些言官御史,正愁找不到您的把柄……”

孫元化緩緩轉過頭,目光銳利如電,掃了那幕僚一眼。幕僚被看得心頭一凜,后面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

“朝廷斷了東江糧餉,是事實。”孫元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毛帥……死得冤屈,亦是事實。”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在耿仲明等人身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本官奉天子命,總督登萊軍務,整飭海防。眼下正是用人之際!爾等雖經敗績,然能漂洋過海,輾轉至此,足見勇力未失,報國之心尚存!”

耿仲明猛地抬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孫元化環視灘涂上的殘兵,提高了聲音:“本官今日便收編爾等,歸于登州鎮標下!賜爾部新號——”他略一沉吟,朗聲道,“**‘天佑軍’**!愿爾等感念天恩,洗心革面,以手中刀槍,衛我大明海疆!重拾東江男兒的血勇!”

“天佑軍!”

“天佑軍!”

短暫的死寂后,狂喜的呼喊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轟然爆發!孔有德、尚可喜等將領激動得渾身發抖,熱淚奪眶而出。那些癱軟在地的士兵掙扎著爬起,互相攙扶著,用盡力氣發出嘶啞的歡呼。生的希望,如同黑暗中的火把,瞬間點燃了每一雙瀕死的眼睛!

耿仲明跪在地上,身體因巨大的情緒沖擊而微微顫抖。他抬起頭,看向孫元化。這位巡撫大人的面容在逆光中有些模糊,但那枚銀十字架卻異常清晰。

登州城內,肅殺之氣遠比城外更甚。街道寬闊,但行人稀少,店鋪大多關門閉戶。一隊隊頂盔貫甲的士兵踏著整齊的步伐在街巷間巡邏,盔甲摩擦的鏗鏘聲、軍官短促的口令聲,與海風的嗚咽交織在一起,透著一股臨戰的緊張。

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三人,被兩名孫元化的親兵引著,穿過戒備森嚴的街道,走向位于城西的巡撫行轅。他們身上濕透的破爛戰襖已被剝下,換上了干凈的、但明顯不合身的普通號衣,空蕩蕩地掛在身上,顯得更加落魄。沿途巡邏士兵投來的目光,充滿了審視和毫不掩飾的鄙夷,如同鋼針般刺在他們身上。

“娘的,看什么看?當年在鎮江堡,老子砍的韃子腦袋,能堆滿這條街!”孔有德被看得火起,忍不住低聲咒罵,手習慣性地摸向腰間,卻摸了個空——他們的兵器在入城時就被收繳了。

“噤聲!”引路的親兵頭也不回,冷冷呵斥道,“撫臺大人開恩收留,已是天大的恩典!休要再生事端!”

耿仲明拉了孔有德一把,示意他忍耐。他的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高聳的城墻、林立的碉樓、街道拐角處隱約可見的炮位……登州的城防,遠比他想象的更為堅固森嚴。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硝煙和鐵銹混合的味道,讓他這個久經沙場的老兵,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這不是一座普通的濱海城池,而是一座武裝到牙齒的戰爭堡壘。

行轅大堂內,氣氛凝重得幾乎讓人窒息。孫元化端坐主位,面色沉肅。左右兩側,坐著登州鎮總兵張可大、監軍道王征等一眾文武官員。張可大身材魁梧,面如鍋底,一雙環眼毫不掩飾地瞪著走進來的耿仲明三人,滿是敵意。王征則是個干瘦的文官,捻著胡須,眼神閃爍,不知在想些什么。

“罪弁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叩見撫臺大人!謝大人收留再造之恩!”三人再次跪倒。

“起來說話。”孫元化語氣平淡。待三人起身垂手而立,他才緩緩開口,目光如炬:“耿仲明,本官收留爾等,是看爾等尚存血勇,亦是念及毛帥舊情。然,國有國法,軍有軍規!‘天佑軍’新立,當與登州鎮標一視同仁!”

他目光轉向臉色鐵青的張可大:“張總兵。”

“末將在!”張可大起身抱拳,聲若洪鐘。

“即日起,天佑軍暫歸登州鎮統轄,駐扎水城舊營。一應糧秣器械,按登州鎮標營舊例支給。”孫元化頓了頓,語氣加重,“然,新軍初附,軍紀不明。張總兵,你需嚴加管束,整肅行伍!若有作奸犯科、滋擾地方者,無論何人,軍法從事,絕不姑息!”

“末將遵命!”張可大抱拳領命,目光掃過耿仲明三人,嘴角勾起一絲冷笑,帶著毫不掩飾的下馬威,“三位將軍,撫臺的話聽清楚了?在我登州鎮,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臥著!軍法無情,休怪張某不講情面!”

孔有德臉色一黑,剛要發作,被耿仲明一個嚴厲的眼神制止。耿仲明上前一步,躬身道:“總兵大人訓示,卑職等銘記于心!天佑軍上下,必嚴守軍規,恪盡職守!”

孫元化微微頷首,目光又轉向耿仲明,語氣緩和了些:“耿仲明,本官知你等擅陸戰,尤以悍勇著稱。然登萊之地,海防為重。欲守此門戶,非習火器不可。”

他抬手示意。一名親兵捧著一個沉重的木匣走上前,放在耿仲明面前的地上,打開。

匣內并非金銀珠寶,而是幾冊裝訂整齊、紙張泛黃的書籍!封面上赫然寫著幾個大字——《**火攻挈要**》!旁邊還放著幾個奇形怪狀、閃爍著黃銅光澤的金屬構件,似乎是某種精密器械的部件。

“此乃本官與西儒湯若望先生合譯、編撰之火器操典與鑄炮之法。”孫元化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內有佛郎機炮、紅夷大炮之構造、瞄準、施放、維修諸法,亦有新式火銃操練要訣。”他指著那幾個金屬構件,“此乃新式‘自生火銃’(燧發槍)之機括,擊石取火,不懼風雨,遠勝火繩!”

耿仲明的呼吸瞬間粗重起來!他死死盯著那匣中的書冊和機括,如同饑餓的猛獸看到了鮮肉!火器!在遼東戰場上,他曾無數次吃過建奴簡陋火銃的虧,也見識過被紅夷大炮轟塌的城墻!他深知這些噴吐烈焰與死亡鐵丸的器物,擁有何等可怕的威力!若東江當年能有此等利器……毛帥何至于……一股難以言喻的灼熱感沖上他的頭顱,讓他幾乎要伸手去抓那書冊!

“本官要爾等,”孫元化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放下刀弓,拿起火銃!從頭學起!將這‘天佑軍’,練成一支精通火器、能守善攻的勁旅!此乃爾等安身立命之本,亦是報效朝廷之途!爾等,可有此決心?”

“有!”耿仲明幾乎是吼出來的,眼中燃燒著熾熱的火焰!孔有德和尚可喜也激動地抱拳:“卑職等愿學!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好!”孫元化眼中終于露出一絲贊許。他揮了揮手,親兵合上木匣。

“報——!”一個傳令兵疾步沖入大堂,單膝跪地,聲音急促,“稟撫臺!葡萄牙通事佩雷斯先生引佛郎機商船‘圣卡特琳娜號’已至水城碼頭!言明有紅夷大炮四門、新式火銃二百桿及彈藥若干,依約運抵!”

這消息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堂上文武頓時一陣騷動。張可大眉頭緊鎖,王征捻須的手也停了下來,眼中精光閃爍。

孫元化霍然起身,臉上露出一絲振奮:“終于到了!傳令,大開方便之門,引商船入港!本官親往查驗!”他隨即看向耿仲明三人,目光灼灼:“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隨本官同去!今日,便讓你們開開眼界,看看何為真正的西洋利炮!看看我登萊,憑何傲視這渤海波濤!”

水城碼頭,寒風依舊凜冽,但氣氛卻截然不同。巨大的“圣卡特琳娜號”帆船緩緩駛入港口,高聳的桅桿、鼓脹的白色船帆、船體兩側黑洞洞的炮口,都帶著一股異域的壓迫感。碼頭周圍戒備森嚴,登州鎮的精銳兵丁持銃肅立。

船板放下,一行人簇擁著一個身材高大、金發碧眼、穿著華麗緊身外套和長筒皮靴的西洋人走了下來。他便是通事佩雷斯引薦的葡萄牙船長阿爾瓦羅。阿爾瓦羅神態倨傲,碧藍的眼睛掃視著碼頭上的明軍,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他身后跟著幾名同樣裝束奇特、腰間挎著細長刺劍的護衛。

孫元化帶著耿仲明等人迎上前去。通事佩雷斯連忙居中翻譯。

“尊敬的巡撫閣下,”阿爾瓦羅撫胸行禮,語調帶著夸張的抑揚頓挫,“依照我們與大明帝國的合約,‘圣卡特琳娜號’為您帶來了最精良的戰爭之神——四門二十四磅紅夷大炮!以及二百支最新式的燧發火槍!它們足以讓您的敵人,在上帝的怒火下顫抖!”

他揮了揮手。船上水手們喊著號子,用粗大的繩索和滑輪,小心翼翼地將一門巨大的青銅火炮吊運下來!炮身修長,閃著冰冷的金屬幽光,炮口粗得能塞進一個孩童!沉重的炮身落在特制的炮車上,發出沉悶的巨響,連腳下的碼頭似乎都震顫了一下!

孔有德倒吸一口涼氣,眼睛瞪得溜圓:“我的老天爺……這……這玩意兒一炮下去,城墻還不得塌半邊?”

尚可喜也看得心驚肉跳,喃喃道:“比……比韃子的‘大將軍炮’……還要大……”

耿仲明沒有說話,但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釘在那門巨炮猙獰的炮口上!一股混雜著敬畏、渴望與強烈征服欲的戰栗,瞬間傳遍全身!這就是能主宰戰場、轟碎山河的力量!

阿爾瓦羅很滿意眾人臉上震驚的表情,尤其是那個額頭帶疤、眼神兇狠的明國將軍(耿仲明)的反應。他走到巨炮旁,得意地拍了拍冰冷的炮管,對孫元化道:“巡撫閣下,這些戰爭之神,每一門都價值連城!當然,按照合約,我們還需要您承諾的絲綢、瓷器和茶葉……”

孫元化沒有理會阿爾瓦羅的暗示,他的目光同樣熾熱地流連在巨炮上。他走上前,仔細撫摸著炮身上鑄造的銘文和復雜的準星、照門裝置,如同撫摸情人的肌膚。他轉向耿仲明,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屬于技術官僚的光芒:“仲明,看到了嗎?此炮射程可達十里!彈重二十四斤!摧城拔寨,無堅不摧!這,才是未來!守國門,御強寇,靠的就是此等利器!靠的就是精通此道的將士!”

他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本官欲在登州,建大明最強之火器營!鑄最堅之炮臺!讓這渤海,成為建奴不可逾越之天塹!爾等,便是這新軍的脊梁!東江的血仇,要用這西洋的怒火,百倍償還!”

“百倍償還!”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三人被孫元化話語中的力量徹底點燃,齊聲怒吼!聲音在碼頭上空回蕩,壓過了海風的呼嘯。這一刻,屈辱、漂泊、絕望似乎都被眼前這冰冷的鋼鐵巨獸所帶來的力量感暫時驅散。

阿爾瓦羅被這突如其來的吼聲嚇了一跳,有些不滿地聳聳肩。張可大站在不遠處,看著孫元化對耿仲明等人殷切期望的模樣,臉色愈發陰沉,鼻子里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冷哼。

夕陽如同一個巨大的、淌著血的傷口,沉沉地墜在登州水城西面蒼茫的海平線上。殘余的光線,給冰冷的條石城墻、高聳的炮臺輪廓涂抹上一層濃重而凄艷的金紅色。

耿仲明獨自一人,站在新被劃撥給“天佑軍”駐扎的舊營校場邊緣。這里靠近水城西北角,地勢較高,能俯瞰大半個登州城和遠處波濤起伏的渤海。營房是廢棄的舊倉庫,低矮破敗,散發著濃重的霉味和海腥氣。他的四百多兄弟,此刻正擁擠在里面,領取登州鎮撥發下來的、僅夠勉強糊口的糙米和咸菜。空氣中彌漫著米粥的寡淡氣味和傷員壓抑的呻吟。

孔有德和尚可喜走了過來。孔有德手里還捏著半個硬得硌牙的雜糧餅,一邊費力地咀嚼,一邊低聲罵罵咧咧:“呸!什么狗屁天佑軍!連頓飽飯都混不上!那姓張的總兵,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分明是把我們當賊防!”

尚可喜臉色也不好看,他憂心忡忡地看著耿仲明:“大哥,這登州……怕不是個安穩窩。那孫撫臺……”他欲言又止。

耿仲明沒有回頭,目光依舊望著城墻上那些在暮色中如同怪獸巨口般的炮位,以及遠處港口依稀可見的“圣卡特琳娜號”帆影。孫元化描繪的火器強軍藍圖,那紅夷巨炮帶來的震撼,此刻在冰冷的現實面前,似乎蒙上了一層陰影。

“孫元化……”耿仲明終于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如同砂紙摩擦,“他是個想做大事的人。他想用西洋的炮火,鑄一道藩籬。”

他緩緩抬起手,粗糙的手指拂過面前歷經風霜、布滿苔痕和刀劍劈砍痕跡的冰冷城墻。觸手是刺骨的涼意和粗礪的質感。

“可這大明的天……”耿仲明抬起頭,望向那輪即將被黑暗徹底吞噬的血色殘陽,以及殘陽下如同巨大剪影般森嚴矗立的登州城樓,一字一句,帶著一種近乎詛咒的寒意,從齒縫里擠出來:

“早已漏得四面透風了!一道藩籬……又能擋得住什么?”

寒風卷起他空蕩蕩的號衣下擺,獵獵作響。夕陽最后一抹余暉,將他孤獨的身影長長地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仿佛一道凝固的血痕,烙印在這座被寄予厚望卻又暗流涌動的“孤城”之上。

遠處,巡撫行轅的方向,隱隱傳來幾聲沉悶的、如同巨獸低吼般的炮響——那是葡萄牙人帶來的“戰爭之神”,正在試炮。炮聲在暮色四合的登州城上空回蕩,驚起一群歸巢的寒鴉,聒噪著飛向鉛灰色的天穹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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