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澤潤的騎兵如同一道鋼鐵洪流,沖到了距離礁石灘不足五十步的地方。為首的家丁頭目看著眼前那由血肉之軀組成的、簡陋得可笑的防線,以及防線后那個持刀傲立的將領身影,臉上露出一絲殘忍的獰笑。
“耿仲明!爾等叛逆,還不束手就擒!督師有令,格殺勿論!”家丁頭目勒馬高喊。
耿仲明沒有回答,只是緩緩舉起了手中的雁翎刀。刀鋒在殘陽最后一抹余暉下,反射出冰冷的、決絕的光。他身后,數百名衣衫襤褸的士兵,也舉起了手中簡陋的“武器”,發出了低沉的、如同野獸般的咆哮。一股慘烈的殺氣,混合著海風的咸腥,彌漫開來。
家丁頭目臉色微變,顯然沒料到這群餓殍竟有如此氣勢。他不再廢話,馬刀向前一指:“殺!一個不留!”
“殺——!!”關寧鐵騎發出震天吶喊,催動戰馬,如同離弦之箭,狠狠撞向那道單薄的人墻!
“東江的爺們兒!殺韃子啊——!!”耿仲明爆發出生命中最后一聲怒吼,身先士卒,如同猛虎下山,迎著一匹沖刺的駿馬,悍然撲了上去!
慘烈的肉搏戰瞬間爆發!
沒有精良的盔甲,沒有鋒利的武器,只有血肉之軀和滿腔的悲憤!耿仲明如同瘋魔,刀光翻飛,每一刀都帶著同歸于盡的決絕!他避開刺來的長矛,一刀斬斷馬腿!戰馬悲鳴著摔倒,馬背上的騎士剛落地,就被他反手一刀劈開了喉嚨!滾燙的鮮血噴了他滿頭滿臉!
韓鐵手緊隨其后,他雖斷了兩指,但刀法依舊狠辣刁鉆,專攻馬腹和下盤!一個關寧軍騎兵被他砍中馬腹,戰馬吃痛將他掀下,韓鐵手撲上去,用僅剩的三根手指死死掐住對方的脖子,直到對方眼球凸出,舌頭外伸!
士兵們用身體去阻擋鐵蹄,用石頭砸,用牙齒咬!他們抱著騎兵的腿滾下馬,用木棍捅刺馬腹!慘叫聲、馬嘶聲、骨骼碎裂聲、刀鋒入肉聲……響徹整個海灘!礁石被染紅,海水被染紅!每一寸土地都在進行著最原始的搏殺!
耿仲明渾身浴血,已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他左臂被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右腿也被馬蹄踏中,鉆心地疼。但他依然在戰斗!像一尊血色的戰神,牢牢釘在防線的最前端!他的存在,就是這搖搖欲墜的防線最后的精神支柱!
“耿頭兒!小心!”韓鐵手一聲嘶吼,猛地將耿仲明撞開!
“噗嗤!”一支冷箭,深深沒入了韓鐵手的后心!
“老韓——!”耿仲明目眥欲裂!他扶住韓鐵手軟倒的身體。
韓鐵手口中涌出鮮血,斷指的手死死抓住耿仲明的胳膊,眼神渙散,卻掙扎著吐出幾個字:“頭兒……走……活下去……報……”話未說完,頭一歪,氣絕身亡!那雙曾經銳利如鷹的眼睛,永遠地失去了光彩。
“啊——!”耿仲明仰天悲嘯!如同失去伴侶的孤狼!他猛地轉頭,血紅的雙眼死死盯住那個在后方指揮放冷箭的祖家家丁頭目!一股滔天的恨意淹沒了他!
霜刃指遼東
就在耿仲明悲憤欲絕,防線即將崩潰的千鈞一發之際!
“嗚——嗚——嗚——!”
一陣低沉而穿透力極強的海螺號角聲,突然從波濤洶涌的海面上傳來!
緊接著,幾支粗大的火箭帶著凄厲的呼嘯,劃破昏暗的暮色,精準地射入關寧騎兵沖鋒的隊列中!雖然沒有造成太大傷亡,但那突如其來的火光和爆炸聲(火箭上綁著火藥包),讓訓練有素的戰馬也受了驚,沖鋒的勢頭為之一滯!
耿仲明和殘存的士兵驚愕地循聲望去。
只見不遠處的海面上,不知何時出現了十幾條體型稍大的漁船!船頭站著幾十條身影,為首一人,身形矯健,裹著厚厚的海獺皮襖,手中高舉著一個巨大的海螺號角——正是皮島的老熟人,漁婦海姑!
“耿參將!快上船!”海姑扯著嗓子大喊,聲音在海風中有些飄忽,卻異常清晰!她身邊的漁夫和水手們,奮力劃槳,操縱著漁船,避開暗礁,艱難地向岸邊靠攏!
“是海姑!”“有救了!”岸上殘存的士兵爆發出劫后余生的狂喜!
耿仲明精神大振!他立刻意識到,這是最后的機會!他一把背起韓鐵手的尸體,對著還在死戰的士兵們嘶吼:“兄弟們!援兵到了!撤!上船!快撤!”
士兵們爆發出最后的力氣,擺脫糾纏,互相攙扶著,跌跌撞撞地撲向海邊,爬上那些靠岸的漁船。海姑指揮著漁民,奮力將人拉上船。
祖澤潤在后方看得真切,氣得暴跳如雷:“放箭!別讓他們跑了!給我射!”
箭雨再次落下!幾個落在后面的士兵慘叫著中箭倒地。一艘靠得太近的漁船被火箭射中船帆,燃起了大火!
耿仲明背著韓鐵手的尸體,最后一個跳上一條較大的漁船。他站在劇烈搖晃的船尾,渾身浴血,左臂傷口還在汩汩流血,右腿劇痛讓他幾乎站立不穩。但他依然挺直了脊梁,如同標槍!
他望著岸上祖澤潤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望著那些倒在血泊中、再也無法站起來的兄弟,望著火光沖天的皮島營地,一股刻骨的仇恨如同寒冰,凍結了他所有的情感。他緩緩舉起手中那柄早已砍得卷刃、沾滿血污的雁翎刀,刀鋒直指遼東方向——那里是后金的老巢,也是袁崇煥關寧軍的大本營!
沒有怒吼,沒有咆哮。只有冰冷徹骨、如同萬載寒冰般的聲音,穿透海風,清晰地傳入岸上每一個關寧軍士兵的耳中:
“袁崇煥!祖澤潤!還有那該死的朝廷!今日之仇,我耿仲明記下了!他日必以爾等之血,洗我東江之恨!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這誓言,如同詛咒,烙印在每一個幸存者的心頭,也隨著凜冽的海風,飄向未知的遠方。
怒濤吞遺骨
“開船!快!”海姑急促地命令著。漁民們奮力劃槳,小船如同離弦之箭,艱難地駛離這片殺戮的海岸。岸上,關寧軍的箭矢還在零星射來,落在船尾的海水中,激起朵朵水花。
耿仲明將韓鐵手的尸體輕輕放在船艙里,用一塊還算干凈的帆布蓋上。他撕下衣襟,草草包扎住左臂的傷口,拄著刀,踉蹌地走到船頭。海風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硝煙味,吹打著他冰冷麻木的臉頰。
回望皮島,那座曾經承載著無數遼東漢子復仇希望的海上堡壘,此刻已籠罩在濃煙和暮色之中,火光點點,如同垂死的巨獸。岸邊礁石灘上,尸骸枕藉,鮮血將大片的海水染成了詭異的暗紅色。那里躺著他無數生死與共的兄弟,包括剛剛為他擋箭而死的韓鐵手。
“老韓……”耿仲明看著帆布下那熟悉的輪廓,喉頭哽咽。這個沉默寡言、忠誠勇猛的老兵,從遼東到皮島,一直追隨在他身邊,最后卻為了救他,死在了自己人的冷箭之下。這比死在建虜手里,更讓他痛徹心扉。
孔有德和尚可喜乘坐的幾條船靠了過來。孔有德身上也掛了彩,但精神尚可,他看著耿仲明,又看看韓鐵手的尸體,虎目含淚:“大哥!你沒事吧?老韓他……”
“死了。”耿仲明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為我擋了一箭。”
尚可喜看著皮島方向,憂心忡忡:“耿大哥,我們……我們真的去登州?孫元化會收留我們這些……‘叛軍’嗎?萬一他……”
“我們沒有退路了。”耿仲明打斷他,目光投向西南方波濤洶涌的海面,那里是山東半島的方向。“孫元化此人,不同于袁崇煥。他重實務,通西學,尤其癡迷火器。我們這些人,特別是我們藏下的那幾門炮和炮手,對他有大用!這是他唯一可能收留我們的理由!賭一把!總比死在皮島,或者被袁崇煥抓回去千刀萬剮強!”
他頓了頓,看著周圍幾條船上擠得滿滿當當、大多帶傷、驚魂未定的士兵,語氣沉重:“而且……我們得為死去的兄弟,為老韓,討個說法!這血債,不能就這么算了!”
就在這時,天邊最后一絲光亮也被黑暗吞噬。狂風驟起!原本還算平靜的海面突然變得狂暴起來!烏云翻滾,如同巨大的黑色幕布壓下。海浪陡然升高,像一座座移動的小山,狠狠砸向這十幾條嚴重超載、破舊不堪的小船!
“不好!起風暴了!”海姑臉色大變,死死抱住桅桿,對著所有船只嘶聲大喊:“穩住!穩住船!靠攏!別散了!”
但在這天地之威面前,人力顯得如此渺小。一個巨浪狠狠拍在耿仲明所在船的船頭,冰冷的海水如同瀑布般灌入船艙!船身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劇烈傾斜!
“啊——!”船上的士兵發出驚恐的尖叫,有人被甩了出去,瞬間被海浪吞沒!
“抓住!抓緊!”耿仲明死死抓住船舷,冰冷的海水讓他傷口劇痛,但他顧不上這些。他看到旁邊一條小船被巨浪整個掀翻,船上的人如同下餃子般落入漆黑冰冷的海水,只來得及發出幾聲短促的慘叫,就被怒濤吞噬!那是尚可喜的一條船!
“可喜——!”耿仲明和孔有德目眥欲裂,嘶聲大喊!但聲音被狂風巨浪撕得粉碎。
“耿大哥!小心!”孔有德的吼聲自身后傳來。耿仲明猛地回頭,只見一個更高的浪頭如同黑色的巨墻,排山倒海般砸向他所在的船!
避無可避!
“砰——!”
船體仿佛被巨錘擊中!龍骨發出令人牙酸的斷裂聲!耿仲明只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胸口,眼前一黑,整個人被拋飛出去!冰冷的、咸腥的海水瞬間將他淹沒!
意識模糊的最后一刻,他似乎看到韓鐵手的尸體被巨浪卷起,沉向無底的深淵……耳邊仿佛還回蕩著韓鐵手臨終的囑托:“頭兒……活下去……報……”
殘火照歸途
冰冷!刺骨的冰冷!
無邊的黑暗和窒息感包裹著耿仲明。他感覺自己像一塊石頭,在不斷下沉。肺里的空氣被擠壓殆盡,死亡的陰影緊緊扼住了他的喉嚨。
“活下去……報……”
韓鐵手的聲音,如同最后一點火星,在即將熄滅的意識中微弱地閃爍。
不!不能死!仇還沒報!兄弟們還在等著我!
一股強烈的求生欲如同火山般爆發!耿仲明猛地睜開眼(雖然什么也看不見),憑著多年在海上搏殺的本能,手腳并用,拼命向上劃水!冰冷的咸水刺激著他左臂的傷口,劇痛反而讓他更加清醒!
不知掙扎了多久,就在他力氣即將耗盡時,“嘩啦”一聲,他的頭終于沖破了水面!
狂風!暴雨!巨浪!如同無數只巨手,撕扯著他。他貪婪地、劇烈地喘息著,冰冷咸澀的空氣灌入肺中,帶來一陣劇烈的咳嗽。他環顧四周,只有無邊無際的、咆哮翻滾的黑色怒濤!他的船,還有周圍的船,早已不見蹤影!只有幾塊破碎的船板在浪尖翻滾。
完了……都完了嗎?有德?可喜?海姑?還有那些好不容易逃出來的兄弟……
巨大的絕望如同這冰冷的海水,幾乎再次將他吞噬。
就在這時,一道微弱的光,穿透雨幕和黑暗,在前方不遠處閃爍!
是火光!岸邊的火光!
求生的本能驅使著耿仲明,他抓住一塊漂浮的木板,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朝著那微弱的、希望的光點,在驚濤駭浪中奮力掙扎游去!每一次劃水,都牽動著傷口,帶來撕心裂肺的痛楚。冰冷的海水不斷帶走他的體溫,意識又開始模糊。他只能死死盯著那點光,那是他活下去唯一的信念!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幾乎要放棄的時候,雙腳突然觸碰到了堅實的沙地!他連滾帶爬,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終于掙扎著爬上了一片冰冷濕滑的海灘。他癱倒在泥濘中,大口大口地嘔吐著咸澀的海水,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他艱難地抬起頭,望向那火光的來源。只見不遠處,背靠著一片黑黢黢的礁石懸崖,燃著一小堆篝火。篝火旁,蜷縮著十幾個同樣渾身濕透、瑟瑟發抖的身影,其中一個魁梧的身影,正焦急地朝著大海方向張望。
是孔有德!他還活著!
“有……德……”耿仲明用盡力氣,發出微弱嘶啞的呼喚。
孔有德猛地回頭,看到了海灘上那個如同水鬼般的身影!他愣了一下,隨即爆發出狂喜的吼叫:“大哥!是大哥!大哥還活著!”他像一頭蠻牛般沖了過來,不顧耿仲明身上的泥濘和冰冷,一把將他緊緊抱住!
“大哥!大哥!你沒死!太好了!太好了!”孔有德聲音哽咽,這個鐵打的漢子,此刻淚流滿面。
篝火旁,尚可喜、海姑,還有十幾個幸存的士兵也掙扎著圍了過來。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和無法言喻的悲傷。海姑的漁船隊幾乎全軍覆沒,她只救上來一小部分人。尚可喜的船沉了,他是抱著塊木板漂上來的。近千兄弟,如今聚集在這堆小小篝火旁的,不足五十人!個個帶傷,狼狽不堪。
耿仲明被眾人攙扶到篝火旁。溫暖的火光驅散了一些寒意,卻驅不散心頭的冰冷。他看著眼前一張張熟悉而憔悴的臉孔,又看看篝火映照下、那無邊無際、依舊在憤怒咆哮的黑色大海,那里吞噬了他太多的兄弟,包括韓鐵手的尸骨。
“老韓……沒了……”孔有德聲音低沉,帶著哭腔。
耿仲明閉上眼睛,痛苦地搖了搖頭。他伸出顫抖的手,從懷里艱難地摸出一個東西——那是韓鐵手臨死前塞給他的,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他一直死死攥著,即使落水昏迷也沒松開。
他顫抖著打開油布。里面不是什么金銀財寶,而是一塊小小的、刻著粗糙狼頭圖案的木牌——那是韓鐵手家鄉遼東鐵嶺衛的標志,是他唯一的念想。木牌上,還沾著韓鐵手凝固的、暗黑色的血跡。
耿仲明緊緊攥著這塊染血的木牌,指節捏得發白。他抬起頭,望向篝火跳躍的光芒之外,那漆黑未知的陸地深處。那里,就是登州的方向。
“孫……元化……”耿仲明的聲音沙啞而冰冷,帶著刻骨的仇恨和最后一絲渺茫的希望,“兄弟們……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跟我走!去登州!”
殘火在寒風中搖曳,映照著這群傷痕累累、失去家園的亡命之徒。他們的前路,如同這濃重的黑夜,充滿了未知的兇險。但皮島的絕望,大海的冷酷,兄弟的鮮血,已將他們逼到了絕境。唯有向前,在黑暗中,用手中殘存的刀和火,為自己和死去的兄弟,燒出一條血路!